《红楼梦》到底是怎样开头的?

《红楼梦》:许多种开头,许多道入口  

《红楼梦》到底是怎样开头的?

我以为,它将开端建立在一种虚幻的基础上,构造了一个虚拟的世界,同时让我们对这个艺术建构的世界,尝试着多重不同的“进入”方式。这种结构安排,所显示的作者多种心灵隐曲,几乎是中国小说史上最艰难、最复杂的一个特例。

我们每每感到《红楼梦》开头难读,似乎总在“外面”绕,不得其门而入。不断退回到故事之外,貌似一种“退步”,实则视角、视线改变:出乎其外,重新打量这个自己营造的艺术世界,表明了作者从更为深远、特别的视野审察、判断的意向。它一方面令读者难以进入,另一方面又不断铺垫新的“入口”途径,提示“里面”的幽深复杂。在我看来,《红楼梦》至少“表演”“展示”了七种不同的“开头”“启端”方式。

(一)

起头第一句话:“此开卷第一回也”,接着就是“作者自云”。

“作者自云”令此书有了一个超越常规的叙述者。一来,个人的因素,取代了以往小说中那个言说“夫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具有“公共说话人”性质的叙述者。二来,“作者”与《红楼梦》的叙述者之问,又出现了分离:我们都知道,小说的主要叙述者乃“石头”。那么之后很快会出现的这个“全知视角”的叙述者,与开端的“作者”之间,便具有了一种意味深长、需要读者付出更多读解技巧的关系。

先说这个“作者”。紧随“自云”之后,是“曾经历过一番梦幻”的介绍。以“梦幻”代指“作者”经历,赋予某种特别的哲学、诗学意蕴,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其实录性。所以,以此“作者自云”作为开头,应是一种思路。可是,这一思路提出后,即被搁置。

“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把第一开端的“作者自云”倏地悬置,将其变为一种“评论”,一种倾诉,一种言外之言。

这个被悬置的开头,在此似乎立即终止了使命。接着就是关于一块石头的神话,一下子把叙述对象拉得无限地远——拉远、后退到“天外”。

(二)

在另起的开头,叙述的是一个已经完成了的作品,《石头记》。

真正伟大的作品均有“未完成”性;《红楼梦》这部书可能并未写完,不过,在它的这一开头,作品已经完成,写出《石头记》,令空空道人变成了“情僧”,其他诸位读者、“增删者”(曹雪芹)也为之付出心血眼泪。

《石头记》乃指称一个已经完成的作品,似乎不存在命名问题。可是,它的几种命名,又说明这个完成形态的作品,还有着某些不确定,让我们有了解读的兴味。这部书似乎布满了“密电码”,需要我们捕风捉影。

出于《石头记》的神话本质,在结构上,由它作端倪的这个故事,被嵌入一个宏大的背景。“天”“地”之间一个孤独的“个体”,历经一段红尘往事,却成为小说主体,被镌刻在象征永恒的石头上,令我们不能不屏息凝神,深长思之。

至此,就已有了两个“开头”。这两个开端,与以往小说中的“楔子”“入话”不同,那些常常是点出相似意蕴或相似故事,而这两个开端,则是为全书留下了“端绪”,不仅具有意义的延展性、阐释性,更是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如,首个开头,解释了写作动机以及写作原则,“作者自云”“自己又云”,“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完成了“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的“写一阅”契约。第二个开端,其结构意义尤为不同。全书最重要的“天”由此构筑。更重要的是,它勾连了神话与现实的双重线索。

(三)

第三开端,自《石头记》的“文本”启首。似乎这部书找到了一个“天外飞来”的叙述者,于是重新起头。

值得注意的是,这与第一开端的“作者自云”恰构成互文:若无开头的声明,“石头记”从“甄士隐”起始,岂非“无根蒂”?但,从结构上看,《石头记》的作者跟第一开端的“作者”之间的关系、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此书,就首个开端言,貌似是“我”的自叙;但是,从“石头”起,“我”不从这个“本来”来讲,而是往后退到一個特别的角度,来看“我”的一生。“我”本是一块石头,偶然的机缘,才“进入”这个世界,“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是一块通灵的石头,于是获得了一个新的体验审察的角度。而这个不同的叙述主体,才引出了甄士隐,引出了贾雨村。

