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国道也就是川藏线,常年拥挤着骑行的人们,大家带着不同目的,来此寻找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洗礼。一位患眼疾15年的年轻人,决定在失明之前,骑行这一条生死线。
视力在一点点消失。手机上同样的网页,今年需要截屏放大才看得清。得了一种罕见的眼底黄斑病变后,我领到残疾人证,也曾因病被辞退,只能承受世界逐渐变得模糊和残酷。
过了30岁,工作没有效率,生活没有激情,在一个无聊的夜里,我决定去骑318川藏线。
318国道被誉为“中国人的景观大道”,每年骑318的达上万人,其中有人醉氧后做开颅手术,也有人不幸摔死。这事儿外人要么说有种,要么说有病,还有一个刚骑回来的说“哦”。
我那自行车买四五年了,一直没骑。几年前我已经不能开车,我担心视力再差下去,恐怕自行车也要告别了,岂不是要用余生来遗憾没骑过318。
骑完即便有天瞎了,心也是亮的。那一路美景,只有慢慢地看才不浪费。
我的决定很难瞒过亲人。装备陆续到位,每天上网看骑行318的视频,姐姐们已经知道了。难点是农村的爸妈,怎么解释他们都会认为是扯蛋。
为此我精心策划过,没想到我爸突然出现,憔悴地问: “有啥意思?多累啊!不行就坐车去。”
“就是追求精神上更高级的享受。”
爸扒了半辈子苞米,什么也没说默默走了。我的倔强让他无力,如果是从前,他的声浪大概能把房梁震裂纹。这次的沉默让我久久不能平静,直到出发,我连见妈的勇气都没有。
我在家练了三天,每天最多骑六十公里,然后在成都花了三天等装备。出发前的一夜,我失眠了。第二天睁眼一看,快中午,网上说今天要骑150公里到雅安。
下午快六点时路过一个村子,一问,离雅安还有三十多公里,我果断放弃。村外有一片茶园,一条小河,几棵大柳树。农妇说河里有鱼,我买了一瓶白酒、下酒菜以及一包炖鱼料来到河边。
我坚信我的八孔小网能抓到鱼,一直等到天黑,网里连泡鱼屎都没有。此时,我已经无力再骑回村里买吃的,饿得把花生米嚼得粉碎才舍得下咽。一粒花生一口酒,听着响河望着星空,我满足地睡了。
半夜,我被饿醒,酒劲也上来了。天开始下起小雨,没有任何吃的,我看了看瓶底剩的一点酒,不能再喝了。我钻出帐篷,河流挺急。理想中,网底会是一层鱼,小的放生,大的吃掉,可是网里没有任何在蹦跳,仔细一看,是只大河蟹。
我心情大好,明天正是中秋。
偏偏早晨起来还在下雨,我钻出帐篷去看网。网被甩在岸上,水袋连同已抓的河蟹都消失了。我气得踢了一脚网,迅速收帐篷离开。
在面馆吃了两大碗馄饨后,我发现雨越下越大。走还是不走,像大摆锤在脑海里荡来荡去。正巧有两个骑行者顶着大雨路过,我刚要追被面馆的阿姨拦住,她拿出一块塑料布让我把装备盖上。我想这事儿换我妈肯定劝不要走。
我顶着大雨,用最快的速度追上他们。同行几公里缓上坡,到了下坡我听到其中一个人的欢呼。我视力差,下坡有点危险,必须让他们在前。他们速度特别快,距离越拉越远,我有点心急。雨水打在镜片上,视线变得更模糊。
