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业政策对一国经济是有害还是有利?

关于产业政策的争论由来已久,在中国经济学术界就有轰动一时的“张维迎与林毅夫之辩”。在企业家才能与政府主导的产业政策之间,遵循市场规律与克服市场失灵之间,产业政策的寻租空间与后发国家赶超经验之间,以及比较优势的发现程序上,两位教授都做了争锋相对的辩论。

张维迎与林毅夫之间的分歧,其实是两个经济学范式之间的差异。张维迎信奉奥地利学派的“米塞斯-哈耶克范式”,强调市场的“自发秩序”与演化范式。而林毅夫信奉的是“新古典经济学范式”,强调“设计范式”,同时林毅夫“后发国家赶超理论”也继承了德国历史学派的思想。

在经济学历史上,学派之间的争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张林二人关于产业政策之辩,实际上都能够找到底层的思想、范式、理论以及方法论的对抗。

在20世纪前后,以门格尔为代表的奥地利学派与施莫勒为代表的德国历史学派,就经济学方法论开展了一场大辩论。奥地利学派主张逻辑演绎方法论,承认市场规律一般性和经济理论的普适性;德国历史学派则主张采用历史归纳法,否认“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法则,强调“德国特殊论”,建议政府采用符合德国利益的经济政策。

在这场争论的高峰时段,新古典主义加入其中,与奥地利学派结为临时同盟,合力击败了德国历史学派。表面上奥地利学派胜利了,但是经济学历史上长期以来将这场胜利归功于新古典主义。这主要源于新古典主义范式以及数学实证主义的日渐盛行。

击败德国历史学派之后,奥地利学派又长期对新古典主义、凯恩斯主义以及苏联社会主义发起挑战。于是,涌现了一些著名的大师级别的论证,如哈耶克大战凯恩斯,米塞斯大战兰格。后来,哈耶克回忆说,“后悔没有批判弗里德曼的实证主义”。

张维迎和林毅夫之间的争论,实际上并没有突破经济学历史上这些大师之间的论战,更没有脱离学术门派之争以及学术范式之束缚。

这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我们对产业政策这一“现实主义问题”的客观认知,更多陷入老套的“市场之手”与“政府之手”的争论,亦或在政策上陷入“水与面粉”的简单逻辑之中。

正如经济学家吴敬琏评价产业政策争论时所说的:“我们对于事情的本质认识得不够,所以提出的应对的具体的方法、政策,就显得比较片面。”

在20世纪之前,新古典主义统治的时代,西方国家基本上不存在大规模的产业政策。相反,在1890年,美国还制定了第一部反托拉斯法。反垄断法与产业政策是相对立的,像美国这样支持反垄断的国家一般都反对产业政策,而像日本曾经推行过产业政策的国家则比较弱化反垄断政策。

二战之后,一些独立的新兴国家为了保护本国传统产业免受发达国家竞争,而实施扶持性的产业政策。一般认为,日本是实施产业政策相对成功的国家。

中国的产业政策,最初也是受日本的影响而提出。1987年,吴敬琏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写了一份报告——《我国产业政策的初步研究》,建议中国采取类似于日本通产省在二战后(1946年-1970年期间)实施的产业政策。国务院领导很快做了批示,完全赞同这个建议,并将这份报告批转给国家体改委、国家计委起草产业政策。

但实际上,在1970年代世界石油危机爆发后,经济陷入一定程度的滞胀,产业政策的弊端开始暴露出来,日本国内学者开始反思产业政策。八十年代初,东京大学小宫隆太郎教授组织了一批经济学家,对日本产业政策取得的成绩和问题做了全面的总结和分析。

1984年,他们的研究成果《日本的产业政策》出版发行,四年之后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马洪的牵头下,这本书翻译到了中国。但是,当时中国学术界以及官方,对书中关于日本产业政策的教训都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目前为止,这是经济学领域对产业政策研究最为具体、全面的文献。

