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刚从自由极乐园的南美回来,重新写伊朗,总觉得有种隔世感。
南美与伊朗,这是世界上气质如此不同的两个地区,让我想起了在伊斯法罕的车上听《Despacito》这首西语神曲时所感受到的穿越感。
在自由国度的反复浸润,也给了我一些全新的角度来思考伊朗。
伊朗的前续三篇分别为:
《伊斯法罕,我与伊朗秘密警察的惊魂一夜》
《我为什么不推荐去伊朗旅行。(一)》
《欢迎来到“中东马尼拉”——我为什么不推荐去伊朗旅行(二)》
写伊朗“不推荐”系列文章,在之前也强调过,是针对伊朗旅游资源以及感官体验本身,而这一篇终于要写到大家都口口称赞的热情伊朗人了。
我试图解答以下这些问题:
伊朗人为什么喜欢带人回家呢,全世界都没有这样的情景呀。
伊朗人的骨骼清奇体现在哪些方面?伊朗旅行违和感的政治历史根源是什么?
这种去当地人家反复展开千篇一律的客套对话,次数多了真的有意义吗?
我还会再去伊朗吗?
带我回家
在德黑兰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传说中的“带我回家”事件。
▲主动载我去博物馆的小哥
Hossein骑摩托经过我时,我一个人正在一条无人小路上边走边看手机地图,他给我打招呼,摩托车惯性地开到前面一百米时,他停下车,等我走上前,然后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国家博物馆,这个小伙子马上示意我上车,一定要载我过去。
然而他很不认路,我用google map边帮他导航,他在问我方向的间隙,找机会一直和我拉些家常,然后问我,“我的英语还行吗?”
到了博物馆后,Hossein说一个小时以后来博物馆,要接我去他家吃晚饭。
▲候塞因小哥的摩托
这就是第一次突如而来的“被人邀请”,就像其它游记里说过的那样,这样的遭遇接下来还会有。一路上被打招呼也无数,比如被这个伊朗小正太要合影。
▲正太冷静求合影
▲来自视频的截图,在路上被邀请一起跳舞
我在设拉子认识的陈哥,50岁了一个人孤身闯伊朗,一路上就是不停被“拣”回家的过程。此处经同意,截取部分陈哥的旅途“被拣经历”。
▲一路上受到众多热情招待的陈哥
除了喜欢带人回家,伊朗人的一些性格特征也是蛮特别的。
我常说,没有自由化的国家,即使穷苦,街上的骗子也少很多,曾经的乌克兰缅甸是一例,可能伊朗也是一例。不像其它自由化的穆斯林国家,伊朗主动型的坑蒙拐骗的行为比较少。
还比如,伊朗人有一些方面是和中国人极像的。即使是普通的劳动群众,也好面子。上一篇文末说的这位司机,在第二次乘坐时不收我的钱,当我感觉很莫名奇妙的时候,我的朋友阿里告诉我,钱一定要硬塞给他,要不然他肯定会不开心。
▲和那位出租车司机的合影
而《lonely planet》伊朗篇也是如此的写道,伊朗人爱面子,如果遇到卖东西不收你的钱,请“不要真以为不要钱”。
即使是客套,这在众多的旅游业发达的自由化欠发达国家,是难以想象的,因为钱是everything.(钱是一切)。
再比如我提到的参加这次私宅的小型音乐会。去之前,户主是说不要钱的,就是友情交朋友。
▲这场音乐会的集体合唱和传统乐器真的非常的棒!左一的姐姐还唱的不断流泪。关于音乐我有拍视频,如果需要,我可以上传到网盘与大家分享。
最后我们受邀请的这些外国人是以小费的方式给了演唱者和户主以表感谢,而当场有一位脑袋一根筋的荷兰男生坚持不给钱,导致那个时候的场面实在是很尴尬。
伊朗旅行纵有众多的坑,吃不好,景点昂贵而单调。但这个国家清奇的国民特征,让我写这篇文章时变得情绪复杂。
这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国民吗?起码以我走过近50国的经历来看,很少,很少。
造成上面这些现象的原因是为什么?这清奇国民性的渊源是为何呢?
