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日,德国东部城市德累斯顿传出消息,全城进入“纳粹紧急状态”,用以提醒人们注意这座城市里逐渐抬头的纳粹主义者和正在增强的极右翼恶性势力。
听起来很吓人的一个“宣传”
(德国德累斯顿正式宣布“纳粹紧急状态”)
(图片来自:https://www.thelocal.de)▼
东德、纳粹、紧急状态、极右翼,这几个名词的组合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因此全世界媒体都对此进行了快速的追踪报道。但这些报道也同样夸大了德累斯顿的城市状况,事实上所谓的“紧急状态”也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宣传形式,并不会真的产生戒严之类的严重后果。
位于德国东部萨克森州的德累斯顿
算是比较标准的老东德了▼
但德国东部的右翼氛围确实在日渐增长,这也在很大程度上撕裂着这个统一不到30年的欧洲强国。
讽刺政党的讽刺艺术
在德累斯顿市议会提出这项紧急提案的,是一个左翼小党派Die Partei在该市的领导马克思·阿申巴赫(Max Aschenbach)。这个小党派的定位很有意思,号称是一个讽刺党派,擅长以讽刺漫画和行为艺术的方式在德国街头进行各种各样的改良倡议,其党魁甚至还曾入选欧洲议会——这是这个党派在政治史上取得的最大成就。
这个政党的另一成就:Titanic-Magazin
一个以黑色讽刺为内核的杂志
真是什么都敢黑的样子
他们对自己的家乡也不客气
德累斯顿的口号“多彩德累斯顿”
变成了多彩的……
(图片来自:Die Partei.com)▼
虽然在政治上不值一提,但讽刺艺术家们组成的党派总是能带来一些新创意。阿申巴赫认为,提议城市进入紧急状态只是象征性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提醒人们极右翼势力在德累斯顿造成的影响,并且要求人们反思右翼思潮是否已经开始影响社会中间派了。
其实是一座金光闪闪的美丽城市
这土豪气质很中欧
(图片来自:猫斯图)▼
似乎阿申巴赫只是把这次表决看作了讽刺艺术的一部分,不在于成果如何,而在于以政治的形式起到提醒的效果。这确实很像讽刺艺术的玩法。
但市议会里的党派显然当真了。在表决当天,以左翼党(Die Linke)和绿党(Die Grünen)为首的左翼党派投了支持票,以39票对29票获得通过。投下反对票的,主要是总理默克尔所在的基民盟(CDU)分部,它也曾是德累斯顿的第一大党。
现在基民盟不行了
该市最大的党已经变成了绿党
(图片来自:Flikr@B?NDNIS 90/DIE GR?NEN Sachsen)▼
基民盟表示反对,是认为提案的名称过于惊悚,这会暗示全世界德累斯顿的所有市民都是纳粹主义者或者极右翼分子——他们的担忧成真了,大多数人看到媒体报道“纳粹紧急状态”时,确实会在脑中浮现出德累斯顿全城戒严,铁十字旗帜遍地走的场景。这对于塑造城市形象并没有什么好处。
老中青三代“新纳粹”齐聚
但其实也就这样了,浪花不大
(图片来自:wikipedia)▼
但极右翼在德累斯顿这座前东德城市有自己的支持者也是不言而喻的。就在表决当天,市议会里臭名昭著的极右翼另类选择党(AfD)的12名议员也都投下了反对票,这占到了总席位数的17%,可见其确实拥有群众基础。
当地的选民其实两极分化很严重
年轻人有不少支持极右翼AfD的
但中老年人却很喜欢各类左翼政党
(数据来自@Stadtrat Dresden)▼
