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周年祭,我们心底的那个江湖,终究无路可回

藏在很多年前的告别。

去年今日,金庸先生辞世,灵堂横额是倪匡想的,用了四个字“一览众生”。

他怕查太不明白,特意送了张字条解释:金庸看透众生相,才写出那些书。

遗体最终在宝莲禅寺火化。禅寺在城郊凤凰山与弥勒山之间,红尘尽被挡在山坳之外。

蔡澜等亲友做最后送别。他们每人领到一块檀香木,路过炉火,便投入其中。

青烟从寺庙后院飘起,掠过一旁山顶的天坛大佛。大佛古井无波,望着这纷扰人间。

巨大的悲伤浪潮刚从人间退去。

金庸离世那夜,京东上的金庸小说销量翻了120倍,天猫上25万册小说4小时卖空。

一些古老的武侠网游,服务器忽然人数激增,冷寂多年的武侠论坛,闪现大量年代久远的ID。

湖北襄阳城下,市民燃起一片白烛,烛影晃出一座高大的城池;金庸祖籍地江西婺源,一条路改名为金庸大道,天刚亮就换上了路牌。

太阳升起,世界运转如常,又怅然若失。

离别这一年,金庸家人甚少接受采访。

金庸次子查传倜,眉眼酷似乃父。他爱美食,偶尔兴起还在私房菜馆掌勺。锅中有油盐滋味,没有江湖冷月。

有关金庸最新的新闻,是他在杭州的别墅挂牌出售。别墅买于21年前,掩映在翠草之中。

金庸曾愿长居于此,与清风明月为伴,但终究关山难越。

杭州网友留言说:感觉别墅卖了,先生在世间痕迹又少一分。

一同痕迹消散的还有武侠。

金庸辞世前一年,沧月的武侠小说《听雪楼》改编电视剧立项,林更新、杨紫等先后拒绝出演,理由之一是武侠已过时。

《听雪楼》最终改为网剧,在爱奇艺上线,淹没在浊浪之中。

豆瓣上,新版《倚天屠龙记》5.8分,《新笑傲江湖》2.5分,其预告片中有台词称:要建立一个和谐江湖。

金庸去世后不久,中青报对90后和00后抽样调查,读过金庸作品的00后比90后递减了16.3%,并且只有62%认同“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许多年轻人是在游戏中听闻金庸小说人名。只知人名,不晓旧梦。

今年开年,拥有60年历史的香港《武侠世界》宣布停刊。

鼎盛时,古龙、卧龙生、诸葛青云等人均曾在此连载。

卧龙生一度化名金童,连载《仙鹤神针》,和金庸的《飞狐外传》打擂台。

停刊前,杂志只剩下社长沈西城和主编两人。订户平均年龄60岁,为便阅读,杂志把字体放大,并减少字数。

多年前,沈西城游戏红尘,与一众作者不醉不归。晚年四顾,已孑然一身。

周华健的刀剑如梦真的如梦,张翠山的铁钩银划也刻不穿岁月。

沈西城在最后一期休刊词里说:从今后,凭谁管领,万古斜阳。

1972年秋天,金庸在明报登完《鹿鼎记》最后一章。韦小宝远走大理逍遥快活,空留康熙在扬州惘然徘徊。

报纸一角有个小启:金庸新作在构思中。明日起刊载古龙新作《陆小凤》。

友人称,古龙读完金庸约稿信,沉默半日,不发一言,深知意义之重。

金庸封笔时,武侠正处繁盛年代。

司马翎大二就写出《关洛风云录》,柳残阳伏在坦克甲板上完成《玉面修罗》;诸葛青云起笔名就为力压卧龙生;李凉等不到金庸新作,参照韦小宝演化出《奇神杨小邪》。

廉价稿纸上,墨水氤氲成江湖,一片片幻影浮出纸面,连成世界。

陋室中,昏灯下,举起一卷武侠就可神游万里。

快意的岁月在1985年中断。当年古龙病逝。

入殓那天,影星王羽准备了48瓶XO,众人同饮,然后洒于墓穴四周。

倪匡写了300多字讣告,自谓平生最好文章: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摆脱了一切羁绊,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无拘束。

