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社迷雾十年,雾气中的郭德纲平静自若

迷雾中的故事已少人知道。

2005年11月5日清晨,毫无预兆间,京津突降大雾。

郭德纲站在天津街头,心急如焚,手机短信告知:京深、京承、京津唐等出京高速全封了。

一天前,他和妻子、经纪人抵津,准备天津省亲专场,徒弟们还在北京等待出发。

省亲专场是他回乡的锦衣,是对往事的冷笑,他期待了整整十年,怎容有失?

他急打了通电话给徒弟,让他们想尽办法赶来,然后茫然站在路边。

太阳在云雾中只留混沌影子,滨江道寂静无车。恍惚间,他觉得这雾已起了十年。

十年前,他从3个同学处借了4000元,第三次赴京,发誓十年内一定衣锦归来。

此前他曾两次赴京。

第一次在全总文工团打杂数月,一同打杂还有个藏族小伙,几年以后艺名洛桑。郭德纲并无好运。

第二次只待了四天,除了某夜从民族宫走回大栅栏旅馆,脚上留下一溜水泡外,并无其他收获。

第三次北上,再无亲朋支持,郭德纲出发前给自己打气:

我仔细分析过八九十年代走红的那些说相声的笑星、腕儿,我挨个看,挨个儿分析了一遍之后,他们捆到一块儿也不如我。我如果不去的话,等到我八十了,打开电视,我只能跟孩子说,瞧见没有,上边这孙子当初还不如我呢。

他辗转海淀、通州、丰台、大兴,哪便宜租哪,寻找一切登台机会。

他在丰台蒲黄榆唱评剧,舞台只有两张席梦思那么大。

不演时,他就窝在出租房内给人写剧本。一天写3集,内火极旺,鼻血不止。

《非常档案》、《年轻的血》、《正德皇帝下江南》均出自他手。当然,署名是妄想。

大雾无边无际。他不敢跟家里联系,天津邻里都在猜,这人是不是丢了。

1996年,他去琉璃厂西街的中国书店看书。无意间发现一茶馆。

挂旗、条凳、八仙桌,掌柜茶房穿着粗布青衣,袖口利落卷起,翻出白白一截。

茶馆没有舞台,靠墙挂着布帘儿,一个大大笑字写在中间。笑字前有张小桌。

几个十七八岁男孩身穿长袍在说相声。

其中一个是王玥波,一个是徐德亮,俩人是发小。

说包袱,郭德纲不乐,说行里黑话,他大笑。

徐德亮猜他不是普通观众,上去盘道,郭德纲随后在茶馆使了一活,王玥波捧哏。

茶馆经理冯建华看一屋子男女乐不可支,把郭德纲拉到一旁:您来这儿干吧。

茶馆最多能容纳一百人,热闹时,连柜台上都坐满观众。

雾影憧憧,茶馆日子断断续续,郭德纲依旧游走各剧场,寻找演出机会。

1998年,退休后的张文顺在丰台有场曲艺演出,后台人数不够,临时将他和郭德纲搭在一起。

在后台,郭德纲使了一段活,张文顺当即对身旁友人说:他是角儿。

张文顺是相声界传奇人物。

他曾是北京曲艺团第一科学员,比同班的李金斗大九岁,是班里大师哥,后因谈恋爱被开除。

张文顺傲笑离去,转战商海,最辉煌时,在航天桥附近占地4000平的水鱼城饭店做总经理,手下管着180余人。

前门大街一半的装修都是张文顺带队做的。前门第一台锅炉,第一部电梯,第一个玻璃幕墙都由他指挥安装。

老头挣了钱不干别的,就请说相声的吃饭。

和张文顺相识那年,郭德纲住在右安门。

他没事儿就做饭,做好了就给老头打电话,得空儿,张文顺就来。

来时候,张文顺准左手提着白酒,右手拎易拉罐啤酒,一拎一大堆。

后来,曹云金常砸挂称,张文顺著名的斜肩膀就是那会儿坠的。

1998年,郭德纲转战大栅栏的中和戏院,和张文顺等人办起了每周一场的相声大会。

中和戏院是乾隆年间老戏楼。民国时曾汇聚各路名角儿,谭小培、尚小云、杨小楼、马连良、梅兰芳等都曾于此登台。

九十年代,戏楼没落,牌匾淹没在珠宝街一片金字招牌中。

一同淹没的还有相声。

张文顺陪着郭德纲上街打板拉客。

老头儿脸皮儿薄,站在马路上,冷不丁冲行人喊一句:说你呢!然后紧跟着一句:来听相声吧。

某夜,天降大雪,灯昏路暗,整条街都关了门。

郭德纲、张文顺、徐德亮等人站在路边,一边打着竹板,一边相互取笑开心。

徐德亮在博客写道:

有那么一刻,忽地觉得这不是21世纪背景,而是民国时期的北平。他们就是无米无钱的艺人,在纷飞的雪里讨生活。

王玥波有一发小叫李菁,在北京工业大学读工程管理,从小学快板,师承名家梁厚民。

有次,李菁去中和戏院给王玥波送磁带,碰巧看到郭德纲说《白蛇传》。

他说的和电视里的不太一样。挺吸引我。就觉得同龄的孩子里没有业务水平这么高的。见着高人不能交臂失之,就这么认识了。

此后,王玥波醉心评书、徐德亮忙着上学,相声大会固定成员只剩下郭德纲、张文顺、李菁三人。

除了中和戏院,地坛庙会、陶然亭茶馆,他们也常去演出。

一场票价20元。如果商量商量,10块钱一位也能进去。如果演出中途,5块也成。

郭德纲还没放弃挣扎进主流的努力。张文顺托人情,费口舌将他引荐至北京曲艺团。

曲艺团承诺他,只要好好干“日后连带你夫人,连关系带户口全能调到我们团来”。

2000年初,郭德纲正式借调北京曲艺团,临时搭档叫于谦。

两人自搭档起,演出便没进过北京六环,冬天清晨6点多,便要坐车直奔郊县。

到了之后,上午、下午、晚上各演一场。演出场地没顶棚,露天,还常在风口。

两台拖拉机背靠背停,两个车斗碰上后,卸掉槽帮,就是舞台。

郭德纲和于谦穿着军大衣,外面再套上大褂,站在车斗上,探照灯一打,演出开始。

郊县一圈走下来,两人惺惺相惜。郭德纲想邀于谦去相声大会玩,又满心自卑。

各自都有一摊子事,我这也不挣钱。等什么时候我这边挣钱了,我再叫您过来吧。

郭德纲在北京曲艺团效力三年。

三年后,承诺他的全未实现,倒是另一位外地演员携妻儿调入团中。

郭德纲复又飘零江湖。

2002年,相声大会转战大栅栏广德楼。

从中和戏院开始,台下就有个小观众每场必来,场场都坐在同一位置。

台上李菁说错什么话,他就在台下喝倒彩。

有一次,张文顺开场说单口,以为他没来,跟其他观众说:

咱们先等会儿,坐这儿的那个小兄弟还没来呢……

小观众赶忙在后排应声:来了来了,我在这儿呢!

这个叫何伟的小观众,后来成了郭德纲徒弟,曾赐名何云伟。

何云伟跟着相声大会固定演出,给他捧哏的是张文顺的搭档张文良。

张文良是艺名,老先生本名查良燮,是金庸的堂弟。

后台人丁渐旺,但前台观众依旧只有三五人。

转战广德楼那年,郭德纲收了天津同乡曹云金。

两人第一次见面,正好赶上郭德纲家电视出毛病。曹云金主动请缨修理。想露一手博个好印象。

郭德纲不放心,又不想上来就打击他。

少爷,你当真会吗?您甭管了,放心吧,交给我。

曹云金大踏步走到电视旁,关机,拔电源线,拿手在屏幕前胡撸胡撸。

然后坐回郭德纲身边。郭德纲趁这空档给他说了一个单活。一个多小时后,郭问:

哎,少爷,咱这个电视行了吗?没问题,放心吧。

说着话,曹云金插上电视电源,一开机,“咣”的一声巨响,电视机炸了。

一团蓝色的火球嗖地从电视上端冒了出来。

眼见墙上到处都映成蓝色,电视机吱吱咔咔作响,还腾着火苗。

曹云金吓得躲出老远,郭德纲倒是气定神闲,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他看看电视,又看看眼前这小孩儿,笑腔着说:

少爷,这是怎么地了?这就是您修的,动静不小啊,修好了可是?

