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向学生提问:“谁发现了美洲大陆?”很多学生会脱口而出,“哥伦布”。偶尔甚至会给你个惊喜,“哥伦布,1492年。”如果调整语气和表情再问:“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就会有一半学生会恍然大悟——“印第安人嘛。”
实际上,当哥伦布1492年到达加勒比海时,美洲已经是几千万人的家园,大多数人会笼统地称之为“印第安人”,但如果深入了解一下,会发现这些人族群之间存在着极大的文化差异。从阿拉斯加到火地岛;从哈德逊湾到安第斯山脉;不论是密西西比流域、中美地峡还是亚马逊森林……美洲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散布着“印第安原住民”(这是一个因哥伦布误会而起的名字)。早期到来的西班牙人惊喜地发现,“这些肮脏的红人”没有马、火药,甚至车轮……;更重要的是印第安人没有对旧大陆疾病的免疫力,这些疾病后来成为殖民者真正的开路先锋和征服前吹响的死亡号角。
图左:版画《哥伦布登陆海地岛》,1596年。
图右:“圣玛利亚”号、“平塔”号、“尼娜”号
哥伦布从未意识到他发现的是“新大陆”,而不是什么中国与日本沿海。1503年,意大利人阿美利哥·维斯普西(Amerigo Vespucci)考察了美洲东海岸后,在他的出版物中首次提到这是一块“新大陆”,“因为我们祖先对这些国家一无所知”。美洲(The America)的名称就以他的名字而命名。1507年,绘图员马丁·沃尔德西姆勒(Martin Waldseemüller)绘制了第一张含有美洲的世界地图(下图,现存于美国国会图书馆)。
美洲大陆一经发现,旧世界就开始了积极地移民活动。不过也有极少数人却因发现“新大陆”而寝食难安,他们琢磨着要为印第安人找到《圣经》归宿。中世纪经院学者阿奎那将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学说与《圣经》相统一后,这个世界的知识体系就已经完备了,没有什么是《圣经》解释不了的事情;如果存在《圣经》之外的学说,那一定是撒旦的理论,如果敢于坚持的话是要被送上火刑柱的。
《圣经》培养的世界观认为,所有人类都可以上溯到亚当和夏娃,就晚近时期来说,人类都应该是诺亚和他一家子的后代,因为最早那对不知怎么也有肚脐眼的夫妻的其他后代早就被大洪水淹死了。根据《旧约·创世纪》,诺亚有三个儿子:闪、含和雅弗。经院学者很早就确定:雅弗是最优秀的,所以自然是欧洲人的祖先;闪繁衍出了亚洲人;非洲人都是含的苗裔。而那些新大陆的“红人”到底是什么人呢?诺亚显然没有第四个儿子,为这些此前“根本不存在”的红人提供可追溯的祖先。
教皇保罗三世觉得“这个烦人的事必须解决,否则会影响传教大业。”于是,1537年颁布了一项天主教会诏令,明确表达了教会的观点:“印第安人是真正的人类,他们不仅能够理解天主教信仰,而且据我们所知,非常希望接受它。”这倒是符合实际,印第安人对早期殖民者带去的宗教持有欢迎态度。在印第安人眼中,这些拥有马、钢铁和对疾病抗拒能力的西方人是令人敬畏和值得崇拜的。你看,天花专门杀死本地土著,而奈何不了这些胸前挂着十字架的外来者。
欧洲学者们得到诏令后,为教皇言论找到依据,就成了他们神圣的职责。这些新大陆的土著一定是大洪水之后不久再次登陆的,于是就可以追溯到诺亚三个儿子中的一个。在此后大约三百年里,欧洲思想家们一直在推测:印第安人究竟是谁的后代?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虽然早期欧洲探险家们很快就知道了“新大陆”不是亚洲,但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注意到印第安人和亚洲人之间在体质上的相似之处。1524年,为法国服务的意大利航海家乔瓦尼·维拉扎诺花了将近三周时间考察罗德岛,近距离观察当地土著:
