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散记:在漫漫时空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位置

以前,我是个不爱旅行的人,习惯了大学的平静日子,不知道去别处有什么意义。反而是在工作之后,没了多少自由时间,我才渴望去别处走走,好像只有走出去,内心才得到了舒展和成长。

去年冬天,我在严寒中逛了洛阳、西安、银川等地,途中读了些史书,看了些古迹,对下次旅行有了想法:去河西走廊看看,走走丝绸之路。这是一条极具历史文化价值的地理路线。无论在汉朝的史书中,还是唐人的诗句里,这里都饱含魅力,有开疆拓土的壮举,有金戈铁马的征途,有商旅穿梭的身影,有边塞望月的乡愁。

在阅读和收集了相关材料后,我在今年九月下旬终于踏上西行之路。这次旅行是地理上的漫游,也是对自我和生活的一次发现,今天就与大家分享一下我的一些见闻和感受。        

来到大西北,给人的最大感受,就是对空间与距离的再认识。

我从上海出发,没坐飞机,选择了火车。这辆车途经江南水乡,越过华北平原,翻过黄土高原,在颠簸28个小时后到达武威。而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依然时时感到路途给人的漫长之感。

从武威到张掖,经嘉峪关到瓜州,再转到敦煌,我坐的都是火车和大巴。窗外没有密集的山林草木,只有荒秃的戈壁,而戈壁上只有干枯矮小的芨芨草和散落的石块,远处的山脉几乎一动不动,任由车辆穿行,它仿佛还是刚才的模样。

对空间的感受,转而影响人对时间的感受,这缺乏变化的旅程令人觉得非常漫长,加剧了无聊与疲惫。有些景点离城镇遥远,比如天梯山石窟在武威市区之外的五十多公里,榆林窟距瓜州城区七十公里,无专车路线,也无乡镇公交途经,对于不会开车的我来说必须包车前往,很是麻烦。

在交通发达的现在,在西北旅行仍有如此的困顿与烦恼,古人在这片土地上出行又该是多么的艰苦。

在《史记》中,司马迁将张骞出使西域称之为“凿空之旅”。以前读来只觉“凿空”两字极具想象力,空间成了实体,人在空间穿行有穿凿之感。来到西北才明白,这两字又是那么贴切形象:将山岩凿为洞穴绝非易事,一次次挥舞,一次次敲击,才来迎来最终的完成。“凿空之旅”自然是万分艰难的旅程。

张骞第一次出行,中途被匈奴军抓获,在异地滞留十年之久,待他逃出、出使西域各国后回到长安,整整十三年过去了。同样走过这条旅途的还有玄奘,从他离开长安西行求法,到他取经归来,与五万多里的路程一起结束的,还有十七年的光阴。

每当读到这样的人生故事,我常常自问:如果一生只做一件事,你会选择做什么?

然而,我会因这疑问而羞愧,因为我的生命中似乎并没有什么事值得我用一生去追寻。在我们面前展现的,是现代生活的诸多可能,每一件事都好像那么精彩,但又因每件事都显得精彩,它们对我们却失去了独有的魅力。我们仿佛成了自身生活的围观者,在外面张望着,看着时光像流水一样从其中白白流过,迟迟没有做出选择。

我并不是在怀念“从前慢”,怀念“一生只够做一件事”的时代。我想,即便在张骞和玄奘面前,同样总有诸多选择,但他们敢于从中做出属于自己的决定,即便选择了一场结局莫测的冒险,踏上了一条遥遥无期的旅程。有时,更多的选项不会给一个人带来更多幸福,是选择本身为我们的人生赋予了意义。

在做出选择后,困惑、徘徊和后悔也仍有可能在每个人的心底萦绕。而我与这些伟大古人之间的最大差别,或许是他们对人生拥有一份珍贵的信念和耐心,他们愿意等待生活的“水落石出”,能够坚持到答案自然显现的时刻。

在广阔的戈壁上穿行,我心里再次涌出过去出现过的诸多困扰。我想,我不必畏惧它们,也不必急着驱散它们。这些疑惑就像是每个人生命旅途中的风景,让它们来到生命的中心吧,或许在接受和了解它们之后,这些疑虑将会成为我们真正的成长经验。        这条时空长廊中留下了很多名人志士的身影,这次旅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是一位传奇高僧。他在东晋时名扬诸国,成为君王争抢的对象。前秦皇帝苻坚派遣将军吕光灭龟兹,将罗什带到凉州;前秦灭亡后,吕光自立为王,将罗什滞留在凉州十七年之久;后来,后秦皇帝姚兴又讨伐后凉,将罗什带到长安。

鸠摩罗什破过戒,结过两次婚,生有两个儿子,姚兴还送给他十位宫女。这样的经历让信徒议论纷纷,有人想要效仿。罗什召来众僧,向他们展示钵中的铁针,讲道:你们若是和我一样将铁针吞入腹中,就可结婚生子,不然便不可学我。说罢,他将铁针吞下。

传说的真伪已无从考证。鸠摩罗什在圆寂前曾向弟子们说,如果自己所传的佛法准确无误,则身体在焚化后唯有舌头不烂。后来,鸠摩罗什的舌头化为舍利,现供奉于武威的鸠摩罗什寺的佛塔中。