今日关于产业政策依然有着巨大的争议。在中美贸易战的背景下,中国的产业政策面临国际规则的挑战。美国对产业政策中涉及的补贴、退税、过度优惠等问题提出了抗议,并且有意针对“中国制造2025”。

“中国制造2025”与“德国2020高技术战略”(工业4.0)、“美国制造业振兴法案”较量日益激烈。自奥巴马政府自来,美国联邦政府在政策层面促使制造业复兴可谓不予余力。特朗普上台之后更是为美国制造代言,各州政府大搞招商引资,为漂洋过海而来的福耀玻璃、鸿海集团提供土地、税收等方面减免优惠。

在国际竞争日益激烈、角逐智能时代领导权的当下,中美贸易特殊关系的当下,中国进一步开放走向国际市场的当下,拨开修昔底德陷阱的迷雾,抛开经济学门派及学术范式之争,立足于当下全球化竞争秩序以及信息技术时代,理性冷静地分析产业政策尤为重要。

在金融资本主义全球化秩序之中,以及知识经济时代,以下覆盖宏观、中观、微观的三组矛盾,是产业政策不得不面对的重要问题。

宏观矛盾

国家主权货币与经济全球化之间的矛盾

在新古典主义范式中,市场是充分竞争的,不存在国家干预及冲突,但现实是国家的力量在国际贸易中随处可见,而且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诚然,随着经济全球化,加入全球化浪潮的国家逐渐让渡了部分国家主权,例如减免关税,开放移民,实行浮动汇率,开放资本管制,促进资本、劳动力、技术等经济要素在国际市场中充分流通、自由配置。

在北美,美国、加拿大以及墨西哥按照美-加-墨协定,放弃了大量经济主权,包括补贴性产业政策制定权,关税征收权,市场准入管制权,国有企业部分经营自主权,等等。在欧洲,欧元区国家甚至放弃了货币发行权,让渡了部分财政自主权,资本、劳动可以自由进出。

眼看全球化浪潮势不可挡,世界逐渐形成一个庞大自由市场,各国、各地区、各企业、各经济主体都参与到全球化产业分工之中,实现各自以及全球人类的福利最大化。而国家主权日渐让渡出去,国家界限日益模糊。

此时,若再以“国家之名”、“后发国家赶超”、“国家利益”,来实施任何保护性的经济政策以及经济行为,都是逆全球化大势。

但是,2018年英国公投退欧,土耳其货币危机爆发,欧洲民粹主义运动高潮迭起,特朗普在全球退群,对中发动贸易战,并执意在美墨边境修墙,如此种种都残酷地在提醒我们:国家还活着,坚挺地活着!

不可否认,经济全球化的潮水已经冲垮了很多国家的围墙,国家的主权要素已经大幅度被淡化,但是排除种种国家利益纷争以及民意纷扰,有一种国家主权依然很难不可忽视,那就是“货币主权”。

当今世界主要国家依然采用国家主权货币,全球最大的“世界货币”美元,以及日元、英镑,都是主权货币,欧元则是区域性主权货币。

某种程度来说,欧元区是进步的,19个欧元区国让渡了货币主权,更大程度上消除了“国界”促进了区域性市场的统一。但是,欧元20年的发行历史,并没有完全证明其是成功的,或者说成果与问题都很大。

欧元区内各国经济水平、收入差距、技术实力差异巨大,统一的货币政策经常与无法协同的财政政策相冲突。在2008年金融危机的冲击下,财政穷国意大利、西班牙、希腊等爆发了债务危机。在整个欧元区内,德国、荷兰是净赚国,而意大利等国则日益惨淡。

近些年,欧洲反全球化、反欧共体、反欧元的呼声日益高涨,随后民粹主义运动高潮迭起,政治局势日益严峻,意大利左翼政党登台,法国马克龙被“黄马甲”围剿,德国默克尔失利,英国特雷莎·梅被夹在“退与不退”之间。

