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欲望决堤之后。
一
一个月前,流浪歌手海鑫在柬埔寨西港开了场演唱会,票价6200元,比肩周杰伦。
此前,他在中国浪迹十年,寂寂无名,到西港却奇迹翻身。他唱的《没有梦想,何必西港》,成为当地人的精神筹码。
西港,即西哈努克港,曾经的冒险之地,如今的困兽之城。
演唱会那夜,天空有大团雨云。
海鑫的歌声像风般抚过观众席,抚过老板、赌徒和打工仔,人们笑着鼓掌,只是笑容有些凄寒。
演唱会场外,一栋栋赌场大楼灯光已熄,讨薪的横幅丢弃在路边,暗绿色防护网围住停工工地,街边的嘟嘟车,车费已从巅峰时的15美元降至3美元。
整座城市,如同刚刚冲下惊险轨道的过山车。车上人惊魂难定,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发生。
一切故事起始于2017年。
在那之前,西港是座宁静的海滨小城,城里最高建筑是7层高的酒店,入夜后只有雨打屋棚的细语和海滩酒吧低缓的音乐声。
欧美背包客拿着《lonely planet》寻迹于此,最爱城外的懒人海滩。
海滩白沙如雪,碧海如画,《国家地理》将其评为全球最美海滩,“欲望清澈之地”。
2017年春节后,西港的故事变得复杂百倍。
柬埔寨颁发了163张赌场牌照,其中91张落在西港。高楼拔地而起,全城化为工地,大批中国人开始涌入。
最先到来的是炒房客,他们总如鲨鱼般嗅觉灵敏。
西港土地禁止外国人买卖,但可找当地公司代持。一块块土地素未谋面,便开始击鼓传花。
两年间,西港房价翻了七倍,地价翻了数十倍。西港机场附近的荒土,最初售价每平米1美元,一年半后转卖时已30美元。
坊间传言,陕西人加怀山,在西港卖凉皮,后循环买地,从小变大,最后在繁华地带盖起多栋高楼。
加怀山不识字,买地合同签字时都靠画,江湖人称“西港炒地天王”。
他成为薛蛮子投资交流会的嘉宾,薛蛮子点评称“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加怀山,就是一个草根英雄!”
炒地大军中,最有名的便是薛蛮子和水库论坛的欧神。
薛蛮子称他在柬埔寨买的地比澳门面积还大,“西港地价一年翻十倍,买房出租四年回本”。
水库论坛的欧神,则把西港土地转卖给国内散客,第一轮售价每亩25万,第二轮涨到35万。
炒地大佬开路之后,淘金商户接踵而至。
参加欧神考察团的散客,曾路过西港一个小火锅店。火锅店路边摆桌,装修简陋,但每个月利润250万,一年能赚3000万。
“饭点时店里挤不进去,欧神和朋友曾在路边开了三桌,一顿吃掉近三千美金”。
赌场开业之后,西港餐饮住宿繁华到极点。
一掷千金的豪客蜂拥而至,搭讪的马仔、纹身的打手、艳妆的女郎尾随到来。
网赌大军最后抵达,外界以狗系列命名。
爆雷跑路的前P2P老板成为狗庄,被哄骗而来的程序员唤做狗爪,而那些在网上推广网站的叫做狗推。
最后对着性感荷官在线搏杀的被命名为菠菜。他们肉身在千里之外,但神游西港,成为游戏的一员。
所有人鱼贯冲入西港,如同草原上追逐的兽群。只是没有人觉得自己是食物。
在西港一场投资分享会上,薛蛮子对考察者们说:
我从没见过这么一个城市,无数的人两眼发亮,像打了鸡血一样去疯狂赚钱。
他说,他如同重回八十年代的深圳罗湖,重见那片荒莽的稻田。
二
西港有千变的模样。
有人说看到了三亚的海景,有人说踩到了深圳的影子,有人说这是又一个澳门,有人说这是下一个迪拜。西港海下确实有油田,石油储量近20亿桶。
无穷的幻想激发出无尽的欲望,无尽的欲望塑成今天的西港。
西港以国父命名,西哈努克在梵语中有“小狮子”含义。为此城市中心立起一对金狮,作为西港地标。
双狮成为幻灭的旁观者。网上流传甚广照片中,去年一月,双狮背后还是大片空地,五个月后,空地已填满楼宇。
