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伊斯兰教研究者Karl-Heinz Ohlig 谈伊斯兰教早期历史及穆罕默德
最近一些年，一些伊斯兰研究者、语言学家和史学家开始用历史批评方法研究伊斯兰教，其中一位是萨尔兰大学的宗教学学者Karl-Heinz Ohig教授。2008年3月，他在接受德国网站 heise.de记者AlfredHackensberger的采访时介绍自己的研究成果，其见解能够使人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认识伊斯兰教的早期历史。Ohlig教授在讲述中采用了基督教历史批判研究的一些“高级”表述，阅读时需要注意。采访录今由乡下人进城全文翻译如下：
第一部分：伊斯兰教原本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
链接：Ist der Islam ursprünglich eine Version des Christentums?
Hackensberger（以下简称H）：您的一本关于伊斯兰教早期历史的书，书名为《扑朔迷离的开端》。每一本知名的百科全书都对伊斯兰教的起源有详细的描写，有什么扑朔迷离的呢？
Ohlig（以下简称O）：1900年，作为伊斯兰学之父之一的 Iganz Goldziher 在巴黎大学作报告时就说，伊斯兰教的开端相当模糊。事实上，古兰经没有提供什么关于穆罕默德生平的材料。这一概念在其中只出现四次，只有一处可以肯定是指一位阿拉伯先知，而这一处是相当晚才写成的。麦加只出现一次，没有上下文关系；麦地那（意为“城市”）出现三次，是泛指城市，还是专指后来的麦地那，这并不清楚。另外也没有其他指向阿拉伯半岛的迹象。这样，所有关于伊斯兰教开端的“信息”都来自晚些时候才出现的文字：9到10世纪写成的“传记”，其中一篇是塔巴里（ at Tabari，10世纪）写的“纪年”，关于历史的其他描述也来自此书。这样，我们就没有最初两个世纪的可以信赖的文献。
H：这就是说，伊斯兰教的历史是在先知穆罕默德去世（632年）150-200年后才开始写的。为什么这么晚才有人写伊斯兰历史呢？
O：很显然，只有当人们对历史的开端有了概念 —— 从某些方面来看这不会早于 8 世纪中叶 —— 只有当伊斯兰教在阿拉伯帝国形成了独立的宗教，才会有人描写穆罕默德的生平和其他的历史进程。与摩西五经把耶和华崇拜归到摩西时代的作法相对应，这里也勾勒了一个壮观而连贯的创始神话。
H：一二百年以后记下来的东西还准确吗？9到10世纪产生的这些伊斯兰文献不就是半真半假的大杂烩、甚或就是从学术角度所说的伪造吗？
O：把这样的构造称为伪造是错误的，用同样的说法来形容摩西五经和罗穆卢斯-瑞摩斯（Romulus-Remus）的罗马传说也是错误的，因为，这种说法没有考虑文献体裁的问题。宗教-政治性的创始神话不是历史记载，也不希望是历史记载。
H：但是，今天被许多穆斯林认为是真实的，不正是这种“宗教-政治性的创始神话”吗？即使是关于伊斯兰教历史的专业文献也对这种传统说法不加质疑。
O：创始神话的功能是，通过回顾流行的叙述性传承创造认同感。在批判性社会之前，这些神话不言而喻地被看为真实的。历史思维寻求事实上的过程时不受此种牵制。这在伊斯兰学也已经开始，尽管非常晚。比如，生活在美国的伊斯兰学学者Patricia Crone 认为，伊斯兰教的开端并不在阿拉伯半岛。她认为穆罕默德是一个历史人物，奇怪的是，她得出这种结论的依据不是伊斯兰教文献，而是基督教文献。但是，这种文献中很少提到的穆罕默德，事实上是数世纪后抄写人员加入旧文献的篡改，旧文献对穆罕默德一无所知。
H：记录先知穆罕默德生平与语录的圣训集起什么作用？这个文献也是经过一百年的口头传承后才搜集整理成书的。这个传承链的可靠性有多高？