不管是21世纪前十年的全球化鼎盛之时,还是当前全球化大回潮,主权货币机制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得以改变。

虽然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中国央行前行长周小川曾经在国际会议上提出基于“一篮子商品”的非主权货币构想,但也只能算是学术研讨。早在1969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行了特别提款权(SDR),但最终也只能沦为“纸黄金”。2009年诞生的比特币,只能算是一种冒险家、投机家的私人试验品。

所以,国家主权货币将会长时间地横亘在经济全球化的中央。本质上,主权性质的“世界货币”也是国际货币市场中竞争出来的结果。但是,由于货币的网络效应,世界货币如美元,即可形成强大的垄断势力。

谁在世界货币市场的激烈角逐中胜出,那就能够坐享其成、号令天下。掌控了世界货币的国家,就相当于掌控了世界经济的大权,弹指一挥间便可向各国收取巨额铸币税;举手投足间便可刮起货币海啸,将其它国家的货币、债务、房地产、股票打翻在地。

当今世界,国家主权货币与全球化经济已经构成了深层次的矛盾,这一矛盾引发了一系列的世界性问题。这也是特里芬难题的延伸。

货币当局只会对本国市场、国民负责,而不会对使用其货币的国际市场、他国企业负责。货币当局在制定和实施货币政策时,很少会顾及国际市场安危,甚至有可能损害他国利益来维护本国市场。

以美元为例,美元是全球最大的“世界货币”,美联储每次持续加息都会引发国际汇率市场的波动,甚至诱发新兴国家的货币危机和金融危机。1980年代的拉美债务危机、阿根廷债务危机、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2005年俄罗斯金融危机、2007年次贷危机(美国本土)、2018年阿根廷、土耳其货币危机和债务危机,直接诱因都是美元进入升值周期。

当然美联储与美元都无市场过错,新兴国家也有自己的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全球化开放经济体中,主权货币性质的世界货币或叫世界货币主权化机制,必然影响全球化进程以及经济安全,定然带来国家利益之间的冲突。

所以,在主权货币主导的全球化经济中,忽视国家安全、国家利益来谈论、制定经济政策显然是不负责任的。在产业政策存废的讨论中,除了考虑全球化市场经济的规律,还必须考虑国家主权货币制度下的国家利益的隐性竞争。

现实的竞争还更残酷、更被动。由于在1980年代“里根大循环”时期,美国构建了金融资本主义全球化秩序。这是一个表面追求全球化自由平等贸易,而本质上是等级森严、利益结构失衡的全球化规则。华尔街金融系统站在了全球化金字塔的顶端,而金字塔顶端上的权杖则是美元。在美元的掌控之下,美联储为华尔街金融界提供“纸弹”,华尔街金融界则在全球各国的金融市场和实体经济中贩卖美元,收取铸币税,而美国整个国家及国民都是受益方。

在金融资本主义全球化秩序中,美国极力主张自由贸易,实行零补贴、零关税、零壁垒的全球化贸易规则,希望最大限度地削弱他国对本国市场的保护,推行所谓的“华盛顿共识”。如此,美国就可以利用美元作为世界货币的特权,在庞大的、不受国家干扰的国际市场中最大限度地攫取收益。

从完全竞争市场的角度,从纯经济学理论的角度,“华盛顿共识”符合市场资源配置效率最大化、福利最大化的原则。但是,在美元主导的全球化体系中,利用经济政策、产业政策、汇率政策、国家力量来保护和发展本国经济,降低“世界货币”的冲击以及“压榨”,也就成为各国博弈的主旋律。

所以,中美两国贸易摩擦不断,产业政策争论不休,本质上都是国家主权货币与经济全球化之间的矛盾。

中观矛盾

科技知识垄断与国际自由竞争之间的矛盾

第二不可忽视的矛盾是技术(知识)垄断与国际自由竞争之间的矛盾。

在国际贸易理论中,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假设,那就是完全竞争市场,也就是国家不可干预,让资源要素在国际市场充分配置。这个论题,我们暂且假定国家不干预市场,那么资源要素如何在国际市场中充分配置呢?

