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拘亦需无惧。
一
1997年春节,孟非办公桌上摆了四条带鱼。他提鱼下班走入人海,顿觉自己是人上之人。
此前多年,他是江苏电视台临时工,逢年过节常帮人搬鱼和卫生纸,那是给正式员工的福利,他没有。
1997年,他终于进入体制之内,带鱼不值几个钱,“但感觉地位有了巨大提升”。
亲历过那段岁月的人,都对集体有着特殊依赖。
他们习惯如螺丝钉般,嵌入一台巨大机器,然后安心运转一生。
很长时间内,工厂、机关、事业单位是这个国家的细胞。一代人一生,都在单位中完成。
在厂区医院出生,在厂办学校读书,在工厂礼堂婚礼,在职工家属楼生活,最后又在厂区医院告别。
单位自成小社会,甚至发展为封闭王国。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人生如闭环。
作家贾行家,在哈尔滨飞机制造厂长大。厂区覆盖整个行政区,住着8000工程师。
厂里有自己的托儿所、幼儿园,有自己的医院、公安局,甚至有报社和电视台。
这种模式被称为企业办社会。除了命案外,工厂几乎可以自治。
老人看病免费,孩子上学免费,厂区水龙头能流橘子汽水,到厂办医院看病,药房暗藏福利,可领出高压锅,推出自行车。
贾行家说,大厂子弟觉得工厂像山盟海誓的恋人,对他们许下了养生送死的承诺。
“这个工厂非常庞大,它是由坚固的钢铁建造起来的,上面每一天都在运行着巨大的数据,工人们觉得非常踏实。”
集体中人从不缺安全感,他们甚至不用思考明天,集体的明天便是他们的明天。
90年代,社科院在30城抽样调查,98%认为单位应负责医疗保险,97%认为单位应承担退休保险,92%认为单位应解决住房。
86%以上认为,单位应提供生活服务、调解纠纷、安排子女就业,还有45%认为,员工婚姻问题也该交给单位。
情景喜剧《东北一家人》中,牛大爷一家诠释了集体的一生。
一家人住在职工小区,牛大爷是退休车间主任,老伴是退休护士长,长女牛继红在厂区幼儿园当老师,次子牛小伟开了厂区唯一一家饭馆。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然而绝对的安全,也意味着绝对的僵化。
牛家时间流逝缓慢,家里从来没换过拖鞋,改善伙食永远是三鲜馅饺子,两条鲤鱼就是对客人最好招待。
窗外的风雷只是布景,机遇也挡在院墙之外。生活没变数,自然也没了变化。
八十年代走红小说《风雪夜归人》中,记录着那个安全又乏味的年代:
“我再干几年,也会一样的,对于个体生命体验来说,几乎是一张白纸,在这里即使工作几十年,不过是一天的重复。”
而且,安全也不是永恒的。
九十年代尾声,那些在巨大厂区奔跑的孩子们发现,春节厂区的烟花,绽放时间越来越短;回家后,叹息声越来越长。
二
1994年初春,湖南永州山庙前,年轻农民如蝼蚁般排成长队。
他们跪拜山神,焚烧符纸,然后转头,一去不回。
绿皮火车穿过一座座小城,拉着年轻人憧憬南下。广州深圳像两块巨大磁石,牵扯着无数命运轨迹。
在河南驻马店,有年轻人组队步行向南。
他们沿着铁轨前进,花了几个月走到东莞、佛山和中山。
数据显示,1992年,4000多万人流入沿海城市,1996年,这数字变为8000万。
那一年深圳,如发酵的蒸笼,但汗流浃背的人们,像登上新大陆般兴奋。
作家慕容雪村写道,当年的深圳,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公司成立,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怀揣梦想到来。