一颗倒树突然出现在眼前,刹车发出巨响,险些摔到。我停在那平复受惊的心,抽了两口烟,被雨浇灭了。看了看熄灭的烟头,我决定不追了,一个人慢慢骑。中午没吃上饭,路过一个卖猕猴桃的路边摊,我一口气吃了十五个。
之后就是漫长的上坡。推推骑骑,我虽然穿着雨衣,里面早被汗湿透了。身体很累,壮丽的风景却让精神很享受。四川的山高大,云就在山腰,我也在山腰。
下午三点多,终于到了镇上。我洗个热水澡、晾装备,然后把帐篷、睡袋、野炊餐具统统寄回家,它们太重了。
晚上,两个已婚的同学说好久不见,非要一起喝酒。和他们视频,从烧烤店喝到KTV。包厢音乐声太大,他们轮流一个人唱歌、一个人拿着电话去卫生间跟我聊。我们都醉了。
第二天出发一小时后,我看到前面有两个骑行者,速度很慢。追上时,一看白胡子比脸还长。聊了几句我就准备上路,不想跟他们搭伴。
比起昨天的大雨,今天的毛毛雨就舒服多了,上坡时我就骑一会歇一会。没多久,我被那两个七十岁老头赶上了。再次一起出发,平路时我甩掉了他们。后来遇到长上坡,我又碰见他们。原来他们虽然慢,但是不会停。
“加油! 你们先走,我抽根烟。“
这一次,我并非不好意思超过他们,都是坡,我是真骑不动了。我发了条朋友圈。配上我们仨的合影,写道:“@爸 你再瞅瞅你……”
下午的行程因塌方封路,晚上七点多才到一个镇子,一些骑行者执意上路,把白天耽搁的路程赶上。我还是留在镇里,夜路对我太危险,白天拥堵的货车很快会接踵而至。
作者图 | 堵车
在客栈,我认识了一个退伍兵,他跟我一样胖,年龄比我小很多,我就喊他二胖。二胖不赶路,不征服,就为了玩,我们越聊越投机,决定结伴。
二胖速度慢,上坡时我要等他很久。下坡时,他执意在我后面保持一定距离,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出意外。之后的食宿行程,二胖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天晚上,我们喝上了,同桌的是个大神。每一个骑318的人追求和目的都不完全相同。大神对318的每一段路都了如指掌,详细到哪一段路有野狗以及它们的数量。他和我们分享下坡如何加速、上坡如何发力,他的装备都严格计算克重。
聊完回到房间,我和二胖说:“下坡就是捏刹车,上坡骑不动就推。什么推车可耻,可耻就可耻。“
二胖答:“对的哥。“
早晨起来,大神提前走了,二胖说今天的六十多公里全是上坡,我坚定地告诉他:“你行。“
没想到坡这么陡,我等二胖的时间越来越长,想方设法鼓励他。可骑到一半,我还是接到二胖的信息,他决定搭车,到明天的下一站等我。
还剩二十公里时,我要了一大盆牛肉炖萝卜,专挑牛肉吃,吃的时候手在发抖,吃完坐了一小时,体力才有所恢复。
终于骑到了,我发现在中途遇到的中年大哥在等我。他指着后面的山说:“等你很久了,这上面有个温泉去不去?不远,他们说上去就是。“
“想去。不过得等一会,我快站不住了。”
我们一直在爬山,可大哥指的方向遥遥无期。我体力透支,甚至有回去的念头。他总说快到了,把我骗到了山顶。
野泉比想象的还好,景色宜人,躺在里面感觉所有的疲惫都值了。