O：圣训集的集结在9世纪成为必须，因为出现了古兰经文献中没有涉及到的问题，通过圣训集可以以穆罕默德为依据为新的法律问题、社团情况等提供答案。这部作品在19世纪就已经被认为具有传说性质，开篇所加的从穆罕默德开始的传承链，其目的在于赋予作品高度的权威性，可以理解为一种神学意义上的提供合理性的套话，而不是历史信息。
H：但现实并非如此。如同创教神话一样，圣训集是被当作历史记载来看待的。在一些穆斯林国家，圣训集是司法判决基础。那么，圣训集有能力作司法判决基础吗？
O：圣训集与古兰经、司法传统或法官裁定一样是司法判决的基础，作为司法判决的基础是否管用，这不属于我的认知范围。圣训集所记并非默罕默德的话，只有在探讨文献产生的历史环境时才有史料价值。
伊斯兰教在9世纪成为强大的阿拉伯帝国的国教
H：最近三年，您写了两本书，介绍伊斯兰教生成史研究的最新成果。您的观点是，伊斯兰教开始的时候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宗教。您和您的同事们发现了什么样的证据？
O：根据7-8世纪阿拉伯时期的基督教文献以及阿拉伯硬币和其他铭文，当时的新统治者信一种叙利亚-波斯基督教，这一教派不承认尼西亚会议的决定：对他们而言，耶稣是上帝的使者，是先知，是上帝的仆人，而不是上帝的亲生儿子，而上帝是唯一的，没有“伴”。所以，750年左右去世的教会父老大马士革的约翰，John ofDamascus，把他们归为基督教异端，因为，他们不符合他对希腊基督教的理解。9世纪之前还谈不上阿拉伯人自己的独立宗教。
H：这就是说，伊斯兰教是后来才被塑造成独立的宗教的？
O：这种说法听起来太随意了一些，或者像有意识的行为。其实，宗教更多是通过对来自旧有宗教的信仰观念的重新衡量、对继承来的因素进行重新诠释并以特殊的形式加以固定和系统化而产生的。
H：当时的政治在伊斯兰教发展为独立宗教的过程中，不也起着决定性作用吗？
O：伊斯兰教在9世纪成了强大的阿拉伯帝国的国教，而帝国以此为自己“普世”意义和政权的诉求提供依据。
H：阿拉伯大帝国使一个新宗教成为必须，需要一个新宗教作为新的世界秩序的基础，以便使自己与其他地区区别开来？一个帝国也需要灵性的源泉、需要应该被传播的宗教和信息？
O：在与拜占庭帝国的竞争中，这看起来是一个说得通的解释。
H：为什么学术界至今很少考虑到这些因素和关系、并且大多以为伊斯兰教历史不可动摇呢？为什么没有像基督教一样用批判的态度来进行质疑呢？
O：在伊斯兰教神学中，至今还没有发生过启蒙运动，这样的设问是被禁止的。西方的伊斯兰学基本上还是从事语文学方面的研究，没有采用史学界已经通用的方法，同样，学者们也很少研究从宗教史和基督教神学角度上来看很不一样的近东文化空间，所以不能从传统本身出发认识其根源和题材。尽管如此，世界上还是有一系列的伊斯兰学研究者发表了批判性的开创性论文，从总体上开辟了新的视角。因为没有当时的文献和历史证据来证明传统观点，所以，从长远来看，传统观念是不可能被坚持下来的。
H：非批判性研究犯了什么错误呢？或者说，忽略了什么呢？
O：历史进程只有通过对历史文献的历史批判鉴别才能得到描述，这一点被忘记了。不少历史时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实物，许多宗教的诞生时期都是这样，比如佛教、琐罗亚斯德教、犹太教，基督教也有历史耶稣的问题。伊斯兰教的起源在晚期很多的文献中有详尽的描写，其中完全有可能包含了历史记载。但是从整体上来看，这些文献讲述的不是伊斯兰教的开端，而是9-10世纪的人对伊斯兰教开端的设想。西方的伊斯兰学本来有各种可能性来对此进行批判研究，但这些可能性并没有得到充分利用。
第二部分：历史上有过穆罕默德这个人物吗？
链接：Hat es Mohammed als historische Gestalt gegeben?