而在更大的范围看,德累斯顿作为首府的萨克森自由州(也是德国最东部的州)也成为了AfD的丰收地。在今年的州选举中,它赢得了全州27.5%的选票。这也是促使阿申巴赫等人提出议案的动因:他们认为,多年来政客们都没能站出来明确地反对极右翼分子,更没能有效取缔这些不好的组织,才让AfD有了可乘之机。
在全州,AfD的票仓似乎更大了
这也很符合德国东部近年来的右翼化趋势
(数据来自@Sachsen Landtag)▼
但很显然,右翼党派的机会并不来自于其他政客宽松的管制,而是有着更深远的社会背景。
从新纳粹到反移民
德累斯顿曾在二战时期遭受过盟军的猛烈轰炸,其市中心受到了严重的破坏。这其中最有名的建筑,当属作为宗教地标的路德宗圣母教堂,在被美军空投的燃烧弹围困两天后,这座有两百年历史的古建筑轰然倒塌,成为了德累斯顿人记忆中抹不去的伤痕。
两德统一之后
修旧如旧重新建造的德累斯顿旧城
还是能看出当年的风采
(图片@猫斯图)▼
此后德累斯顿和所在的萨克森自由州成为了东德的一部分,在苏联的管制中度过了几十年时光,但圣母教堂一直都没有能得到重建,以免与苏东集团无神论的意识形态产生冲突。
但随着冷战的升级,这座被美国人破坏的教堂遗址,又有了新的使命。苏联要求民众每年前来瞻仰纪念,以铭记“和平的代价”,其实是为了宣扬仇视西方的观念。
圣母教堂是一座路德宗教堂
所以虽然苏联不许东德重建教堂
却还是在58年允许设立了一座路德雕像
(图片来自:德国联邦档案馆@Giso)▼
这两次政治意义的变化,让圣母堂在德累斯顿有了极为复杂的价值。在两德统一之后,这里很自然成为了该市各种政治势力接触交锋的场所。一群新纳粹分子也抓住了机会,在1999年举行了第一次德累斯顿轰炸“哀悼游行”,为新纳粹主义活动披上了乡土情怀的外衣,吸引了很多市民前来观看。
二战后结束后的50年
剩下的废墟被保留作为战争纪念馆
在德国统一后,1994年才开始了重建工作
(图片来自:pixabay@FelixMittermeier)▼
此后,这个有着合法外衣的活动吸引的民众越来越多,有的年份能多达上万人。这其中既有普通市民,也有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新纳粹分子。活动的性质,也逐渐从乡土历史怀旧,变成了纳粹分子的全国集会。
这阵仗是还不错了
但还能蹦跶多久呢?
这是很挑战德国政治底线的活动,因此左翼群体和反法西斯群体也走上了街头。
此后纳粹社团与反法西斯社团及警方爆发了多次冲突,终于在当局的努力和民意的压制下逐渐销声匿迹。
但很快,一个新的政治不正确组织又在这里出现了。这个组织叫做佩吉达(PEGIDA),全称为“爱国欧洲人反对西方伊斯兰化”(Patriotische Europ?er gegen die Islamisierung des Abendlandes),旨在反对中东难民涌入欧洲,政治光谱和新纳粹主义者颇有相似之处。
看下左边,其宣传的身份可以说相当复杂甚至矛盾
(图片来自:wikipedia)▼
它出现的时间与地点就很值得人玩味。
2014年10月,佩吉达第一次出现在德累斯顿,其发起人卢茨·巴赫曼(Lutz Bachmann)是一名公共关系专家,转行做政治社群可谓游刃有余。他在这个社群创始时,就拿出了当时发生在德国的一系列穆斯林公共事件,作为吸引追随者的方法。
巴赫曼当过厨师,平面设计师,还踢过足球
曾因入室盗窃,袭击和藏有毒品而被定罪
2016年因“煽动种族仇恨”而被定罪
是德国非知名斜杠中年了
(图片来自:Flickr@Lutz Bachmann)▼
此后佩吉达开始组织属于自己的集会,以每周一次“散步”的形式,在德累斯顿进行抗议示威,没想到吸引的人越来越多,最终变成了德国东部的一个强大的势力。
2015年1月25日(周日)的一次示威游行
示威者大喊着“我们就是人民!”
这很纳粹?