我在武威下了火车,便乘公交前往这座寺庙,是我此行的第一站。庙宇很新,刚完成装修,寺庙的西南处正在兴建新庙堂,所以整座寺庙并无多少古意,匆匆浏览便离开了。

有趣的是,后来我在敦煌城外的村庄路过了白马塔寺,出于好奇进去看了看。售票处的窗口边上,挂着国家等级旅游区的牌子,是A级,可谓非常诚实。这是我第一次参观A级景点,颇为激动。

        穿过破旧的长廊后会发现,寺中只有一座石塔,四周围墙长满凌乱的野草,果然和它的级别十分相称。读过石碑上的介绍才知道这座塔的来历。原来鸠摩罗什东行经过敦煌时,他所乘的白马病死,葬在此处,建塔纪念。

想来这匹白马真是幸运,因跟随高僧,死后留有一座石塔历经千年仍能证明自身的存在。而千千万万的人,早已消失于历史的变换中,没了丝毫痕迹。

当天晚上,这匹白马又在我心头浮现。或是夜里疲惫,想到在外漂泊,我感到一丝孤独,便突然想到鸠摩罗什和这匹白马的关系。

遭受了灭国之灾,罗什又被俘到异国他乡,身旁这匹白马不但是得力的旅伴,更是他与过去的重要联系,承载着家国记忆。白马在身旁,便是异乡里的安慰和陪伴。所以,这匹白马可以象征每个人生命中的珍贵之物或可爱之人。而随同它的离世,一部分的生命似乎也将消失。

如此沉重的丧失,每个人都会经历,而我们该如何面对?

哭泣与悲伤,像是人们面对丧失的应激反应。而有些人会长久地沉浸在悲痛之中,即便在心情逐渐平复的时候,也仍旧“坚持”着悲痛。他们像是不敢让自己变得快乐,仿佛一旦自己愉快起来,就是在背叛过去。

悲伤和眼泪,并非纪念逝去之人或消失之物的唯一方式。很多时候,生活不允许我们停下来倾注在悲痛之中,我们仍需走向自己的旅途的更远处。放手,并非忘却,而是在我们的内心腾出更多空间,以便将那逝去的一切转移到其中。只要能从悲痛中轻轻起身,我们便可以尝试将失去的一切内化到内心,让它们以另一种方式再次陪伴我们。

这座位于敦煌城外的破败石塔,何尝不是鸠摩罗什内心的那匹潇洒的白马呢?        这条路上有石窟,有名刹,有旧址,有高塔。我想看的不止是历史,还有历史中的世俗生活,以及当下的现实生活。比如,我登上武威大云寺的钟楼,在纹龙大钟里面发现了当地人贴着的征婚祈福帖。若不是我身上没有胶水,我也要贴出自己的联系方式,为婚姻大事祈求缘分了。

人们喜欢谈论过去,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有时是想要从中找到些启发,更好地在当下生活。充实的当下感,正是这几年我想要努力追求的生活状态。而有意思的是,如果一个人一直沉浸在当前的处境里,他反而可能无法感到充实,在别处却可能更易发现此处生活的秘密。

在嘉峪关,我查了去瓜州的票。我想一早赶往那里,只能坐早上六点多在嘉峪关南站出发的火车。南站离城区很远,附近没有宾馆,只有村里的农家乐。想到凌晨从城区赶往南站过于麻烦,我决定在农家乐住一晚,没想到闯入了一家人的日常生活。

从南站下了公交,我摸黑走到村庄,走进名为“幸福一家人”的农家乐。一家人在吃晚饭,见我风尘仆仆便邀我一起。我没推辞,放下书包,坐上了饭桌。打理住宿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女儿刚满七个月,在摇篮车里咿咿呀呀。他们和父母都住在这个大屋子里,父母平时忙于农事,闲暇时帮忙打理住宿的事或是照顾孩子。

在寒暄之后,这家人已待我如熟客,开始做起自己的事,看着电视,聊聊村里的事,逗逗孩子,冲泡奶粉……我像个局外人,又像是他们中的一员,被他们简单的生活所感染。他们没什么担忧,也没什么过分的渴望,他们就在自己的生活中,就像村外的树在河边,就像树叶在树枝上,就像月光照在树叶上,是自然的,是不偏移的,是恰如其分的,是本来就是如此的。

这就是我所渴望的人生状态吧:你了解自己的生活,你清楚自己想要的,不委屈自己,也不奢求自己。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无论将来会带来什么,能够沉浸在当下,不活在过去,不活在未来,就在此时此地平静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我知道,这样的时刻并不多。而我作为旅行者,当我感受到这一切,我同样是不偏移的,是在我的位置上的。

“旅客要在每一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泊,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所以,旅行从来不止是对外部世界的探索,它让我们从原来的自我状态中松弛下来,在面对陌生与未知的时候,看到内心深处的事物。

让世界变得广阔的,不仅是世界的广阔本身,更是旅行者对内心广阔的渴望。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这份渴望,找到那条走向广阔生活的道路。

KY作者 / 夏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