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靖江,已经很难再找到竹编的痕迹。这里,曾有“淡竹之乡”的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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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竹海间,最田园的生活在这里实现
▲图/视觉中国
靖江的乡下,本该有一望无际的竹园。
南朝阮升之《南兖州记》记载:“孤山有神祠,侧悉生大竹……伐之者必祀此神”,要砍伐山上的竹,靖江人必须先拜孤山上守护毛竹的祠。清光绪年间,靖江曾盛产十余种竹,最常见的是淡竹、燕竹、桂竹等,此外还有水竹、石竹、潇湘竹等。
竹器,是农家最平凡的日用器具。割草用的竹篮、淘米用的淘箩、睡觉用的竹席、晾衣用的衣架……过去的时候,靖江几乎家家都会做竹编,人人都在用竹器。
▲摄影/酱子
靖江民居是天然的理想家园。
住宅门前是菜园,屋后有竹林,竹林之后又是河流。隔河相对的,又是另一边人家的竹园。两岸之间,淘米声、洗澡声、捣杵之声,鸡犬相闻,家长里短互问互答。从远处望去,家家的竹园连在一起,就成了竹林、竹海。
住宅-竹园-河流这一特殊的村落形态,是靖江极其常见的生活空间。它像是一个半私密空间,既开敞通透,又能兜住一家人的零碎生活,堪称中国传统居住方式中封闭与内在性的绝佳体现。
▲现在的靖江乡村。摄影/酱子
竹园前面是一个农耕家庭的物质生活,后面是一个能醉一场的精神秩序空间,谁能像靖江人一样活得那么快意!黄昏温了酒,配自家种的蚕豆、蒜苗吃,一仰头就是沙沙作响的竹林,迎面吹来的凉风和铜钱大的月亮。
这是中国人所羡慕的田园牧歌生活。至少,八十年代的靖江人笃信这一点。
▲竹笋香椿。摄影/酱子
每年春天,竹园里到处是萌动的春意。
靖江人吃笋,有自己的尺度。为了来年的新竹,第一批的春笋是不挖的,第二批、第三批的春笋才会端上餐桌。竹笋炒鸡蛋、竹笋炒香椿,都是农家最常见不过的饭菜。
靖江人每隔三年要打理一次竹园。冬季来临时,乡下一片忙碌,把竹园表层的土翻松,再将盘虬在一起的竹根松开,把玉米秸糊在竹根下面,经过一个冬天的雨雪,来年的春笋又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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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靖江到大阪,商业浪潮之下的竹编
上世纪70年代,靖江竹编进入了光辉岁月。1957年,全县70%以上的篾匠参加生产合作社,到1981年竹藤编织产值64.36万;四年后,产值翻倍;1985年,产值高达122万元。据说,当年靖江人结婚,看的是“三子”——房子、竹子、小伙子。
把竹编带出本土的人叫李如海。少年时的李如海非常聪慧,在同龄人跟着老篾匠做学徒的时候,他已早早进入了工厂做竹编,也为未来从商打下了基础。
▲摄影/余荣培
竹编厂从上海外贸公司接了单子,加工美国的面包篮子。生产的时候,师傅放料,李如海和一群小工人忙着劈篾、编篾、刮篾、穿口、整理、包装,形成一套流水作业,平均每个人一天做四五十个面包篮子。
这一年,李如海工作卖力。靖江竹编销往美国、英国、丹麦、新加坡等国家,外贸收购额到达10万余元。当时,靖江竹编厂不愁市场。
上世纪80-90年代,是中国整个社会形态转变的时代,也是传统行业落寞、人造材料取代天然材质的时代。恰恰是这个时期,靖江的竹园经历了一场灾难性的毁灭。
据县志记载,1983年后,靖江竹林面积自2.64万亩锐减。到90年代,已跌至万亩以下。这一幕来得猝不及防,谁也没能确切描述靖江竹林消失的缘由。在老人的叙述中,那些该死的水杉树成了杀死竹园的最大凶手。但实际上,南方山区竹子的大量涌入、竹竿锈病的危害及塑料制品的流行等因素,无一不是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
▲摄影/酱子
竹林消亡得极快。在此期间,有人刨掉了竹园,扩建了房子;有人搬离了农村,进了城市;塑料制品也以廉价、轻巧、便利等优势,攻占了生活各个角落。
辉煌期后,竹编厂也经历了几番人事变动。新来的厂长带着工人做化纤尼龙,竹编厂随之效益低下。李如海决定辞职,自己带了八个人,租下粮管所的库房做竹编,专门做竹编外贸。
为了适应国际市场,李如海不做传统竹器,转做有工艺品属性的新型竹器。
▲图/视觉中国
1993年,一趟日本之行帮助了他。当年的大阪交易会上,李如海的竹器受到了日本人的欢迎,订单纷纷而至,这批客户也成为了李如海从商生涯里值得信赖的老友。日本之行,他跑了东京、名古屋、九州等地,开始长期关注日本的竹器发展。
