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是中国近代史上抹不掉的伤痛。吸食鸦片浪费钱财、毁人身心、模糊意识,是近代中国开埠之后外国流入的罪恶,却也是最受欢迎的进口货物。鸦片成瘾者吸食鸦片的快感,总是让人迷失自我,甚至引导农业的布局。
清朝鸦片屋,终日吞云吐雾
(图片来自Wikipedia@Juan Mencarini Pierotti)▼
近代安徽,便是鸦片祸患中国的见证者之一。
罂粟抢滩安徽
安徽本是一个产粮大省,尽管黄河在清末改道影响了皖北的农田生产,但全省的稻米种植仍然能够输出到长江下游的缺粮地区。当时在上海、苏州、宁波都能见到安徽米行,这也让芜湖这座长江良港成为了中国四大米市之一,在港口界与上游的九江、下游的镇江并称为“长江巨埠”。
在大运河-长江中下游这条清朝黄金水道上
每个省都能诞生一两个行业重镇▼
在经济作物方面,来自皖南山区的茶籽茶叶、生丝、药材等是主力,这都是安徽当地的传统土特产,在长江下游市场很受欢迎。
但美好的小农经济,随着鸦片的到来很快彻底崩溃了。
当然,农业时代的小而美并不是单纯依靠农业
在紧张的人地关系下
经济作物和分包式手工业才是利润的来源
(而鸦片就是当时一种极其致命的“经济作物”)
(图片@图虫·创意)▼
安徽大规模出现鸦片的时间并不长,英国从印度带来的鸦片,最早是在《烟台条约》规定芜湖开埠之后才登陆安徽的。但在进入安徽之后,这种成瘾品很快就受到了当地人的欢迎,进口量和进口额双双快速提升。
相比之前的多次不平等条约
英国在《烟台条约》中想要渗透的港口已经不是海港
而基本是长江流域内河港口
英国已经希望逐渐将长江流域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
(图中所示不止通商口岸,还包括一些条约中可停靠口岸)▼
根据安徽工程大学方前移的统计,自1877年开埠以后,鸦片进口额都在进口商品总值的50%以上,个别年份甚至超过了70%。即使在1888年以后,进口鸦片的份额有所下降,却仍然长期保持芜湖进口商品第一的位置,占到全国鸦片年进口量的1/17。
印度库房里的鸦片还多着呢,都等着中国人来消化
(图片来自wikipedia)▼
对英国人来说,安徽这片陌生的内陆土地,就是最好的鸦片倾销地,有助于他们在与中国的贸易中赚取更多顺差。他们用在印度大量收获的鸦片,在安徽收购附加值高的棉麻织物、药材、茶叶等。而随着台湾、印度、斯里兰卡红茶产量上升,他们又很快抛弃了安徽进口市场,逼迫茶农不得不砍掉茶树,安徽茶业从此一蹶不振。
茶叶是当年中国所剩不多的出口优势产品
然而西方国家拥有广阔的殖民地,加上强大的组织能力
击垮中国无数分散的茶农茶商,只是时间问题
(爪哇岛上的茶叶种植园)
(图片来自Wikimedia Commons)▼
安徽民间虽然也意识到了鸦片的危害性,但当时人想得更多的却并不是禁毒,而是如何从中牟利。进口鸦片的价格很高,而本土鸦片市场又几乎没有供给,这一高一低之间,商机就诞生了。安徽农民开始放弃粮食生产,改把罂粟当作主要的经济作物。
当一个国家已经丧失组织能力并被国外渗透的时候
这极其有限的资源意味着
光是活下去就要以损害他人为代价
(图片来自shutterstock)▼
1879年,安徽还没有自己的罂粟产能,短短8年后,1887年,安徽的罂粟不仅自用有余,还能输出到上海。1887年,正好是1888年鸦片在芜湖进口比例下降的前一年,可见土烟过量供给确实挤压了洋烟的市场空间。
吸毒这件事,一旦普及开来,甚至还会趋于“精致化”
(穷人和富人都有各自的“精致化”)
(图片来自shutterstock)▼
但和其他国货宣战洋货带来的骄傲不同,这场鸦片土洋之战反而让人觉得悲哀。
皖省一片糜烂
随着鸦片成为产业,种土特产就成为了吃力不讨好的买卖,罂粟则成为了获取利润的手段。
到1920年代,鸦片已经遍布安徽南北,其中皖北江淮平原上最多,皖南山区也不少。在比较克制的全椒县,“各处多种鸦片,弥望皆罂粟花……小户人家均种一二亩二三亩不等,咸谓利多于禾”,而在宿州、涡阳、亳州、阜阳已然遍地都是。这严重挤占了其他农产品的空间。
这比辛苦种粮食可是赚得多多了
但这种做法普遍化的结果就是一个趋于崩溃的社会
里面的所有人几乎都输了
(图片来自shutterstock)▼
根据安徽财经大学郑金彪等的调查,1906年国际鸦片委员会给出安徽全省的鸦片产量为6000担。一担等于一百斤,而每亩平均产出鸦片才3斤,要完成那样的产量,需要200万亩耕地。而清代中晚期安徽的耕地面积一共也才4000多万亩,其中5%种上了鸦片,这原本都是要用来种粮食的肥沃土地,降低了安徽对冲饥荒的粮食安全性。
中国鸦片进口量
1840年之前就已经极其迅猛的增长
在输掉战争之后,再也遏制不住了▼
这还只是国际鸦片委员会给出的粗略估计。口径更大的日本外务省认为,仅凤阳、阜阳、徽州三地出产的鸦片就达到了四五万担,全省产量更加可观。而这将会占据全省1/4以上的耕地,安徽从一个产粮省变成了一个粮食岌岌可危的省份。这也直接导致了芜湖米市的衰退,让安徽在长江黄金港口序列中销声匿迹。
皖北真的是重灾区啊▼