高开低走的波斯荣光
比起隔壁的两大伊斯兰巨头——突厥人的土耳其,从摩洛哥绵延到伊拉克的阿拉伯人国家。
伊朗人有足够的历史资本来沉迷于自己的荣光中,瞧不起这些邻居们。
波斯第一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在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时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都还没出生,连西方列国的祖宗罗马也还没有出现。
波斯第一帝国(公元前550年到前330年)是当时世界上疆域最大,国力最强盛的国家,西方神话流传的著名的“马拉松”,“斯巴达300勇士”这些耳熟能详的典故,就发生在希腊与波斯的三次战争之中。当然在这些故事里,波斯是“大恶魔”,是最著名的“反派”,而这也反映了当时波斯帝国的国力之强大,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古希腊的噩梦。
▲波斯第一帝国的辽阔疆域
▲斯巴达300勇士的传说,一切为了抗击波斯侵略者
时光荏苒,到了波斯第二帝国萨珊王国的年代(公元224年到651年),其国力比起阿契美丽尼德王朝,已经是衰退明显,疆土没能伸展到欧洲,在埃及的统治也是短暂并摇摇欲坠。
▲萨珊波斯的疆土,比起第一帝国已经缩水不少。
但即使是波斯第二帝国萨珊王朝,也差点把东罗马帝国灭亡,至于那些阿拉伯半岛的游牧乡民,波斯人是万万瞧不起的。
而就是这帮游牧乡民,在穆罕默德先知的旗帜下,把这个古帝国灭亡了。
不仅仅是灭国,这些阿拉伯人是把波斯的筋骨也挑断了,公元651年萨珊波斯灭亡后,整个国家被阿拉伯帝国统治,宗教信仰从原生于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开始转变为了外来的宗教伊斯兰教,从此再无逆转。
▲扩张中的阿拉伯帝国,一举灭亡了古波斯
▲这是波斯人从来瞧不起的阿拉伯人和他们的军队,波斯人觉得其粗鄙且“乡里乡气”。
▲战象与战马,波斯人(第二帝国)的精良装备
此后的波斯是每况愈下,再也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政权单元去占领与辐射曾经的领土中亚,两河流域,印度河流域,波斯再也没在中东强势崛起过,而是反复被外来的民族洗劫与征服。
阿拉伯人来了,蒙古人又来了,突厥人又来了。这片土地不是往西跪拜于巴格达,就是往东跪拜于撒马尔罕。
直到殖民时代,这里又成了英俄两强的纷争之地。曾经一统中东中亚的荣光,很早就已经不在了。
再接下来的历史大事件,就是第二篇讲过的伊斯兰革命了,伊朗成为了一个政权合一的伊斯兰共和国。
每一个“倔强而遗世”的政权,或许都有过非常辉煌的历史荣光,因为“我们了不起过,所以我们可以和别人不同”是武装自己理念的强有力的证据。
近的离我们很近,远的就是伊朗这个国家了。
波斯没有用共产主义来武装,而是用了别人的东西,用了并不是自己内生的“伊斯兰教”来成为凝聚国家的武器。有位读者在前一篇的留言说的很好:
伊朗的宗教领袖要伊朗独立自主是好事情,全世界并不一定要都学英美,但“不要东方,也不要西方”的纲领下,上层忘记了伊斯兰教在这片土地并没有深厚的土壤。
这在知乎我的专栏下这位读者的留言中讲的很透彻:
以上两篇留言,基本能解释前两篇“不推荐”系列里所反映的伊朗社会一切怪象与诡异氛围的来源。
说到这里,以下再次引用知乎用户“徐涵”的部分回答内容,来进一步解释伊朗人现在思想上的混乱现状。
徐涵:因为之前去过沙特,偶尔会和他们谈到他们与沙特的区别,不止有一个伊朗人告诉我说,他们和沙特人是不一样的,沙特人信仰伊斯兰教是真心信仰,而他们则是政府规定他们必须信仰,他们一半以上的人都不做礼拜,也更愿意伊朗走向世俗化。