早在《国富论》中,亚当·斯密就提出了绝对优势理论。他说,国家与国家之间之所以会发生贸易关系,是因为分工不同,比如你生产玉米,我生产棉布,大家可以交换,这样就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但是,为什么你生产玉米,我生产棉布呢?而不是反过来呢?亚当·斯密说,这是因为你生产玉米成本比我低,我生产棉布成本比你低,这是由我们两个国家的劳动力、土地、气候或者其他自然资源的绝对优势决定的。

后来,古典主义集大成者李嘉图认为,亚当·斯密的绝对优势理论有问题。他说,如果一个国家生产什么商品的价格都比另一国低,那么这两个国家就不会发生贸易了吗?事实上,即使是这样,这两个国家依然会发生贸易,那么这个贸易是怎么来的呢?

李嘉图经过研究发现,如果一个国家生产大豆和玉米都有优势,但是相对生产玉米来说,大豆的利润率更高,那么这个国家就会把大部分资源或者所有资源投入大豆的生产,因为谁都想赚更多的钱嘛。相反,如果一个国家生产大豆和玉米都没有优势,但是相对生产大豆来说,玉米的利润率要更高,这个国家就会选择生产玉米。这样,这两个国家前一个生产大豆,后一个生产玉米,还是会发生国际贸易。

这就是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它遵循的是“两优取其重,两劣取其轻”的原则。这几百年来,很多经济学家都使用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来解释国际贸易,赫克歇尔-俄林理论也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后来,萨缪尔森的老师里昂惕夫,使用了美国1947年200个行业的统计数据,来验证赫克歇尔-俄林理论是否准确。结果,里昂惕夫得出的结论,居然与这个理论截然相反。

按照赫克歇尔-俄林定理,美国应该出口资本、技术密集型产品,因为美国的资本和技术丰富,劳动力稀缺。我们通常理解也是这样的。但事实却恰恰相反,美国进口的是资本密集型产品,出口的却是劳动密集型产品。这一难题被称为里昂惕夫之谜。

里昂惕夫之谜出现后,经济学界一下炸开了锅,各路经济学家纷纷提出自己的理论来解释这个悖论。比如波斯纳和胡夫鲍尔提出的创新和模仿理论、雷蒙德·弗农的产品生命周期理论、阿罗提出的干中学理论以及罗默和克鲁格曼提出的“技术外溢”。这些理论都是动态贸易理论。所以,我们可以将里昂惕夫之谜之前的贸易理论,称之为静态理论,之后的理论则是动态贸易理论。遗憾的是,中国很多经济学家对贸易理论的理解依然停留在李嘉图时代。

里昂惕夫之谜最好的解释是技术进步。美国使用了大规模机械耕种、更好的育种技术、更好的化肥、有技术的农业工人,将原来劳动密集型的传统农业演变成技术密集型的现代农业。

技术进步带来的变化是惊人。中国是一个劳动力密集的国家,但却是世界最大的粮食等农产品进口国,而美国是世界最大的粮食等农产品出口国。美国大豆、玉米最大的出口对象就是中国。

全球四大粮商,控制了全球80%的粮食交易量,拥有明显的定价权,美国就有三家,分别是ADM公司、吉邦公司和嘉吉公司。在生物农业技术方面,美国的杜邦和孟山都是全球最杰出的两家公司,杜邦是世界最大的种子公司,孟山都是世界第二大种子公司。其中,杜邦的玉米种子,约占全球杂交玉米种子市场的43%。