累坏了,第二天我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出发,大不了半路搭车。坡度很陡,高海拔让我张大着嘴“哈哈”喘气。我路过了一个骑行的女人,她先是呕吐然后哭。我停下来安慰:“别哭,耗体力。”她当时就不敢哭了。
快到垭口时,气温越来越冷。雾很大,能见度只有几十米,路边是悬崖。遇到光着脚脖的两个年轻人,我送出了仅有的两双换洗袜子。
没想到就这么上来了,站在垭口看着漫天白雪,我坐在台阶上吃饼干喝牛奶,嘴里喷着白气狼吞虎咽。手冻僵了,但不放弃的感觉真好。
作者图 | 折多山垭口
过了垭口一路下坡,山前山后宛如地狱和天堂。雾散了,阳光越来越暖,很快到了摄影家的天堂新都桥。
二胖早早发了客栈的位置给我,他在那等。还剩三十公里时,我开始发晕。下坡很快,眩晕越来越严重。到了客栈门口,我不得不让二胖出来接。一段时间,我几乎失去意识,没想到醉氧这么可怕。
二胖也因为高原反应,头疼欲裂。休息了一天还没见好,他让我先走,约在稻城亚丁会合。
二胖如重疾般躺在床上,还不忘建议疲乏的我去骑马。我骑着匹小马来到山腰,它累得呼呼喘,走走停停。
我以太胖的缘由几次要求下马,牵马的总说它能行,让我想到我在爬坡的时候也这么喘。动物就是动物,一句怨言都没有,我看不出它有放弃的意思。
山顶是草原,草地上点缀着星空般的蓝色小花,野风轻柔。我躺在草地上享受肌肉一点点松弛的过程,如此空旷,如此安静,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新鲜。
拼车去稻城的时候,等司机拉人,我躺在车的中排睡觉。忽然车门被拉开,一个当地人用手重重拍着我,站在我的两腿中间。他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可以日么?”
我当没听懂:“嗯?你说啥?”
“可以日么?”他又拍了腿一下,脸上露出有趣的笑容。
我也开始笑。他的同伴好奇地凑了过来,我复述了他要日我的过程。
“他就喜欢胖胖的,他老婆也是胖胖的。” 我觉得这才叫正经八百的躺枪,我们的笑声不谋而合地放大。
遗憾的是,二胖被高反折磨,提前回家,我只能自己上亚丁。买门票的时候,我的残疾人证又让我省钱了,让一对小情侣羡慕不已。
下一站不远,但路况糟糕,很多骑行者认为完整骑行这段路才有意义,而对我最不重要的就是意义,也不必逞强。
我决定搭车。下着雨,道路坑洼不平。透过车窗,能看到雨中的骑行者,在接连不断的泥水中奋力踩踏,我们拉下车窗,齐刷刷为他们鼓劲。
到林芝的六百多公里,我骑车一段,搭车一段。从林芝出发,多是平路,但爽骑几天后还是迎来了新坡。早起时听到外面的雨声,那意味着地狱,我不想离开天堂般的被窝。今天是97公里缓上坡,明天是海拔五千多的米拉山。
我点了根烟,静静思考了一会,面部狰狞:“最难的都骑过来了,现在就差这座最高的山,咔嚓骑过去以后吹牛也有劲儿啊!”一个寸劲儿,我从被窝里挣脱出来。
今天的天气非常善变,一会热一会冷,一会雨一会晴。路上一共换了四次衣服,从单衣到棉衣到雨衣再到单衣。朋友圈里还有人遭遇了大冰雹,手里捧着冰珠子高喊:“最后两天啦!下冰雹了!你来什么我都接着!”