而在出产烟土为主业的地区,用于耕稻的农具都被收起不用,一代以后甚至出现了农民不会套牛、不会耕地的荒唐景象。
换起了另一套工具
(图片来自shutterstock)▼
消费这些土烟的自然也是安徽本地人。由于土烟不征关税、运输便捷,价格能比进口洋烟便宜一半。被洋烟在经济上套牢的安徽瘾君子很快转吸土烟。但不管洋土,只要是鸦片就有成瘾性和危害性,不少农民染上了烟瘾,终日在家吞云吐雾,不愿下地干活,更加剧了安徽的粮食危机。
集体”上天堂“,恍恍惚惚赛神仙
(图片来自:中华帝国图解)▼
这其实也不是安徽一家的问题,为了与洋烟竞争市场,当时全国各地都掀起了种罂粟热潮。出名的是四川和云南,川土和云土是清末民初中国市场上最流行的烟土。而在相邻的江苏,罂粟种植也大行其道,徐州就成为了向安徽输出土烟最多的城市。
说好的中国人不害中国人,却因对商业利益赤裸裸的追逐,最后变成了一场全民悲剧。
禁烟都是生意
有鉴于鸦片对安徽人民身心的毒害,清政府曾多次下令彻底根除罂粟。1906年,清政府颁布《禁烟章程十条》,直指“江淮等处,皆为产土最盛之区”,要求地方官根据当地土性选择合适的粮食改种。1908年,又发一道《禁烟减种章程》,要求地方上“永远不准再种”。
此时离林则徐禁烟已经六十多年了
离清朝灭亡则只剩六年了
(林则徐向清朝道光皇帝奏奏收缴鸦片情况奏折)
(图片来自:Wikimedia)▼
中央命令无数,地方官的动作却磨磨蹭蹭,留皇帝一个人干着急。
比如宿州知州李铭楚报告安徽巡抚,“穷民以烟苗度日,不可剔除罂粟”,和上峰打起了太极拳。合肥县更厉害,在城内明开烟馆,“官则因循于上,差役朦贿于下”,上下通吃,滴水不漏。
地方官对禁烟命令虚与委蛇,和烟土贸易已经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不无关系。最早带来鸦片的芜湖海关,通过进口鸦片获得了大量关税,获利的芜湖政府从未表现过对进口鸦片的敌意。相反,在安徽各地种植土烟时,芜湖海关还曾向上峰抱怨,土烟压低了洋烟的价格,让自己收入变少了。他们从未考虑烟土对民众身心的损害,而只是想从中多多渔利罢了。
更隐晦的原因,是不少地方官自己也已经深陷其中,有的成为了瘾君子,有的成为烟馆老板。曾有安徽巡抚颁布《官员禁烟章程》,要求下属在规定时间内向上级报告自己的吸食历史,但数月之后呈报者寥寥无几,很显然都是心虚了。
身体的颓废与心理的绝望,也是相互加强的
背后是茫然不定乱世求生中的四万万人
(图片来自:Wikipedia)▼
清民交替,时局更乱,禁烟变得更加困难。
即使是在蒋介石基本控制了局面,在南京成立第二代国民政府之后,安徽的禁烟工作仍然举步维艰。而且和清朝中央决心禁烟地方拖沓的局面不同,这次极为缺钱的南京中央政府也并不是真心想要禁烟。
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高举“总理拒毒遗训”,开展了对安徽烟土种植业的打击。但打击的方式令人始料未及,号称“寓禁于捐”,通过加税的方式禁烟,实则是把筹集军费的压力转嫁到了农民身上。甚至还发生了全椒禁烟办召集全县官员和烟土股东后,要求交钱放人的荒唐事件,最终以禁烟的名义在全省榨取捐税2000万元,相当于当时中央银行现金总储备。
鸦片是要禁的,新生活也是要搞的
而捐税也是一分也不能少的
为了最后一项,其他的都可以灵活处理
(图片来自:Wikipedia@三猎)▼
中央如此贪婪,地方也上行下效。1931年,淮河大水,皖北良田大批被毁,农村经济完全破产。但鸡贼的地方官员不想着赈灾,一面提高烟土税,一面向中央哭穷,两头的钱都被放进了私人腰包。当年省政府对县级财政清查后发现,涉及贪腐的县长占到了一半。
其实夹在中间的省政府也不是好鸟。1932年,在南京方向激烈的军费要求下,安徽省政府想出了一个“特货”的主意,禁止农民种烟、贩烟,其实是把收缴来的库存自己卖了,还对烟馆和烟民征税,空手套白狼赚了两头的钱。
所以最终,在南京控制下的安徽,禁烟成了一门彻彻底底的生意。农民缴纳高额的附加税就可以暗地种烟土,由政府负责分销,而到了下游,政府也从未致力于消除瘾君子的需求,而是通过高额税负从这些可怜人身上抽税,直至油尽灯枯,一片糜烂……
参考文献:
1.方前移. 口岸市场上中外鸦片的竞争与替代 (1877-1912)--基于芜湖海关资料分析[J]. 安徽史学, 2016 (2016 年 03): 58-64.
2.郭子初. 南京国民政府初期不同主体下的皖北鸦片治理 (1927—1934)[J]. 池州学院学报, 2018 (2018 年 02): 84-87.
3.郑金彪, 张玫. 清末安徽禁烟述论[J]. 赤峰學院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5, 36(11): 32-33.
4.王鹤鸣. 芜湖开埠与安徽近代经济的发展[J]. 安徽史学, 1995,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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