对穆斯林来说，古兰经、先知穆罕默德的生平与业绩都是坚不可摧的真理。那么，古兰经真的只有一个版本吗？穆罕默德真的如同伊斯兰教史书所描述的那样生活过吗？这是采访录第二部分的主要内容。
H：著名的语文学者和伊斯兰学者帕莱特（RudiParet）曾经说，古兰经是毫无疑问的。您也持这种观点吗？
O：帕莱特认为，古兰经中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就是说，是穆罕默德说的。这种观点没有任何原始资料为依据，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一种声称。与其他许多人一样，他还认为，穆罕默德言语的集结，在哈里发三世奥斯曼统治时期就已经完成，就是说在先知去世不到20年后。
H：这么说，古兰经只有一个版本的说法是不对的？有证据吗？
O：现存最古老的古兰经抄本残本都来自8世纪下半叶，它们显现的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况：章节顺序不一样，整段的文字还没出现，等等。那时，古兰经还在形成之中。第一部完整的抄本来自870年。最重要的是，最古老的抄本是有“缺陷”的：如同所有的闪族语言一样，古兰经抄本也没有元音字母。与其他闪族文字不同的是，古兰经中的辅音字母是多义的。即使在今天的阿拉伯语中，辅音字母也是加了注音符号后才有意义，就是在多义的辅音字母上加一到三个点，然后才能确定所指的辅音。而在古兰经手抄本中，辅音是不确定的：一个字母可以代表2-5个辅音，这样，文字并不能简单解读。这就是为什么到9世纪末的时候逐渐完成全部字母书写的原因。在抄写过程中，发生理解错误是很自然的。
H：您说“理解错误”时，是以鲁克森贝格（ChristophLuxenberg）的研究成果为依据的。他按照先知穆罕默德时代的“普通话”叙利亚-亚兰语重读古兰经，突然就读通了到目前为止晦涩难懂的一些段落。
O：鲁克森贝格的研究证明，古兰经是在说亚兰语-阿拉伯语的环境中写成的，所以，许多段落被当作用阿拉伯语字母写的亚兰语才能读通。此外，他在最新的研究中通过对抄写错误的考察发现，古兰经的抄写人所用的是叙利亚底本，这就是说，古兰经有叙利亚-亚兰语前身，也就是说有基督教前身。这与阿拉伯硬币的铭文是相符的——这些铭文表明，古兰经运动的源头远在美索不达米亚东部，就是在叙利亚-波斯地区。
H：对伊斯兰教历史的批判性研究为什么现在才开始？例外当然是有的，但是这些例外一直都是被学术界（scientificcommunity）拒绝的。
O：从19世纪开始，欧洲的、尤其是经常由犹太学者所进行的德国伊斯兰学研究，取得了重要成就，纳粹时期带来了严重的停滞。今天的任务是继承以前的学术传统，同时还要通过伊斯兰学学者与闪族学研究者、印度日耳曼学者、神学家、宗教学家、古币研究者或者西班牙学者的跨学科合作，进行更深入、更广泛的研究，只有这样才能全面把握伊斯兰教产生的历史条件。其中的一个先决条件是，如同在“圣经”研究中不言而喻的情况一样，要在早期抄本的基础上集结古兰经的比较批判版本，这样释经时就不必再完全依靠被错误地声称为与奥斯曼本一致的1925年开罗本。
没有任何一个宗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H：您也对穆罕默德这个形象进行了历史批判研究。这个人物在历史上存在过吗？
O：可以证明的是，印有MHMT铭文的硬币最初在660年前后出现于美索不达米亚东部，并向西部扩散；西部铸造的双语硬币，中间印有 MHMT，边上印有阿拉伯语的 muhammad。这些硬币上印有基督教的标志，比如经常出现的十字架，这样看来，muhammad显然被理解成了耶稣的一个称号—— muhammad 的意思是“受赞美的”。这与耶路撒冷圆顶清真寺内的铭文中用muhammad 这个称号来指称弥赛亚、玛丽亚之子和上帝之仆耶稣是一致的，也与大马士革的约翰对他所认定的异端的指责相符。