其中有一个叫穆斯塔法的说的话很有意思,他说:伊朗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让伊朗人民知道,他们已经落后这个世界的生活方式100年了,只有知道了这样的落后与差距,我们才能努力赶上,像伊朗的话,我们可能需要50年的时间能够跟上世界,有的国家,比如沙特或者阿富汗,可能需要100甚至150年。
▲伊朗网络受到极大的管制,网上几乎不可能观看流媒体,因此音像制品是非常重要的娱乐消遣,仔细看,还是有若干好莱坞电影的。
他说:在巴列维王朝时代,因为财富增幅导致贫富差距和很多社会问题,有的人就希望伊斯兰革命,觉得伊斯兰革命能够解决所有问题,但是事实证明伊斯兰不能拯救伊朗,现在不止人们不相信,就是政府本身,很多时候也是心知肚明,我们负责防火墙开发与维护的部长,本人却有一个Facebook账号,而且还经常更新呢。
他说:虽然这样,可是我们不希望再次通过革命来改变伊朗了,叙利亚和埃及还有利比亚革命的结果都不好,叙利亚到现在还在打仗,80万人无家可归,我更希望能由政府或者上层人士来主导,通过改革而不是革命来改变伊朗,之前总统选举舞弊事件人民的抗议与争取就是一个好的开端(这里他好像有些矛盾,因为这个事件应该是自下而上的抗争)。这个人的话让我对伊朗人的印象有了颇大的改变。
▲伊朗人脑洞也比较清奇,很多景点都会竖个恐龙雕像:)
为什么带你回家?
第二部分大篇幅讲述了伊朗高开低走的历史——荣光早已不在,在1400年前就几乎彻底亡过国,还被扭断了宗教信仰这个脊梁骨,那么,这跟这篇文章说的国民性格,还有喜欢“带人回家”有什么关系呢?
有的,当然是有。
▲在地毯商遇到一群日本顾客
伊朗人知道自己被主流国家一直在妖魔化,伊朗人非常喜欢问外国人,“你对伊朗的印象如何”,就像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急于想向世界证明自己一样。伊朗人有非常高度的民族自豪感,可是现实却一次次地打击着知识分子与中产阶级。
对外国人友好,一是尽己所力,给外人展示伊朗好的一面。第二点是我重点想分析的,
伊朗人喜欢中国人,我觉得首先是伊朗没有朋友。
在《伊斯法罕,我与伊朗秘密警察的惊魂一夜》里讲过,伊朗现在是世界孤儿,就像1970年代的中国和阿尔巴尼亚一样,伊朗正受到西方世界的全面制裁,伊朗的金融系统被封闭,网上订不了伊朗的酒店,伊朗国内也无法使用外国信用卡。
伊朗经济的主要来源——石油无法出口到主要经济体,而中国则通过基建换石油,是伊朗最大的金主。
▲伊朗人的颜值确实一流,每当看到这种颜值的小孩我才想到要孩子的需求
此外,能邀请外国人进家门的,其实多是懂点英语的,受过教育的。而在伊朗能学习英语,很可能是本身存在自由化政治倾向的人群,就像80年代刚刚改革开放时的中国,那时候“和海外接触”首次不再是“罪名”,出国的风潮,由那时开始兴盛。
大量向往外部的伊朗人被国内的高压生活折磨,无比的压抑苦闷,而基于政策与经济原因(伊朗人获得护照的条件极为坎坷,政府严防死打避免国民出国),自身几乎不可能出国,所以会在日常的场合,尽可能的寻找和海外产生互通,交流的机会。
我在当地有交集的这些伊朗人,基本无一例外的向我强烈的表达了想出国,想离开这个“SHIT一般的国家”(原话)的意愿。以下就是我和当地人的部分聊天截图,触目惊心,感受极为深刻。
▲这个大学生说,“在伊朗任何人都喜欢美国”——everyone likes in Iran
▲这个搭过两次车的伊朗年轻司机,通过叫车软件找到我的手机号,然后通过WHATSAPP让我带他离开他的国家。而他一句英语都不会讲。
除了连出租车司机都要抓住这微乎其微的机会,让我带他出国以外。我还在伊斯法罕城郊的山上遇到这位负责山坡树木剪枝的大叔,大叔和我同年龄,在一阵寒暄之后,开始拼命向我介绍他15岁的侄女,希望我们能结婚并带她出去。
▲大叔和我同年龄,才过了29岁外表却已经是如此的沧桑
▲大叔向我展示他的妻子
▲大叔也是完全不会英语,非常费力的通过手势来跟我表达,这是他的侄女,15岁,很漂亮,希望能介绍给我做我的女朋友。
但我因此会认为所有伊朗人都想逃离,都在反对这个政府吗?