(图片来自:wikipedia@Kalispera Dell)▼
这让卢茨·巴赫曼有些头脑发热,在社交网络上开始扮演希特勒。而这更是很挑战德国人政治底线的行为,最终断送了他未来可能的政治生涯。但佩吉达这个组织还是保留了下来,并且以德国东部为基地开始向周边各国扩散,形成了庞大的分支组织。
cosplay得差点意思
(截图来自:theguardian.com)▼
很难统计当年的新纳粹分子有多少转投了这个新的组织,但它们全都出现在德累斯顿,却似乎能说明一些问题。
更耐人寻味的是佩吉达是反纳粹的
打出了抵制纳粹游行的旗号
意识形态令人费解
(佩吉达在德累斯顿的游行)
(图片来自:wikipedia@Dresden Nazifrei Blockade)▼
东德不说的痛
德累斯顿并不是一个孤例。作为德国东部的大城市之一,它的命运不过是两德统一后前东德地区的缩影。前东德人感到生活无望,不被重视,缺乏对德国主流文化的归属感,才是这些右翼派系在这个地区屡禁不止的幕后原因。
作为实体的墙没了
人心里的墙却很难轻易倒下
(图片来自:wikipedia@Schindler, Karl-Heinz)▼
两德统一以后,尽管西德极为重视对东部同胞的统战工作,为东德人就业创业提供了很多优惠条件,还大规模重整了苏联时代留下的残破的基础设施,但东德的经济水平始终没能达到和西德同等的水平,这让东德人有很强的挫败感。
2002年开始修建的A71公路
指标非常高,旨在加强东西德的交流
但其实上面至今车流都一般
(图片来自:wikipedia@Kramer96)▼
一个最直观的指标是,德国东部的人均GDP仍然只是西部的73.2%。尽管比起统一之初的30%,进步已经很明显,但生产力差距仍然确实存在。
而如果具体到经济的微观层面,东西部之间的差距则更加明显。
2018年,德国的总体失业率只在3%左右,是欧洲就业情况最乐观的国家,但东德的情况却并不理想,失业率高达6.5%,相当于中欧小国斯洛伐克的水平。
事实上东德与中东欧的联系也确实很紧密
往来德累斯顿的火车有很多是捷克铁路服务
(图片来自:猫斯图)▼
在平均工资方面,根据莱布尼茨经济研究所(IWH)的统计,东德仅为2200欧元,而西德高达3200欧元。巨大的收入差距,使得东德的年轻人只能去西边找希望,而那些没有特殊技能难以进入西部大公司的东德人,则只能在家乡忍受较低的工资。
在德国东部我们仿佛看到了中国北方
一个首都吸引了巨量的人口流入
其他地方都在人口流失
说德国最大的特色是地区均衡,也实在是老黄历
(科隆经研院对德国2035年各地人口增长的预测)
(数据来源@statista)▼
而即使来到了西德,东德人的职业前景也不算理想。占到总人口17%的东德人,在德国的最顶级管理职位中只占1.7%,尤其是在法律、经济、媒体、科研、文化等有影响力的领域,很少能看到东德人的身影,这使得东德无法左右德国的主流观念,更让东德人深感自己只是个外乡人。
他们唯一有影响力的领域是在政界,这可能也得益于总理默克尔自己曾是东德人,但也还远远达不到和人口比例相匹的地步。
虽说是在汉堡出生
但却是在东德长大的默克尔
是旧时代最好的见证者
(图片来自:Wikipedia@Schnuvv)▼
缺乏经济实力,也缺乏全国性的话语权,这让东德长期存在的不满情绪成为了一个右翼思潮的火药桶。而前代政治精英无法参与现有政治体制,则成为了最好的导火索。
在两德分治的时代,德国东部的政治精英几乎全部都是苏联控制下的统一社会党(SED)的成员。虽然两德统一时保证了这些人的权益,但在此后30年的实际运行过程中,SED的党员或是分散到了其他奠基于西德的党派,或是彻底被剥夺了参政的权利,上升通道极为狭窄。
SED在86年还在坚持召开代表大会
却没有想到几年后时代就变了
(图片来自:德国联邦档案馆@Franke, Klaus)▼
但尽管他们的参政梦想无法实现,在原有政治体系中锻炼出来的政治能力仍然是在的。无论是为了给自己谋得福利,还是单纯为了发挥余热,不少前东德政客便选择了与一些邪门的意识形态绑定,以求乱中取胜。公开资料显示,那些与德累斯顿新纳粹主义者交好的政客,就大多是前SED的成员。
“大人,时代变了。”
(图片来自:德国联邦档案馆@Oberst, Klaus)▼
在这种种矛盾的堆积下,东德成为极右翼民族主义者的家,并激起了反对者的强烈反感,甚至祭出“反纳粹紧急状态”这样的政策,也就不足为奇了。
*本文内容为作者提供,不代表地球知识局立场
封面图片来自wikipedia@Dresden Poliz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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