没想到在最后的十公里,我的体力突然消失,困得摇摇欲坠。我在桥墩上坐着睡了十分钟,吃了能量棒、葡萄糖,慢慢恢复。可恶的是,坡度越来越大,体力完全透支,推车时像把两条腿一条条往前扔。
最后一公里时,一条大黑狗从我身边慢跑而过,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凶猛的呼吸声。没敢看它,我继续机械运动,浑身汗毛竖起,像个刺猬。对我而言,最恐怖的不是上坡和悬崖,而是野狗。小时候被狗咬过三次,阴影始终散不了。
狗过了,我长出一口气,也没抬头。旁人说:“哥,前面还有三条。”
之前遇到狗,路上什么都没有,我假装弯腰捡石头。现在骑着车,只能听天由命。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心里倒数着三、二、一,麻木地经过它们。紧接着,又有一条大黑狗蹲在路边,它好像在看着我。
人群都消失了, 全世界只有恐怖的大黑狗,像病,像噩运。我希望不要再遭遇一次。
爬上米拉山时,山上正下着雪,心是热的,我感觉一点都不冷。正好一个东北老乡也在,这哥们长头发小黑脸,在路上已有十个月,几乎住帐篷。
我们聊得投机,相约回酒店喝酒。我洗漱完就坐在床上等,桌子摆在两张床中间,铺满酒肉。他在卫生间里,像干群架一样叮当作响,好一阵才出来。洗完一看,乞丐变成了文青。据说那头发洗发露不起沫,他是用洗衣粉搞定的。
老乡一路的遭遇实在太精彩,我们一人一瓶二锅头喝到了断片。
第二天醒的时候,已经十点。我出发后感觉不对,走路不走直线,于是在餐馆里喝了一碗牛肉汤和一大壶开水。
还有一百二十公里的缓下坡就到拉萨了。最后这一段不费劲也没劲。到拉萨我一点都不兴奋,甚至有点遗憾。
我住在客栈里,准备再呆一周多。同屋的尚哥是个搞学术的,也是我见过最邋遢的学者。他很久没洗澡了,昨晚我戴了一夜的面罩才得以入眠。
和尚哥熟悉后,他说要去寺庙见活佛,问我要不要同行。我丝毫没犹豫就答应了,我想接触信仰。
去寺庙的路不好走。这里条件非常艰苦,水是从山下背上来的,午饭时,他们最期待的是榨菜。活佛的徒弟中不乏有大老板,他在这里已经有些日子,舍不得用水洗脸,托尚哥带了一大包湿巾,能擦一个月的脸。欲望在这里渺小得微不足道,又不让人空虚。
我们放下行李去见活佛。人很多,见活佛的人都跪着,连头都不敢抬,出门也是倒退着。尚哥说好了不习惯跪就不跪,轮到我们,他直接跪下磕三个头。我还是不习惯,走到活佛跟前鞠躬献上哈达。
午饭后,我一个人溜了出来。这有个天葬台,当我站在尸体的不远处,看着他被一刀刀分解,心里竟没有一点恐惧。
晚饭后,是徒弟们跟活佛闲聊的时间。活佛很爱笑,尚哥让我问个问题。
我说:“师傅,偶尔我会陷入思考,我不知道自己追求的究竟是幸福还是悲哀。“
“问吧。“他慈祥地说。
“淡然的极致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他最适合回答你。你问问他在沙漠、无人区,是怎么过来的。“活佛指着尚哥笑着说。
尚哥讲了很多故事出来。“打断下尚哥,我问的重点是极致的淡然。”我停顿了下:“是孤独么?还是死亡?“
安静了片刻,没有人回答。我没有追问,可能不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
“师傅你孤独过么?“我找机会问了第二个问题。
“当然。“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是想把头撞在地上啊!“他突然笑着说。
我不住点头,从这一刻我再没发声。当晚大家都睡了,尚哥问我要不要皈依,我摇了摇头。
作者图 | 寺庙下山路
第二天,我选择走路下山,路上我没有看到雪豹和狼,只看到野牛和鹿。我边走边跟我妈视频。听三姐说,我妈听说我来见活佛,在家看小和尚摆件都止不住地笑。我骗她说活佛给我打了一卦,说我的视力在五年之内能好转。
我妈高兴地快哭了,不停说好。我喜欢看她这样。我还说活佛加持过的哈达要给我爸,让她别吃醋。我妈坚决不同意,一定让我自己留着。
回到家后,我把哈达挂在我爸的脖子上,他很快摘了下来,生怕沾走一点福气:“我不要,你自己留着。你好我就好。“
几天过去,坐在电脑前回忆这个过程。看看熟悉的一切,曾经的麻木厌倦好像变成了一种踏实。比浪荡更好的自由,大概就是这种状态。
- END -
撰文|纪永生
编辑 |张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