而今,双狮广场西南是重庆火锅,东北是东北烧烤,沿西哈努克大街一路向西,路过威尼斯桑拿会所,尽头是老北京特色铜火锅。更远处的99号海港内,粉色邮轮在夜晚亮起橘光。
迷乱气息飘荡城内,中国元素无处不在。
贵州米粉搭配着沙县小吃,莆田医院紧邻着如家酒店,醒目的汉字招牌上配着高棉语,大多谷歌翻译而成,常有拼写错误。
中国人在此很难有异乡感,除了物价。
国内卖1.5元的农夫山泉,西港卖1.5美元;国内卖100元的路由器,西港卖100美元;一斤皮皮虾75美元,一盒中华40美元,而且是假烟。
2017年上半年,西港一个30平米单间月租金150美元,2018年下半年已涨至1500美元。
二手房价格也随之疯涨。当地一家打印店老板,将40平米店铺连地卖了100万美金,然后在对面租房继续营业。
金钱数字在西港变得越来越麻木。赌场马仔追忆,常有中年大妈拎包赌博,掏出成卷美金扔在桌上,输赢都面无表情。
同样面无表情的还有大厦中的狗推。
他们被塞入无数隔断之内,叼着烟日夜撩拨国内菠菜,狭小桌上摆着电脑和成排手机,隔断玻璃早被熏黄。
西港的夜色越来越浑浊,变形的欲望让枪击、扫黄、缉毒交替上演。2018年,西港犯罪率上升25%,外交部曾发公告,提醒中国公民谨慎前往西港。
西港的游戏正变得危险,大多数人心知肚明,但没人认为自己会是出局者。
他们相信能在泡沫破碎前赚到钱,并全身而退。
“最狠的时候,租地盖楼招租,两年回本;搞个迪厅KTV,半年回本;开个火锅串串店,三个月回本;支个烧烤摊,半个月回本;承包个赌桌,最快一天回本。”
放量投资,加大杠杆梭哈,金融手段全叠加上,翻身致富,阶层跃迁,在此一举。
没人挖地基,哪怕做梦,也要电光火石。
三
坍塌声在今年6月响起。
6月22日,西港一栋7层高大楼突然坍塌,致多人伤亡。
大楼为博彩大军而建,没有施工许可证,曾两次被停工,但仍夺命赶工。
坍塌事故尚在调查,8月,西港又有两栋大楼查出问题,一栋墙体开裂,一栋整体下沉。下沉那栋便在双狮广场旁。
随着大楼一同坍塌的还有西港的灰色产业。
8月18日,柬埔寨总理洪森签发禁令,“停止批准和停止颁发在柬埔寨经营的各种网络赌博营业执照”。12天后,洪森再发命令:必须在2019年查封所有违法网络赌博活动。
中柬警方多次行动,大批犯罪嫌疑人被抓捕归国,灰产做鸟兽散。
9月2日,柬埔寨官方公布数据,7天内,在柬中国人减少了41309人。
官方理由是雨季不宜施工和中秋将至。然而,西港的玩家们心知肚明。
坊间称,巅峰时西港曾有20万以上中国人,而今已离去七成。
9月中旬,当地房租已降60%,多家商铺寻求转让,有赌场跑路筹码作废,论坛上,许多帖子在甩卖冰柜、床架子和进口烤箱。
夜晚的西港行人骤减,飞车党呼啸而去,曾彻夜通明的小饭店早早紧闭门窗。
有人在贴吧问西港现状,回帖者说:感觉是凉了,缅甸再见。
西港的故事在逃亡中暂告段落,留下断裂的杠杆、黝黑的深洞和狂想的残壳。
三年内所有取巧的疯狂,在一座小城快速演完。没有文明之光,只有贪婪之罪。
在流沙上筑堡,最快速度收割韭菜和菠菜,没人对过程有耐心,赤红眼中只有那些卖地人的广告语:
世界本身就是分层的。恰恰是信息权的垄断,而构成了社会阶层不可逾越的壁垒。
留下了一座欲望之城,所有人都自认无罪之人。
所以,故事总会循环上演。
8月,楼倾之日,当地忽降暴雨,雨量达160毫米以上。此前的疯狂建设让城市地面沉降,大量房屋被淹。
大雨似乎想把这城洗回从前。
然而,那些欲望留下的烙印无从洗去。
在挂满转让帖的论坛深处,有当年背包客留下的摘抄诗句。背包客和诗句早已渺不可寻。
那诗句出自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城市》。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