日本的竹细工风格十分鲜明,虽然脱胎于“唐物”、宋元画竹篮器物,但已发展出线条、颜色、形态和质感统一的日式竹篮。在日本,竹篮也由此从工艺品成为日本茶道、花道的重要工具。李如海曾在九州所住的农户家里见到农人所用的花篮,修篾和编织极其考究。
▲摄影/酱子
从日本回国后,李如海复制了一批花笼竹篮,订单也越接越多,生意顺风顺水。
与此同时,曾经辉煌一时的竹编厂亏空危机逐渐加重。在几轮劝说之下,李如海决定返回老厂接任厂长职务。上任后,李如海让厂里的工人回家,带着村里的篾匠组成生产小组,慢慢在当地形成了四五十个加工点,打开了新局面。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竹编制品难以阻挡地从生活中消失,加上靖江竹资源短缺,造成从外地进口原材料费用的提高,竹编厂效益日益惨淡。2005年,靖江全市只剩下了李如海的竹编厂,但他仍在坚持。
“我与工人有个约定,留在我厂工作的职工,按原标准发放工资直到退休,并按照国家规定为他们交五险。所以一直都现在,这么多工人的工资保险和养老问题让我来负担,负担很重……但是答应人家的事情就要努力做到。”
▲竹编手艺人。摄影/贾亦真
这几年,李如海在做两件事,一是去中国竹资源丰富的地区寻觅竹编传人,二是把已经失传的四五十个竹编产品复制一遍。“我想尽我的力量保护好竹编这个夕阳产业”,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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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编未成往事
一代人去了,一代人还在
▲摄影/酱子
孤山镇广陵村,也曾一度是靖江有名的“编织村”。兴盛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做竹器。如今,村里还在做竹编的不多了,已经86岁的侯吉甫老先生算是仍在坚持的一个。
侯吉甫做竹编已有七十年。广陵村的孩子学竹编都早,平日里上学,晚上做了作业就点着煤油灯跟着父母学竹编。孩子做的竹器笨拙,大人便承担起督促检查的角色。等到夜半,一家人才停下手来,准备睡去。
▲摄影/余荣培
清晨四点,就有孩子骑自行车到如皋、兴化去卖淘米篮。六十年代,在猪肉价格大约为七毛一斤的时候,一个淘米篮可以卖出三块钱的价格。像侯吉甫这样,手艺好一些的,还能再高出几毛钱。
侯吉甫的手上,带着长年编竹子留下来的痕迹。手掌心微厚,布满粗浅不一的沟壑,厚茧隆起。
因为做竹编的时日久远,侯吉甫家还保留着过去用来编织的传统工具。他搬出来这些工具,一边织着手里的淘米篮,一边说着做竹器的要领。
▲摄影/酱子
选料
竹身直、竹节平、软硬俱佳的竹料最合适。太嫩的竹易断,太老的就难扎了。接着是裁料,用锯刀将竹子裁成合适的长度,就可以进入破篾阶段。
破篾
开破竹子从正中间进刀,一破为二,再二破为四。
竹子的“肉”厚,这是细腻活,要破得均匀、细腻并不十分容易。随着篾刀的上下翻飞,竹被劈成粗细匀净的篾丝,越破越薄,薄如蝉翼却柔韧无比,带着锐利的野性。
去掉竹黄底层必不可少,竹篾的色泽由此愈发纯净。
打磨
去掉竹刺,经过一遍遍打磨后的篾丝方才显得温和,也才可以进入编织阶段。一双手把细竹丝穿插编织,压一挑一,经纬交错,篾丝之间相互服从,编出来的竹器扎实而富有弹性。
当地人说,东西做得好不好,哪怕是盲人,用手一摸就知道。好的竹器,把它放在脸颊上摩挲,触感都是舒服的。
▲摄影/酱子
如今,广陵村仅有少部分家庭还在做竹编,偶尔也有人找他做淘箩。需要的时候,他会从市场上买入一些材料,这些竹材大多来自江西、安徽、浙江等地。
竹虽然没有了,与竹有关的风俗却还在靖江延续:新生儿诞育,如果是男孩,就用淘米篮装九个红蛋,送给亲友以示庆贺;如果是女孩,则用洗菜篮装十个红蛋。所谓“淘箩”,其实是“淘淘箩箩”的意思,寓意子孙兴旺。
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当地留下的一片小竹丛。本地人告诉我,留下来的竹丛大多是后来重新栽种的。靖江有一大传统习俗,凡是家族有了新生儿,娘家人必定会种下两根壮竹,以寓意孩子生长。因此,原生竹林虽已消逝,但新竹仍受到后人保护。
靖江的原生竹林虽已消逝,人口的迁徙,工业的发展,让当地人走出了竹丛,离开了乡村,而时间却依然留下了某些温情的记忆。
我忽然觉得,旧俗的力量会将人们一次次带回到与竹器、竹林相依相偎的日子,回到人与植物、自然之间深刻联系的日子。竹编,也会在某一日重新归来,活在每一个靖江人的生活中,重新挺拔生长。
你的回忆里,是否也有这样一个“温暖”的手工艺?
文丨詹忆梦
编辑丨酱子
摄影丨王牧、余荣培、贾亦真、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