这个开端,与前文有奇妙的联系。轻轻一笔“当日地陷东南”,就绾起了“石头记”与“红楼梦”。“当日”是哪一天?乃与“补天”相关,正是“天崩地陷”的那一天。在“地陷”中,巧妙地隐含了“天崩”;两个措辞之间的对偶与互文,令前面记叙无才“补天”的“石头记”的源头,由此而接续。

然而,引入的是一种新的情境。由那句突兀的“当日地陷东南”,读者忽地被引到“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姑苏闾门。这个开端中,作者以高妙的写作,将“甄士隐”与“贾雨村”的故事,编织为全书之引端。在“石头”的神话世界之后,让我们进入到一个现实、世俗情境之中。但是,这个“现实世界”也是虚拟的。反复强调的虚拟、虚幻,似乎是作者心目中一项最重要的事情。

顺便提一笔,小说中,关于“神瑛侍者”与“石头记”中那块“无才补天”的“顽石”的关系,在一些版本中是模糊恍惚、若即若离的。但在程甲本、程乙本中,则有一段话,建立了两者勾连:“那时这个石头因娲皇未用,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因留在赤霞宫住,就名他为神瑛侍者。”这段勾连,似乎弥合了“石头记”与“红楼梦”神话的关系,却又产生了一个漏洞:弃在大荒山无稽崖下的这块顽石,可以如此逍遥自在,又何来“自怨自嗟”“日夜悲号惭愧”?这样的弥合,反倒令第二开端中的“石头”,有了精神断裂。

那么,其他版本中在“石头”与“神瑛侍者”之间的断裂,反倒有了某种意义:保留了“石头”无材补天的怨嗟悲惭,留下了一个悠长到无限的悲情性动力。以此断裂,反倒令第三开端具有特别意义,转入到另一个情境,另一种契机,另一种情节。

第三开端中,有一个令人震撼的,却因情节推移而遭遗忘的主题:甄士隐“出家”。这构成了全书的某种隐喻。

甄士隐这个“缩影”般的存在,似是象征,又似寓言,还包含了某种特定的解释学,为《红楼梦》留下了一个“影子”,投射到全书,为小说结构的展开,提供了新的线索。

甄士隐的炎夏一梦里,提出了“还泪债”这一“罕闻”说法,从而开辟了中国文学乃至哲学中一种新意念。

甄士隐梦中亲见“通灵宝玉”,却止步于“太虚幻境”。这是预留第五回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线索。一僧一道对甄士隐说:这个“蠢物”可以给你看看,他还跟你有一面之缘。这个“玉”,之后与甄士隐有没有缘分?窃以为,甄士隐的爱女香菱,和贾宝玉后来的某种情意联系,令《红楼梦》此处开端生发出无限意蕴。

不过,沉思起来,甄士隐这个开端,令我感觉恐怖。一个“乡宦”家庭,相当于现在所谓“中产阶级”,有产业,有文化,有生活的希冀。但是,一场灾祸临头,似乎无常命运,让他的幸福生活忽然化为泡影。失去独生女儿的痛苦,何其痛切!甄士隐经历了这样一个人生当中最大的灾难,然后家道沦落,他看清了世态炎凉,就跟和尚、道士跑了。这就是甄士隐的“出家”。可见,“出家”乃不得已,乃“家”失去了任何“家园”之感而激起的反应;“出家”意味着“出世”,出离原来认可的许多价值理念,意味着深切的痛楚之后,灵魂的升华。《红楼梦》如何结束后四十回,尽管说法不一,但是都认同宝玉出家、出世的结局,这既在甄士隐的“影子”中早已呈现,却也暗喻了某种深切的“痛”。

(四)

由这样一个悲惨故事,发展出贾雨村的遭际。

《红楼梦》残酷的是,竟然安排贾雨村做林黛玉的老师!只是在此情节之后,读者往往忘记,作者亦未加着墨。可是,这却是我们不能不特加注意的。为什么我们容易忘却?作者“骗”过了我们。其手法是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将目光凝聚到叙事的主体上。