公交车上总有人大声聊着地产和外贸;入夜,整座城人声鼎沸,仿佛要飘飞起来。
这是院墙中人陌生的生活。一切不再有集体护佑,机遇和变数并存。
官方数据统计,1992年,停薪留职者超过1000万。
北大教师俞敏洪、复旦教师郭广昌、河南舞阳钢铁厂车间主任许家印,都在1992年前后投身商海。
曾经安守于剧团内的演员也开始走穴。
京剧演员厉慧良,到天津教折子戏,一出四十分钟《截江夺斗》,拿到一万元报酬。
歌手韦唯,到横店演出一场报价6万。主办方换了个大场地,韦唯要求再加4万,否则立刻返回北京。
那个年代最风光刘晓庆,筹划写本书,内容就写“怎样从一个演员变成亿万富翁。”
1990年,演员李成儒在北京西单黄金地段开了家服装商场,取名“特别特”。
商场宣称,提供特别的服务、特别的质量、特别的价格,给顾客特别的满意。生意好时,一天盈利50万。
李成儒继而做起了外汇生意,开起了奔驰600,穿上了几万一套的杰尼亚西装。
坐电梯时,电梯小姐喊声老总好,他顺手甩给人家100美金小费。
外面的世界风光无限,北京晚报刊文呼吁“把保障和束缚一起扔掉。”
作家凌志军则写道:“社会”越来越值得依靠,“单位”越来越靠不住。
然而,走出院墙的人们,很快感受到命运无常。
没有职工医院的便利,医患紧张成为积年话题。养老福利断裂,很多人并无风险储备金概念。
许多九十年代勇闯珠三角的人,无社保无医保、对晚年生活毫无规划,十年过后一场空梦。
风光数年后,李成儒外汇生意损失惨重,朋友们也在海南泡沫中赔得一干二净。
特别特商场成为时光中的尘埃。历经沉浮的他最终回到演艺圈,专心演戏。
2001年,他出演了《大腕》里那个痴心地产的精神病。
他无需酝酿,那个风光又脆弱的时代,他曾穿行而过。
三
2011年,南方周末报道了年轻人连考八年国家公务员的经历。
新闻背景中,国考连年火爆,越来越多年轻人,希望重回集体之内。
三年后,中国青年报调查显示,89.3%在大城市工作的青年受访者有过回老家工作生活的念头。
同时,63.3%受访者显示,年轻人回乡就业,大多倾向进体制内单位。
然而,真正能回乡的并不多,年轻一代憧憬集体生活,更多是因安全感缺失。
漂泊在北上广深杭的年轻人,安全感是终极追求。
行业进化让职场更迭加快,消费浪潮让生活成本增高,而对疾病的恐惧,已写入无数微博、朋友圈和空间日志中。
他们不再有固定的单位,甚至也不会有固定的职业,罗振宇称他们如“U盘式生存”,更换灵活,但并无定所。
相对于父辈,他们有着更广阔的自由,而这也让他们命无定数。
媒体提出北上广空巢青年的概念,他们独行上班,独行做饭,独行去医院,独行迎接生活挑战。
2016年,《经济观察报》报道称,80后已占到互联网保民47%,90后已占到互联网保民33%,对变数的防御正在提前。
2017年,有网络写手从待了5年的国企跳槽。为补贴家用,他写起网络小说,几年后,月入数万。
这是他父母无法想象的自由,然而他也有新的烦恼。
为安静写作,他常年昼夜颠倒,写重要剧情时,会提前准备一箱红牛,连续熬夜。
他的颈椎、腰椎、胸椎全部错位,每周都要去复位。
一次,他在活动中遇见网文大神唐家三少,三少转头时,身子也要跟着转,“顿时很熟悉,一定是颈椎病和脊椎病”。
从单位退休的父母,至今不理解他的职业。他说,他选了自由,便要承担变数。
自由和变数,如同硬币两面。这一代人拘束越来越少,但变数也越来越多。
他们不再习惯规定好的生活,但已习惯用多种手段保障自己的未来。
文 | 摩登中产
用摩登视角,解读复杂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