后来，这个基督教的称号看起来是与它所指的对象脱离了关系，与古兰经中经常提到的无名的先知发生了联系，这样，一个阿拉伯先知的形象就被历史化了。这个历史化过程也有最早的文献为证，就是大马士革的约翰，他提到了伪先知Mamed。经过历史化，内容丰富的传说才得以弥补穆罕默德的历史缺陷。
H：按照您的解释，只有一个结论，就是穆罕默德作为今天为人熟知的历史人物并不曾存在过。他是在9-10世纪才成为今天所说的历史人物的？
O：尽管至今没有历史证据，但古兰经运动的开始阶段或其他时期有过一个重要的传教士，这还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按照阿拉伯硬币和圆顶清真寺内的铭文，必须承认，muhammad这个概念，就是被赞美者，原本是基督教内对耶稣的一个尊称。
H：极端基督徒肯定为您的研究结果欢欣鼓舞。他们现在可以声称，基督教才是真正正确的宗教。
O：历史研究并不涉及信仰真理的问题。再说，没有任何一个宗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所有的宗教都是从前任宗教发展来的，比如道教和儒教是从帝国宗教而来（原话如此！），印度教和佛教的前身是吠陀教，犹太教以古代中近东全部的文化与宗教传统为前提，基督教以犹太教为母教，而伊斯兰教发源于叙利亚基督教。从结果上看，所有的宗教都是由多方面的因素决定的，都汇集综合了许多传统题材、叙述传承、信仰习俗、道德观念和社会机制等等。
H：您在《早期伊斯兰教》一书的引言中说，您并不想为这个宗教造成伤害，许多穆斯林肯定不这么看，他们更会认为您的研究是一种攻击。您会怎么回答他们呢？
O：从18世纪开始的启蒙运动也被许多基督徒看成对其宗教的攻击和破坏，有些人至今还是坚持这种看法。实际上，正是启蒙运动使基督教还有能力在现代存在，并能够为现代人所体验。伊斯兰教还没有经历过这些步骤，但是，如果它不想仅仅存在于像隔都一样的封闭型社会，那么这些步骤就是不可避免的。
H：但正是在今天，穆斯林国家好像没有多少启蒙的意愿。为什么那里至今没有发生过启蒙运动？
O：从9到11世纪，伊斯兰教社会经历了重要的文化发展，包括哲学、医学、神秘主义和“自然科学”等方面，这种繁荣稍后还在西班牙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是在传统-律法思想的统治下，这些发展不可能持续下去。从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时代开始，与欧洲-基督教世界的对峙，使得接受启蒙思想非常困难，因为接受启蒙思想往往意味着非伊斯兰化。另外，伊斯兰社会也缺少欧洲启蒙运动的一个重要因素：中产阶级。在全球化的世界，启蒙看来不可避免，但是这将会与欧洲启蒙运动进程不同，欧洲的伊斯兰教将会成为启蒙的开端。即使在伊斯兰国家，随着学校教育的普及，包括女性受教育，同时也随着经济生活的逼迫和世界的媒体化以及知识的流通，思维也将发生变化。至于时间问题，那就只能猜测了。
H：您怎么看西方伊斯兰学内部和公众舆论将来的发展？《明镜》在一篇关于伊斯兰教的长文中只是作为边缘现象提了一下您的研究。西方不也需要改变视野吗？
O：这涉及到许多问题。我从1973年开始作为宗教学学者从事科研和教学，涉猎各种宗教，也研究伊斯兰教，但首先是基督教。在学术文献中，没有任何一个领域像伊斯兰教的开端研究方面一样缺乏可验证的历史观点。对一种简单的共识提出质疑总是困难的，这需要时间。对媒体来说也是这样，他们往往不能理解这些问题和题材。但是，现在世界上也有一个由不同学科学者组成的大型国际研究团体着手研究这些问题，并对原始资料进行批判整理。这一研究发展已经不可阻止了。
译：柏林老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