于是,有了“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这是一个颇为理想的开端,一切端倪均在此显现,一切关系均可由此交待,一切评价亦可由此预设预制。曹雪芹确是以此建立了小说叙述的主体结构。

冷眼旁观者是一种特殊的视角。《红楼梦》借这位古董商人和贾雨村的对话,不仅从宏观上扫描小说中涉及的世界,似乎更重要的是从思想理念上确立小说的意蕴。这番谈话首先概述了贾府的情况,更由贾府的“接班人危机”,将对话引到小说的核心主人公身上。贾府这位衔玉而生的宝贝,作为一个希望之星,却像哈姆雷特一样,表现出“天生”异于传统价值观的精神特质——这个孩子注定撑不起这个家族。这样的一个异类,预示着家族的命运。

贾雨村发表了一通“罕然厉色”的长篇大论。这在《红楼梦》中是仅见的例外,说明这段议论具有特殊重要性。这段闪耀着新的“哲学”因素的言说,细想来,因为出自“贾雨村”,我们未免觉得奇怪:“贾雨村”这个“贪酷”而阴险的坏东西,怎么能讲出如此道理?

细读《红楼梦》,我们却会发现,这个看似为推动小说情节而设的“贾雨村”,却并不那么简单,而是具有深渊般的精神底蕴。由他的口中,说出“甄宝玉”关于“女儿”的宣言,令其置身于一种哲学意境中被理解,恰是作者精心为之。“甄”“假”对举,无非令小说的虚构性更为凸显,却也是为使小说的灵魂由此光照全书。

冷子兴只是小说的“结构人物”,来得重大,去得匆忙。不过,曹雪芹却以冷子兴“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排布了小说的大格局。

如果一个小说家,从“外部”找到了这样的契机,他就可以微笑自得地进入自己小说的“内部”了。

(五)

由“外”至“内”,贾雨村起到了重要作用。他护送林黛玉进了贾府,“夤缘复旧职”,暂“不在话下”。而贾雨村眼中“怯弱多病”的女学生林黛玉,登上了小说舞台的正中。

黛玉进贾府,开始了《红楼梦》浓墨重彩的文字。此段各种剖析探索甚多,充分说明进入《红楼梦》艺术核心之后,对各种出场人物的描述技巧。我想,若是由此开端,除去之前的种种文字,那么,这个小说或许更好读。它直接进入核心的具体情境,在对人、事、物,情意、场景以及这一切复杂关系的描写中,展开了小说的重要情节。当然,如此一来,那些“布局”就改变了。

(六)

甄士隐、贾雨村的延续,冷子兴的出现,林黛玉的出场,也许都不能算是另起开端,但却都颇有开端的意味。转换的视角和话语方式,分明是重新展开叙述的世界。

按理,故事由此进入正轨,贾府的事情才是小说的核心。可是,作者却偏偏又让我们回到了贾雨村。毛泽东认为,《红楼梦》第四回是全书之总纲。毛泽东是把《红楼梦》当作历史来读的,尤其重视第四回所写到的“护官符”“四大家族”。第四回的核心,“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在全书中似一种奇特的存在。作历史看,作政治看,作官场小说看,均无不可;甚至,作贾雨村精神堕落之重要一环看,也有其意义。但是,无论如何,却似与全书的“意境”不符。

这章如同“官場教科书”般的文字,令人凛然心寒,其中蕴涵的人性之恶更令人战栗、惊悚。它分隔了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与另一个世界,令我们恍然惊觉,在两个世界之间,原来并无界限。“护官符”的庇护下,《红楼梦》中才能够展开那个鸟语花香阳光灿烂的青春乌托邦般的世界。

因此,我觉得这是《红楼梦》又一个重要的“开端”。在交待“四大家族”的同时,推进着故事情节。但是,若以这个开端来看《红楼梦》,我们发现了厚厚的历史积淀和残酷的现实深度。第三回刚刚呈现的宝玉、黛玉等那种纯真之眼,与贾雨村所处的这个官场世界相隔似乎渺远。