曹云金开始了学徒生活,有段时间他跟何云伟一起住在西三旗。

两人为省钱,想办法办了学生月票,每天坐着300路公交车,穿梭北京城中。

相声大会观众渐多,张文顺常坐在后台台口,行话叫把场。

老头左耳听后台说话,跟着聊天,右耳听台上演员有没有出错。

演员一演完,老头直接喊:小子过来,谁让你这么说的,哪儿不对直接点出。

有他在,演员们说不出的踏实。

曹云金第一次登台前,腿打哆嗦,不敢上去。

张文顺告诉他:别怕,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就记住一句话,上场跟住了我走就行。

主持人报完幕。老头啪啪甩着步子,快速前进。

曹云金吓得连忙紧随。

两人跟小跑比赛似的,从台口蹿到舞台中央。

就这两步走,台下观众已经笑翻了。

有了这笑声,曹云金心里才有了底。

2003年,北京相声大会更名德云社。

德云社人气渐长,一百多人的场子,光景好时观众能有五六十位。

冬天剧场没暖气。演员们调侃,要不出去暖和暖和,在屋里把脚冻坏了。

郭德纲当时还在安徽电视台参加综艺《超级大赢家》。一期酬金5000元。

他饿着肚子,从北京坐十几个小时火车赶到合肥,然后被关玻璃柜48个小时,吃喝拉撒均在柜中。

节目首播时,郭麒麟和爷爷奶奶在天津守着电视看。

那年,郭麒麟7岁,觉得爸爸挺可乐,但他发现爷爷奶奶表情严肃。

后来,节目酬金从5000元降到4000元、3000元、2000元、1000元,直至辞退。

2004年5月,德云社搬到潘家园附近的华声天桥。

华声天桥是一座复古风格的大市场,里面卖旧货,也卖花鸟虫鱼。

一进市场,就能闻到满鼻鱼腥味,往里走能听到蛐蛐声音。

德云社新舞台上方是铁皮顶。

下雨时,雨砸铁皮,叮当作响,演员们只能暂停,等雨小再继续说。

北京电台文艺频道主持人大鹏,想做郭全宝纪念专题,去找德云社的李文山。

李文山先生当天在华声天桥演出,大鹏因此听到了德云社相声。

不应该啊,这些演员水平这么好,但没人知道。底下才坐着十几个观众。后过才知道这十几个人里还有八个是不给钱的。

此后没多久,德云社搬至天桥乐茶园。

搬家前,发生几件大事。

张文顺被确诊食道癌,所幸术后恢复良好,只是嗓音没那么脆亮。于谦偶尔过来帮忙,搭档郭德纲。

当年6月,郭德纲在于谦牵线下,正式拜师侯耀文。

拜师典礼上,除郭德纲外,还收了另一名弟子。

那弟子身穿黑色西服,打着领带,背头油亮。

主持人介绍他是某市曲协主席,还是某市国税局工会副主席,业余从事相声创作。

站在一旁的郭德纲,偶尔瞟几眼新同门,主持人提到主席头衔时,他把头沉沉低下。

那天郭德纲穿一件廉价西服,没领带,里面是黑T恤,他已尽力维持体面。

介绍郭德纲时,主持人只说了一句,他自幼学评书梆子,后面还把得奖经历念错了,全场哄笑。

雾气中的郭德纲平静自若。

那年深秋,大鹏主持的《开心茶馆》,每周开始播出相声大会录音。

当年11月27日,德云社举办了传统相声濒临失传曲目专场。

演出前几天,郭德纲、张文顺等被邀到北京文艺广播直播间。

演出当天,德云社众人懵了。200多人剧场,涌入了397人。

附近小饭店的椅子借光了,实在没地坐,观众坐到了舞台两侧。

再后来,300人的剧场,加座能加到700多人。

有观众为了买票,就住在旁边的浴池,早上5点多起床排队。

票贩子组织大家维持秩序,拉警戒绳,然后发号。最后居然开始卖号。

两张号就能卖500块钱。中午12点之后,剧场开门,凭号买票。

大鹏还记得,张文顺坐在后台椅子上,用手压着他手说:

多不容易啊,这么多观众来捧。咱们一定努力把这个工作做好,传下去,后续我们想法往里面添更吸引人的东西,你有什么样的需要全都来告诉我们。

郭德纲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2004年1月,德云社在解放军歌剧院演出。

演出当天,郭德纲经纪人王海拿着两张一模一样的票。

假票出现了,大家反而很高兴。

郭德纲忽然明白,德云社红了。

2005年11月5日下午,大雾渐渐消散。

众多观众赶赴天津。

《三联生活周刊》的记者袁越甚至组织一个三人骑行小队,骑自行车从北京前往天津中华大戏院。

中华大戏院后台,郭德纲手执鸳鸯板,焦躁踱步。

他走到化妆间大镜子前,盯着镜中里的自己。

那镜中照过许多名角,浮生如戏,来去皆空。

开场第一个节目过后,郭德纲徒弟们终于惊险赶至。

省亲演出最终顺利完成。

散场后,郭德纲父亲站在中国大戏院门前,说了儿子最爱说那句:我很欣慰。

十年迷雾散去。2005年起,郭德纲携德云社走红全国。

媒体铺天盖地,最多一次,郭德纲一天接待了60家媒体,开锁进屋间隙都有人采访。

2005年,纪念穷不怕诞生150周年,郭德纲和张文顺说了那段《论相声五十年之现状》。

他说1000段传统相声如今只剩200段,段子末了,他语气温柔:

我爱相声 我怕它完了。

前三排有观众小声啜泣。后台,于谦高峰偷偷擦泪。

那一年之后,张文顺身体越来越差,病了一段后嗓子突然哑了,不再登台。

2006年1月12号,德云社重回解放军歌剧院,创下返场22次历史记录。

同年10月,为纪念德云社创办十周年,郭德纲在民族宫办了六场专场演出。

曹云金记得最后一场演出,师父在叫好声中不停返场,直到夜里三点钟,台下观众一个没走。

最后大谢幕,观众们涌到台前,不停鼓掌,长达半个小时。

结束后,曹云金一个人去了网吧,坐在电脑前,心情依然没平复。

他想看网友们评论,点开第一个帖子,入眼的便是全体演员谢幕照片。

没有任何征兆,眼泪就下来了。

那年的他说,就是单纯地流泪,百感交集。

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们,我们德云社。

2005年以前,北京可考证的相声团体一共只有五家,德云社是惟一一家民营的。

2006年起,民营相声小团体,数量上升至三十多家。

《中国文化传媒》称,那时开小剧场,几乎开一家火一家。

2007年德云社收购天桥乐,当年4月15号,重装开业,那天起,那里便叫德云社。

一年后,徐德亮王文林退出德云社。

身患癌症的张文顺陪郭德纲出席发布会。

因声带麻痹症,老头哑着嗓子,用气音儿说:要支持郭德纲。

记者问他,同为创始人,有没有心理不平衡。

老头嗓音如磨砂:我愿意给郭德纲做台阶,他蹬着往上走,我高兴。

郭德纲坐在旁边,抿着嘴乐,酒窝深陷:这台阶是歪的。

老先生赶紧跟上一句,小心地滑。

那年张文顺70岁大寿,最后一次上台给郭德纲捧哏。台下观众哭了。

还是那段熟悉的《大实话》。

只是老头临上台前,靠轮椅和吸氧才撑住这十几分钟,下台就瘫倒了。

郭德纲满世界托人找药,最后药物已无用,张文顺让郭德纲找一家临终关怀医院,节省些治疗费。

您别考虑钱,好好活着,下次演出我推您上台。

老头儿一脸苦笑说,不可能了。

张文顺本打算在医院写《我认识的郭德纲》和《德云春秋十年》。

写了一页半,便实在没力气了。只在本上画了圆圈和一些点。

大家明白,那是老头希望德云社团结。

去世前晚,张文顺在本子上写,我时间不多了。转日凌晨5时25分,老人辞世。

旁人少见郭德纲能哭得没劲说话。

他最后咬牙发狠说,是张文顺陪他走过德云社成名前的十年黑夜,要给老先生办一堂最好的白事,看看谁死得过张文顺!

张文顺离开后几年,有观众起哄要听全本《大实话》,郭德纲笑笑称,全本随张先生去了。

斯人已去,迷雾已散,只是雾中人又走入一场更大的雾中。

那些惘然的、错过的、误解的、背叛的,在之后接连上演。单纯的美好在人性面前,不堪一击。

迷雾中的故事已少人知道。

琉璃厂西街的京味茶馆,如今已变文具商店。隔壁书店的店员,甚至连茶馆名都没听过。

潘家园附近的华声天桥,早已拆迁,后来远迁至朝阳区高碑店。

翻新后的大栅栏,中和戏院大门紧锁,门庭冷落。

热闹的是300米外的广德楼。那天在此演出的是德云某支年轻队。

排队清一色是年轻女孩,她们对岳云鹏甚至郭德纲都没兴趣,想看的是霄字科小哥哥。

有女孩带着应援牌和荧光棒。

那些远去的故事,无论锋利还是悲凉,终究已是往事。

数年前,德云社将分社开到了澳大利亚。

夜游悉尼港时,郭德纲信口哼唱《单刀会》:

光闪闪波涛层叠叠的浪,白亮亮的汪洋上下翻。

一望四野天连水,月照白光万丈滩。

二十年前打天下,舍生忘死整江山。

年少的豪杰今何在,惯战的老英雄你们如今在哪边。

这波涛分明不是水,当年杀敌血一般。

现如今三山六水依然在,不由某家我的两鬓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