实际上,现代农业已经不再是劳动密集型产业,而是技术密集型产业,其核心竞争力是农业生物科学技术,在种子、化肥、农业以及农业机械化方面的竞争优势,直接决定了全球粮食的定价权。换言之,我们餐桌上粮食价格的涨跌,根本上是由农业生物科技公司决定。

事实上,除了农业,在半导体、超高精度机床、化学材料、工业机器人、工程器械、轴承、炭纤维、光学、核能、生物科技、航空航天、通讯技术标准等全球大多数高科技领域,美国、日本、德国都占据着垄断地位和主导优势。

这个时代的国际竞争,已经完全不同于李嘉图所在工业时代,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逐渐失效。在信息时代、知识经济时代,国际竞争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科技密集型、知识密集型领域正在形成了高度的垄断,科技企业在全球的控制力达到相当惊人的程度。

比如美国在信息产业领域,最早建立了包括编程语言、互联网协议、芯片在内的众多底层技术的标准,从而彻底统治了信息产业。当今世界,美国在信息产业领域一家独大,强如日本、德国、英国都无法撼动其统治地位。

信息技术、智能技术渗透的地方,很多产业都最终被美国公司打败。比如,日本在上个世纪70年代建立电子产业竞争优势,记得八九十年代,日本电子手表、电子游戏机、随身听风靡全球。但是,这个产业在进入互联网时代后,很快被美国的互联网企业所淘汰,索尼、夏普、松下一度陷入困境,纷纷剥离了电子及相关产业。

汽车产业亦不可避免,如果你走进美国特斯拉工厂,你就会感觉到汽车产业甚至整个工业制造产业,都在被工业机器人所改变。不久的将来,美国包括汽车在内的诸多工业产品,都会因为智能流水线的广泛使用,大大降低成本,甚至可能比中国的成本还低,到时中国的比较优势又在哪里呢?

更为可怕的是,技术(知识)具有很强的外部性、网络效益,不管是第一产业,还是第二、第三产业,只要技术深度渗透的市场,都可能引发强大的垄断。

50年前,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全球粮食市场居然会被几家公司所垄断,全球粮价居然被几家巨头所控制,甚至经济学家还一度将粮食市场类比为完全竞争市场。

我们可以推测的是,一旦底层技术建立了标准优势,就极容易在短时间内建立全球垄断地位,比如浏览器、操作系统、搜索引擎、通用芯片、发动机、玉米种子等。

市场一旦被技术公司垄断,大部分公司会自动放弃这个市场。如今,中国私人市场基本上放弃了浏览器、操作系统、互联网协议、编程语言等领域的投入与竞争。

所以,如果我们长期抱有李嘉图的比较优势思维,中国很可能长期停留在低端制造、廉价商品的层面,在国际竞争中一直处于被动。其实,当年亚当·斯密的绝对竞争优势,似乎更加适应于知识经济时代。

高科技在各个领域都可以建立底层技术标准,不管是信息产业,还是工业、农业,只要高科技深度渗透,就可以垄断全球市场,彻底摧毁其他国家的相关产业,这就是绝对的竞争优势。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国家在全球化浪潮中下车,有些国家会反对全球化。

所以,在信息社会、知识经济时代,亚当·斯密的绝对竞争优势理论,比李嘉图的相对竞争优势,更加适应于全球竞争,更加能够洞悉全球竞争的本质。或许在将来,已经不存在劳动密集型、资本密集型产业,所有产业都是技术密集型产业,如此一来,没有建立绝对技术优势的国家,必然会被国际竞争所淘汰。

纽约大学数学家、原IBM负责科技的高级副总裁拉尔夫?戈莫里和威廉·鲍尔,在《全球贸易和国家利益冲突》一书中,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

他们认为,当今世界日新月异的技术变革以及规模经济所带来的国际竞争,已经完全不同于李嘉图时代。现在不存在一个单纯的基于国家自然资源建立的全球竞争优势,取而代之的是高技术壁垒和规模经济,因此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不再适用。他们的结论是,一个国家从落后的贸易国发展为先进的贸易国时,两个国家都会受益,但是贸易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两个国家就必然会发生利益冲突。