古龙远行,仿佛带走所有江湖快意。此后,报纸取消连载,出版书目减少,武林草木凋零。

温瑞安在港台新马的武侠杂志开了18个专栏独撑大局。黄易写武侠无人愿出,一怒自己开了家出版社。

因时代错位,武侠在大陆繁荣比港台晚了十年,许多人到九十年代才知古龙已逝。

武侠连接了八十年代末的天真和九十年代初的亢奋,又沉寂于九十年代尾声。

阅读不再是首选项,江湖不再是梦想地,世界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复杂。

黄飞鸿第一部时,黄师傅负手曲膝,潇洒写意。系列尾声,黄飞鸿已远赴西洋,与美国牛仔搏杀。

1993年的《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开篇令狐冲就呼朋唤友,退出江湖。

而《新龙门客栈》结尾,张曼玉对着茫茫大漠说:走!我们离开这个无情无义的地方。

利己的时代,人们慢慢不再追慕江湖的价值观。

2001年《今古传奇·武侠版》创刊,曾单月发行72万册,作者规模达千人,号称开启了新武侠时代。

孔庆东说,新武侠就像初唐时的《春江花月夜》,是一个成长中的盛世。

然而,为迎合市场,《今古传奇·武侠版》渐流为中学生文学,后被讥讽为女初中生文学。

2009年,《今古传奇·武侠版》策划A90武侠小说赛,每期由知名作家定题,参赛者围绕主题写短篇武侠。

南派三叔出了道题《中空的大山》。

那一期,许多作者都把参赛稿写成了盗墓小说,唯一区别是,主角会武功。

我们去年送别了金庸,千禧年后送别了武侠,而在更远处,早已送别了那个快意的年代。

武侠只是那个年代的投影。飞驰远去的岁月中,藏着真正的江湖水气。

贵州诗人揣一摞诗刊就敢摇摆进京,河北老师带两本英文字典就敢独闯海南。北京摇滚乐队一时兴起,会在夜晚地铁2号线歌唱。他们穿越一个个车厢,隧道风声呼啸。

1985年《中国青年》卷首语说“这是一个壮怀激烈的时代”。

燃情的时代才是武侠的底气。

那些年,故事和现实并没有清晰边界,江湖重叠在人间之上。

牟其中从四川奔袭东北,谋划把满洲里建成北方香港。他脑海中还装着买卫星,送航母,炸喜马拉雅山口,如同一个个武林宝藏。

17岁的黄光裕在内蒙展开地图,决定闯荡北京,理由只是“北京是周边最大城市”。像极了无知无畏的江湖少年。

27岁的王石,躺在深圳建筑工棚中,枕着《大卫科波菲尔》。就像在后山刚看完秘籍的令狐冲。

穿行过当年的人们,对武侠都有别样情结。

2000年9月,马云邀请金庸主持西湖论剑。

金庸带着丁磊、张朝阳、王志东、马云泛舟西湖。湖中灯影荡漾,岛上桃花绰约。

西湖论剑后,网络主宰了之后的十九年,而武侠也在这十九年中隐去。

规则越来越严苛,奇遇就越来越少,庙堂越来越高,江湖就越来越小,当我们都不再相信有传奇,武侠注定被遗忘。

十九年后的深秋,我们思念金庸。

我们思念的又何止金庸?

……

金庸90大寿时,有媒体找出高晓松早年写的一段话。那段话印在1996年的磁带盒上。

再也没有了独行万里为曾允朋友一诺的男人。

再也没有了“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的女子。

雄鹰只在电视里飞翔,豪侠仅存于酒后的呓语。

利剑悬于博物馆,即使你拥有了它,又能刺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