他们的脸总体来说比较宽……他们有大而黑的眼睛……从以上两个方面,我们可以说他们很像东方人。
但这些还不能说服欧洲人接受“印第安人来自于亚洲。”1535年出版的《西印度的自然通史》一书就指出美洲人群有两个来源:一是,2000年前从地中海城市国家迦太基出发而迷航的商人;二是,在公元前1658年随一位传说中的伊比利亚地区殖民地君主赫斯派罗国王逃亡的随从。后一种说法得到了西班牙人的追捧:哥伦布只是再次发现了西班牙人早已发现的东西,对新大陆宣誓所有权不但合法,而且合理。1550年,洛派兹相信印第安人是从亚特兰蒂斯消失的大陆移居美洲的;1580年,迭戈·杜兰认为《圣经》中提到的12个希伯来部落中有10个“离奇地失踪了”,杜兰从“各种证据”中推测印第安人是犹太部族的后裔,这些“证据”包括割礼、有关瘟疫的传说、偏爱长途旅行等等。
1590年,荷西·迪·亚科斯达牧师出版了一本直到现在都颇有影响的书《西印度群岛自然与道德历史》。亚科斯达牧师从1570年开始,作为耶稣会教士在秘鲁呆了17年。在此书中亚科斯达牧师认为:如果动物是自己从旧大陆迁徙到了新大陆,这说明在历史上某个时期,新大陆与旧大陆是连接着的。根据当时的地理知识他甚至猜测,可以在东北亚和西北美找到这个大陆的连接点。实际上到18世纪下半叶这个地方仅仅存在一条82公里宽狭窄的白令海峡。亚科斯达的观点是靠着客观性和坚实的推理得出的,这十分了不起。
白令海峡地形图(左)和卫星照片(右)
但大部分欧洲人都拒绝接受亚斯科达牧师的观点,与现在某些中国“学者”相同,当时这些欧洲学者将追寻美洲印第安人起源建立在文明特征罗列比较之上。他们通过对印第安文化的描述,寻找一些旧大陆群体与之非常相近的实践、信仰甚至语言元素,直到找到些相同点,就依此认为是美洲人群的源头。文化渊源比较本身虽然是有一定道理,例如:后来移民新大陆的中国人都过春节;欧洲人、非洲人也保留着他们的民族习惯。但过去几个世纪中,欧洲人所搜集、整理的有关美洲印第安居民来源的文化证据显得过于简单化,那些所有的相似性往往很模糊、偏颇和存在多种解释。例如,16世纪西班牙牧师格里高利·加西亚坚称,犹太人和印第安人都很懦弱、都不相信耶稣基督的奇迹、都很挑剔、都忘恩负义、都喜欢闪闪发亮的银子等等。这些列举显示出加西亚对印第安人和犹太人的偏见,却被拿来作为“有力证据”,把两个民族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历史学中对人群的特征罗列必须遵从一定原则,这样的特征比较才能用来追溯人群移动的情况。即,这些特征必须是相同的,而非依照精挑细选得出的模糊相似;被比较的特征不能是孤立行为,它们必须是一个完整的文化集合的一个拥有众多关联元素的子集,文化的源头和迁徙人群都必须共同具有这些特征;文化特征出现的形式和在不同年代均反复共存。特征子集元素越多,这些元素具有同一性越明显,文化同源性就越强。这样,人们因为功能需求的误判和偶尔出现的共同性做出的判断偏差可能性就越小。例如,我们拿犹太人和印加人都实践的割礼来说,就不能将割礼单独列出作为“文化同源判断”,而是要考察整个人群的割礼实践的文化和宗教背景。人们会发现割礼存在于许多种文化的人群实践中。如果我们要考察“男性幼童割礼在世界文化中的普遍存在”,那就超出了犹太人、印第安人等概念下的人群划分范畴了。
罗列特征只能作为考古学的佐证和为猜想提供思路,而不能单独拿出来作为确证。例如,我们不能单独考察下图的“龙”,就说印第安人与中国人同源。考古学家约翰·罗做过一个出色的实验,显示了单独罗列文化特征的不可靠性。他收集了60项行为和实物的共同特征罗列出来,其中包括牺牲、神话、图腾、姐妹婚(sister marriage)、立方体骰子、红铜镊子、阉人等等。这些罗列有一个硬伤就是“有意挑选和不考虑功能与历史背景”。结果可想而知,能得出结论:欧洲文化与美洲文化同源。几个世纪以来,研究“印第安人的祖先是谁”的欧洲学者以及后来很多的“中国学者”都这么干过。
作者: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