面对技术垄断,市场失灵,企业不愿意进入,国家是否应该借助产业政策,扶植高科技产业的发展呢?在科技时代、知识经济时代,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

微观矛盾

知识公共属性与市场资源配置之间的矛盾

除了技术垄断之外,知识经济时代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知识产品(经济要素)具有公共属性。

在信息时代,知识的外部性将其公共化,知识的公共化是知识经济时代的生命。正因为知识的公共化特征,才促使知识产品大范围、低成本传播,促进这一经济要素在全球自由支配。

我们今天所接触到的大部分知识以及通用性技术都具有公共特性。过去几十年,中国不需要支付任何费用,即可以合法地使用公司、股票、期货、代理人、产权、货币、汇率、工程管理、银行风控、经济统计、临床医疗等一系列制度,这些知识是现代经济体系运行的保障。同时,新兴国家还可以免费使用电力、通讯、航天、汽车、重工、船舶等各领域的通用性技术以及失效专利。

这些知识与通用性技术,为新兴国家带来巨大的知识红利,帮助后发国家在短时间内以极低的成本,建立一套完整的工业化技术标准以及制度体系。

不过,知识产品公共化给市场带来两大困扰:

一是很多企业并不愿意参与知识产品的开发,而更愿意“搭便车”。

具有公共属性的知识产品,市场机制并不发挥作用,或者市场效率比较低。基础科学、通用技术、公共制度等知识产品,具有投入大、成本高、周期长、风险大等特点,公司花了大量人力、物力开发出来的知识产品,无法完全私有化,而被市场共享,最终获得收益往往是均等的。这就导致企业会退出这一技术和知识的研发转而搭便车。

二是后发企业容易进入享受知识红利的路径依赖之中,而失去技术创新的动力。

美国经济学家沃森提出“后发劣势”观点,中国经济学家杨小凯支持沃森的观点。新兴国家借助免费获得的大量知识红利,从而形成后发优势。但是,这一行为一旦形成惯性,就容易演变为后发劣势,没有培养出创新精神与机制,没有动力进一步开发新技术和新知识。

华为创始人任正非在2018年的全国科技创新大会上,向国家领导人汇报时称,“华为已经感到前途茫茫,找不到方向。华为跟着人跑的“机会主义”的高速度, 会逐步慢下来,创立引导理论的责任已经到来。”

华为是中国技术领先的科技公司,拥有八万多研发人员,每年将销售收入的10%以上用于研发经费。但是,每年研发经费中,约20-30%用于研究和创新,70%用于产品开发,缺乏对基础科学的投入。“华为现在的水平尚停留在工程数学、物理算法等工程科学的创新层面, 尚未真正进入基础理论研究。”

任正非说华为进入了无人领航的无人区,实际上就是指基础科学的研发。华为一直在应用技术方面拥有巨大的竞争优势,而基础科学则偏弱。主要原因是基础科学具有公共特性,与其花巨资研发基础科学,不如引进西方的应用技术直接使用见效快。但是,当应用技术红利吃尽,剩下的则是啃硬骨头,渗透到公共产品领域。

在工业化时代,公共产品与私人产品截然分开,政府负责前者,市场负责后者。比如政府负责提供基础教育和大学学术研究,公司负责技术专利开发。

但是,在知识经济时代,由于竞争加剧,知识产品的产业链被大幅度地压缩,产业链效率大幅度提高。在爱迪生时代,科学家与工程师边界明确,实验室距离工厂很远,一项新技术从研发到测试,再到量产的周期非常长。

但是,在知识经济时代,产学研投深度融合,没有像当年一样独立的贝尔实验室,谷歌的工程师是科学家,科学家也是工程师。在硅谷,斯坦福大学与科技公司、创投公司联系紧密,一些教授身兼数职,大学教授、投资人、企业家、工程师。