(七)

布莱斯特倡导“间离方法”,以“获得一种冷静感和现实感,激发人们思考”。《红楼梦》的开端即采取了不断的间离,把作品里的情景相分离,让我们在一种不断后退的情境下,审视里面的人物。

同时,小说中明言“甄士隐”“贾雨村”“冷子兴”等,让他们成为类似“程式化”的“表演者”,却又赋予他们以表演者的具体个性,让他们成为“人”。

这些开端的不断“间离”,和人物塑造中的“间离”,确是深得中国艺术,包括戏剧艺术之神髓的。曹雪芹家族笃嗜戏剧的特点,或亦在此表现。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更是充分展示了曹雪芹长于曲、长于中国戏剧“大写意”程式的优势。这一回,通常被认为乃全书总纲,因为全书人物之命运,皆在“太虚幻境”的档案柜中。“贾宝玉”像“甄士隐”一样,在“梦”中提前看到了所有人的未来。

此回自是以宝玉的视角为主,宝玉梦中梦的结构,让那种挥之不去的虚幻感尤为浓烈。但在宝玉的视角之外,出现了“神”的视角,这个视角,是太虚幻境中那些宿命的判词所呈现,也是由警幻仙子的观察和判断、太虚幻境的仙子们对宝玉这一凡人的态度中提示给我们的。在传统章回小说“欲知后事如何”的程式化“悬念”中,这种一切早知晓的透露,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将几乎所有重要人物命运纳于一回的设计,却也正是长篇小说恰当的开端方式。故第五回我们仍可视为曹雪芹寻找开端的一个尝试。

(八)

这样,从第一回即出现的三个开端:“此开卷第一回也”,“补天顽石”,“甄士隐”,到第二回的“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即四个开端;“黛玉进贾府”为第五开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为第六开端;“贾宝玉太虚境神游”为第七开端。

这些不同的“开端”,是《红楼梦》之前的小说未曾有过的。这些“开端”不断地“鬼打墙”般回旋,在我们以为已经进入时,忽然发现又被置于那个世界之外。如此,结构、解构,移情、间离,延伸、重复……神乎其技的运演,令我们对其艺术核心总是保持着一种警觉和犹疑。

那么,到了第五回,我们似乎进入了主要以贾府为核心的天地了,可是,意外地,《红楼梦》又展示了一种新的“开端”一一

书中写道:“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有个头绪可作纲领。正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这是第六回“刘姥姥进荣国府”的起因式发言。

为何如此选择“头绪”?也就是说,这不妨还视作一种开端。因为叙事本是为事情理出头绪,所以要找到事情之问的“瓜葛”。“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找到的“瓜葛”,是让我们进入贾府的另一种方式。当然,也是我们从贾府“退出”,自刘姥姥处再出发,以一种新的角度、渠道、目光……再次进入贾府的过程。于是,我们跟着刘姥姥,到了贾府门前,看到那些看门的大爷,周瑞家的……直至见到了王熙凤。

也就是说,每当我们感到进入了情境,进入了情节,进入了情致……作者就又来扰乱,总会用一种从头开始的操作,让我们“退出”某个程序,进入到一种新程序。

反复“进入”“撤出”,“退”到另一个世界。此为“无端”。看似作者难以找到敘述的“端倪”,故借助“外面”的人物来“打”开;但是却开启了“无限”,让别一种力量冒出来,插入原来的结构之中。如此,几乎形成了《红楼梦》结构艺术的解构特质,让这种思维方式成为“本体”。

这种“开端”和“无端”,这种确定和无定,无不扩展着《红楼梦》的世界和读者的世界观。所有这些开端中,似乎都有一种不安的、萌动的、新鲜的、异样的感觉在跳动,让我们在眼目的换新中,产生某种顿悟。

不甘为一块死的石头,拥有一颗新鲜、跳跃、叛逆的心,总想从头再来,总是要重新以不同角度审视这个世界,这就是《红楼梦》的灵性精神。


作者:骆冬青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