不是的。
就像一个硬币有正反两面,而只有正面(会一定英语,受过一定教育)才有接触你的机会,但我们岂知硬币反面是怎样的呢?要不然德黑兰比反政府游XIN还要激烈浩大的的,支持政府游XIN的那些人是从何而来,难道都是雇来的吗?
朝鲜人难道不想与外国人交流,带外国人回家吗,不是不想,是不敢。在朝鲜,连出租车司机搭载外国人,都会被抓住严格审问。
▲让我发指的当地食物…
说完伊朗人这么迫切的接触外国人的一部分原因与动机。那么,伊朗人是真的非常喜欢中国人吗?
我觉得,不要过于高估中国人在伊朗的地位,就像去年上过电视的那著名的小姐姐所谓在巴基斯坦有国家军人开道,强迫小贩买一送一的笑话闹剧一样。有一部分伊朗人非常想出国,但他们首选绝对不会是中国,而是同为雅利安人的德国。——除了上文对我讲“伊朗所有人都喜欢美国”的德黑兰大学生这么希望,其它人跟我说起出国的理想国家时,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德国。
▲鸟瞰伊朗古都伊斯法罕
相反,他们对东亚人其实有过偏见与敌视,“高贵”的雅利安人瞧不起非白人有着传统,从二战纳粹德国的雅利安种族主义,以及波斯雅利安人的“衍生文明”——现代印度,这些都能体会出来。
印度教最高贵的婆罗门阶层,最开始就源自从波斯东征入侵来的那批波斯雅利安人,伊朗放弃了名闻全球的波斯“Persia”,改叫“Iran”作为国名。"Iran"的英文名其实也就是“雅利安人的国家”的意思。
伊朗人的血统自豪感是有些根深蒂固的,伊朗的一个悲惨点是几乎所有的邻国都是陷在苦难泥潭,比它还穷的国度——以东邻阿富汗为典型。
▲设拉子的朋友穆罕默德,开车路线都要离哈扎拉人一段距离。
我在设拉子的街头遇到了大量亚洲长相但又比东亚人肤色深一些的人,而设拉子的朋友默罕默德开车载我时,总是刻意要绕开他们走,这些人就是阿富汗的哈扎拉人,蒙古人西征的后裔,流亡到伊朗的难民。
▲长相蒙古化的哈扎拉人即使在阿富汗本国也是受到排挤与歧视
在我跟德黑兰的使馆朋友的交谈中,他也讲到,十年前刚来伊朗留学时,伊朗人并不像现在对东亚人和中国人怀有这般的热忱,当年他被很多德黑兰人认为是哈扎拉人而频繁地被加以歧视。如今中国对于伊朗的经济发展越来越重要,人民对现状的不满意度又急剧升高,情况才变得好转。
文章写到这里,篇幅已经很长,但还有一些问题还没能开始探讨:
我在伊朗,和当地的性少数者,政治异见者,女性权利诉求者都有过一些交流,他们对现状是怎么看的?
出国后又回来伊朗的伊朗人,他们会是什么感受呢。
再就是文首说的,这种频繁的进当地人家庭,进行千篇一律又客套的对话,真的有意义吗?
连续写了四篇伊朗,下一篇我会换一个国家(猜猜是哪个?),而没有讲完的这些问题,我期待在将来有可能的第五篇里,能倾诉完全我的感受。
“你还会再回伊朗吗?”在离开伊朗的德黑兰伊玛目·霍梅尼国际机场,这对和我同年龄的日本小夫妻这样问过我。
那个时候的我,想着尽快“逃离德黑兰”,而写完这篇文章,重新翻阅这些照片视频,伊朗的日子重新历历在目,我的答案却变得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