知识产品的产业链整合,形成一个新的趋势,即私人知识产品与公共知识产品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一般认为,基础科学、公共技术偏向于公共产品,而设计、专利、著作权则是私有产品。企业一般更愿意投入专利等私有产品,以及可以直接产生效益的应用性技术,而非基础研究。

但是,像谷歌、高通、华为等这样的大型公司,为了寻求应用技术的突破或获取技术领导权,不得不将触角渗透到公共产品领域。比如当年香农发明了信源编码定律和香农公式,才有了现在的信息世界,然后全世界都受益。如今这些技术公司正在从事当年香农的工作,而在此之前这部分工作由大学、教育机构,也就是政府负责。

反过来,之前政府只负责基础教育和基础科学,但如今产学研投深度融合,政府与市场的距离大幅度缩短,政府的职责边界已经逐渐模糊,甚至很多时候需要配合或参与技术的研发。从基础科学到基础科研,再到通用性技术,从公共产品到公共化产品,政府的权力不断地往市场渗透。

所以,在具有公共性质的知识产品领域,市场的资源配置效率下降,而政府的权力边界则在扩张。事实上,政府在基础教育、基础科学、基础科研领域的投入,已经决定了一个国家的知识和技术创造能力。

一般而言,政府在公共产品上的投资不属于产业政策,但这是对传统产业的界定。若在知识产品领域,政府对通信、半导体、核电、生物等基础科学及基础科研领域的投入,是否属于产业政策?又是否具有正当性呢?

后记

倘若在一个完全竞争市场中,市场自然是资源配置效率最高、福利最大化的机制。企业家的发现程序远胜于政府官员。

如此,政府对私人用品的选择性干预以及歧视性补贴,如市场准入限制、投资规模控制、信贷资金配给、税收优惠和财政补贴、进出口关税和非关税壁垒、土地价格优惠等,自然是画蛇添足、有失公平。但在这一不现实的假设中,坚持市场执念亦有本本主义之嫌。

若在非完全竞争市场中,以美国早年的产业政策以及日本在二战后的产业政策,来说明产业政策是后发国家赶超的必然选项,亦有刻舟求剑之嫌。

当今这个时代,美元主导金融资本主义秩序与经济全球化“相爱相杀”,国际自由市场配置资源大势所趋,而美元作为主权货币主宰世界经济格局的威慑力亦不可忽视。

在知识经济时代,科技巨头的绝对垄断性已经打破了李嘉图的“人为预设”,知识产品的全球化共享,更是触发市场机制的失灵;而市场与政府边界之模糊,更加剧了知识时代产业政策的纷扰。

在知识经济全球化时代,每一个冲浪者都在享受着国际自由市场的卓越配给,但是蓦然回首,一尊主权货币“海神”随时可兴风作浪、翻云覆雨,知识的洋流正在脱离市场的方式全球化共享,而技术垄断形成大数据孤岛无形地支配着每一个冲浪者。

我们到底该如何应对这样一个复杂而矛盾的世界呢?

事实上,每个人自身的福利,既不能完全交给市场的私权,也不能完全交给政府的公权,私权(垄断权)与公权都可能被滥用,并侵害我们的福利。

经济学家中的天才、法国经济学家让·梯若尔开创了产业组织学。他试图采用公共政策来控制市场失灵,约束市场私权滥用。经济学家菲利普·阿吉翁是产业组织理论的追随者。在他看来,用公共政策而不是政府之手来制定和管理产业政策,能够催生创新,可以促进生产率的增加。以公共政策来管理产业政策,可兼顾竞争效率,避免政府和市场双失灵。

耶稣说:“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事实上,只有将“凯撒”与市场,束至于以公共决策之下,才能在阳春白雪中自由博弈,亦能在暗流涌动中灰度生存。

文 | 智本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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