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联最集中考验了汉语文学中对仗的修辞能力。
所谓对仗,即两个字数相同、语法结构相同、对应词汇词性一致、平仄相反的句子联用的修辞——这几乎对应了汉语的每一个特点:汉语是一种罕见的以单音节词汇为主的分析语,而汉字又是一种更罕见的语素文字,感性地说,就是汉语的结构和字数格外自由,形式的秩序就格外清晰,而对称总是最能唤起形式美感的。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早在先秦文学中,对形式对称的追求就已经露出端倪;“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而促使这种形式对称不断走向精制和成熟的,是从秦汉到六朝持续发展的骈文,骈即对称。
尤其在南北朝时期,文学走向了骈俪骄奢,人们追求辞藻华丽而使得声律学兴起,体现在诗歌上,就是不仅词汇要对应,连平仄格律都有精细的讲究,古体诗因此向着律诗转变。
当政治上长久的动乱结束于繁荣的初唐,“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骈文达到了成熟的顶峰,近体诗也走向了成熟。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创作了大量七言律诗,律诗在颈联与颔联中使用严格对仗的模式到此达到了成熟。不难发现,对仗弱于叙事而长于写景,这就自然而然地发展出了“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近簇湖光帘不卷,远生花坞网初开”、“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样与园林融为一体的楹联。
不过对仗绝不仅仅是字数一致就完了,还要句子结构一致,词形一致,同时不许同字相对。
所以《春江花月夜》的前两联就没有对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千古名句也没有对仗。
但是红尘和绿叶也不是工整的对仗,因为名词对仗格外严格,讲究同类同门或者临类临门——习惯上,中国诗人把所有名词大致分为十类二十五个门,“尘”是第二类的地理门,“叶”是第五类的花草树木门,所以如《笠翁对韵》“蟠桃紫阙来金母,岭荔红尘进玉妃。”
尤其是歌舞、声色、珠玉、老病这样本来就常常连用的同门类词,用出来就是最工整的对仗。
但是诗酒、人地、兵马、金石这样虽然不同门类,但是也常常连用的名词,也能构成最工整的对仗。
而且都作为否定词,副词不和形容词无也可以作为工对,这虽然导致了下一个词性不同,但也可以原谅。
同时,叠字必须对叠字,连绵字必须对连绵字,颜色必须对颜色,数字必须对数字,一个最经典的例子,清梁章钜《楹联丛话》载,杭州西湖花神庙里的“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融融洽洽,雨雨风风花花草草年年暮暮朝朝”。
所以在理想的情况下,对仗应该字字工整,连平仄都一一相反,并且总是以平声结束下联。
但在理想情况之外,又有许多特例,如王维“少年曾任侠,晚节更为儒。”,晚节的节是气节的节,但是这里用时节的含义与年相对,所以对仗只看字,不看语境,这样对仗的照样工整。
甚至谐音都可以上阵。这两种情况就称为借对。
作为一个极端的例子,张之洞在陶然亭宴饮,有客人出上联“树已半寻休纵斧”,另一个客人对出“萧何三策定安刘”,张之洞则对出“果然一点不相干”,几乎字字借对,这种高端技巧,就叫无情对了。
当然,对仗作为修辞是文学的手段而非目的,对对联固然要追求最工,但如果涉足诗词,苛求对仗工整只会把一个意思说两遍,这样的合掌对反而是诗家大忌。相反,如杜甫“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为了语句通顺合拍,连语序都可以颠倒,这样的错综对是宽对中相当常见的形式。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
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熟悉种种修辞,乃是为了在灵感涌现的时候总能以最恰当的方式捕捉它们——这才是一种文学语言堪称博大精深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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