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想念的不是花瓣,而是倔强的刺。
一
1999年7月10日,凌晨4点,中国电视收视率迎来历史高峰。
女足世界杯决赛开赛在即,洛杉矶玫瑰碗体育场内,9万观众呐喊欢呼,沸腾如怒海。
4架F16战斗机低空掠过赛场,看台包厢内,金发的克林顿志得意满。
这不光是一场足球比赛。
两个月前,美国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三名中国记者牺牲。
决赛日,许多从未看过足球的人们,守望在电视前,心潮难平。
无数微光从宿舍、酒吧、居民楼散出,许多小城放起了鞭炮。
大战即将打响。更衣室内,领队念国内发来的电文:无论胜败,英雄儿女,儿女英雄,祖国无悔。
中国女足手牵手出场,现场华人穿着自制红球衣,高唱《玫瑰玫瑰我爱你》。球衣背后,只有2个字:赢了。
看台上,有人拉起血红的横幅: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当日,美国气温39摄氏度,央视记者张斌在现场拍摄,觉得大腿刺痛,发现兜里两节5号电池被晒爆了。
队员们走到场地中央,队长孙雯环视看台,有些眩晕:
“当时根本没有想到现场有9万多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架势,天气又热,整场比赛都感觉像脚踩风火轮。”
这些中国姑娘,其实对决赛赛场一点也不陌生。此前许多年,她们最熟悉的比赛就是决赛。
这是一支特殊的队伍,队伍班底组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
当时全国没联赛,没梯队,只有这一支女足球队,一起练了十余年球。
1986年起,中国女足在亚洲内战无不胜,连夺七届女足亚洲杯,最高比分踢过二十一比零。
1997年,广州女足亚洲杯,决赛是中国对朝鲜。
中国守门员高红,干脆走到中圈指挥比赛,因为朝鲜队被压得根本过不了半场。
全场观众不断起哄:高红要不你也上去射一脚?
1999年,中国女足勇闯世界杯,势如破竹,国际足联在官网上说,“中国姑娘就像在草皮上下象棋”。
半决赛,中国5:0挪威。赛后,满天烟花,姑娘们幸福仰望,认为那是吉兆。
决赛陷入胶着之中,90分钟内两队无建树。加时赛,中国队一度将球顶入球门,又被美国球员顶出。
赛后回放,那个球已整体越过门线。一个标准的误判,一道世纪的暗伤。
点球大战,中国落败。4千万美国电视观众欣喜若狂,克林顿说:
“整个美国都被比赛深深吸引住了,女足世界杯所产生巨大影响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那个夏日的清晨,中国静悄悄。
人们用时间一点点稀释伤感,并像宠爱玫瑰一样,爱着那群姑娘。
几个月后的春晚上,郭冬临打起快板。
孙雯这只脚那是威力无边,它两头窄那个当不间宽。
不搁上球,它也不颠,隔上了球,是两头颤那个当不间颠……
二
2000年,谢晋以孙雯为原型,拍摄了最后一部电影《女足9号》。
那个夏天渐渐远去,铿锵玫瑰被提及次数也越来越少。
2003年女足世界杯,原定在中国举办,因为非典,被迫改为美国代办。
姑娘们抵挡不住时间,中国女足最终排名第六名。
开赛之前,孙雯说她心如止水。无缘四强那夜,孙雯和媒体说:解脱了。
2003年起,老一代女足陆续退役。孙雯去复旦读书,后又受邀成为《新民晚报》兼职记者。
三年后,《上海星期三》刊登文章为孙雯征婚,最后被质疑炒作,不了了之。
有关女足队员的新闻从头版移入体育版,最后变成花边新闻。
2009年,媒体一度报道,孙雯“皈依佛门,还拜了师父”,最后孙雯辟谣,啼笑皆非。
赛场之内,女足也坠入冰河。
2007年,女足再次无缘世界杯四强,2011年,女足无缘世界杯。最后连亚洲冠军也保不住了。
2005年到2017年,6届女子东亚杯,中国3次垫底,2次第三,1次第二,没有一次冠军。
女足联赛看台,常年空旷寂寥,每场平均观战人数数十人,大部分是球员家属。
2018年,上海女足主场球票免费,即便如此,新赛季首场观战人数仍不到一千人。
2015年,中国女足的足球人口还不到1000人,而德国女足有超100万人,美国女足有300万人。
门户网站上,女足新闻偶尔上浮,大多带有颜值和长腿的字眼,妩媚身影背后,是空荡荡的看台。
很多年后,美国队米娅哈姆受访,她参加过99年的决赛,她说,那场胜利彻底改变了美国女子体育,改变了命运走向。
孙雯也常被问起99年决赛。她说,再也没回看过比赛录像,发生什么已不记得了。
有时她也会想“如果”,但“如果”没意义。
孙雯队友白洁,退役后成为八一女足主帅,2005年她因球队管理问题愤而辞职。
转业后,她前往深圳,成为一名警察。
深圳夜晚,无穷尽的大厦有着重叠的影子。
她说,情分还在,但已经很少关注足球。
三
2014年,参加过99年决赛的最后一位现役队员浦玮退役,那年决赛时,她只有19岁。
足协首次为女足举办了退役仪式,足协副主席交给她一件印有“219”的队服,那是她为国出征的次数。
至此,穿行过1999年的铿锵玫瑰,全部谢幕。
同一年年底,全国女足锦标赛开幕。比赛前3天,北京女足乘坐21小时火车抵达广东清远基地。
有年轻队员在朋友圈记录:狭小发霉的房间挤着三张床,洗澡无热水,电视全雪花,街上有猪在散步。
《足球》报记者赵震,附上了两张女足伙食照片:“唯一荤菜是红烧鸡腿。这就是中国女足发展的现状!”
有记者披露,一些女足球队,主力月薪不过千元,小队员不过数百,买球鞋已成难题。
玫瑰在无人关注处开谢。
2002年,中场核心刘爱玲退役,告别球场后,她曾创办一家女子足球俱乐部,2007年被迫关闭。
浦玮退役后,开过餐厅,办过美甲店,还做过一段红酒经销商。
2018年12月2日,女足队员张鸥影患肺癌去世。
辞世前,她特意换上那年的国家队队服,白袍如雪。
消息传回国内,碎落的时光被捞起,许多人惊醒,原来我们已离那个夏天如此遥远。
有媒体人引用海子的诗: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2019年6月,女足世界杯在法国举行。中国女足再次出征。
老记者悲凉的说,每次只有到此时,铿锵玫瑰才会再次被提起,热度一个月,像短暂的花期。
这一届中国的明星名叫王霜,她是继孙雯、白洁、马晓旭后,第四位获得亚洲足球小姐的中国球员。
去年,她加盟巴黎圣日耳曼,开启留洋之路。相比武磊风光无限的新闻,她只有不断的进球才能冲击版面。
2019年女足世界杯,中国队首战,以0:1不敌德国队。6月13日,她们将迎战南非队,出线的生死战。
比赛前两日,巴黎迎来瓢泼大雨。姑娘们在雨中咬牙训练。
很多年前,央视关于女足的纪录片同样在大雨中开场。
那些在时光中让我们念念不忘的,从来不是花瓣,而是倔强的刺。
田震版的“铿锵玫瑰”之外,林忆莲也唱过同名的歌。
歌中唱到:
她承认后悔绝口不提伤悲,像旷野的玫瑰用脆弱的花蕊,想抗拒绽放后的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