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墙围曾一度庇佑我们。25岁之后,男孩们组建家庭、成为父亲,需要直面婚姻、工作、孩子、父母……被责任和压力缠绕的他们,在每天开黑的几个小时,找到喘息的间隙。
过了25岁,你很难再那么喜欢女人。
至少我们群是这样。2017年中,我组了一个游戏群,一个邀请一个,做金融、搞IT、弄新闻、企业咨询、写作的混搭直男群成型了。每天晚上八点钟,群里准时有人发声:
“女朋友看电影去了/老婆逛街了……我自由了!有人打两把王者不?”
马上,一群人抛工作拒老婆躲合伙人,彼此邀请着进入峡谷。别的男人是车库3分钟——下班开车到家楼下,在工作和家庭的夹缝点一支烟。我们,是车库3小时。
小白就是被我拉进群的。他是我大学同学,大理白族人。最早见到他,是在学院篮球队,他个子不高,自来卷,皮肤特别白,让我一度以为白族皮肤都这么好。当时院里学生干部闹矛盾,一伙人抓大二主力,另一拨人,想鼓动大一新生自立门户,搞得我们这群才进校门的菜鸡很尴尬。训练了几次,大家都变得不会打球了,只有小白一个人,和球场上所有人谈笑风生,击掌,打招呼,喂球。
运动,是大部分男生的第一次社会训练。有这种游刃有余能力的,不是队长就是大哥。我当时就记住他了。就这样,我认识了这个大理的白族小伙子。毕业后,很多人说自己迷茫,小白径直回到大理,考了公务员。
2年后,我来到大理。没有选择新移民常住的古城,而是在本地人聚居的下关,根本没什么社交。小白隔段时间就找我吃饭,把朋友介绍给我。买房子,装修,他们都给了我切实的建议。我才发现他在县城,把工作做的扎扎实实,帮我把买房子的事情理得门清。还是他,我想,还是那个球场上唯一谈笑风生的人。
这种人打游戏怎么能差呢?有一天我发现他也在游戏好友列表上,就拉他打了一局,他拿了李元芳,控龙反野特别稳。于是邀请他进群,进来他就是群内大腿,一手打野节奏带得起飞,特别是刺客阿轲,杀人手起刀落,从来不打招呼。一开始大家还不熟悉,都按照老习惯,想等2分钟有大招再抱团,小白经常二级溜到边路,拿下一血。他节奏很诡异,抓哪条边路没有定数,一旦装备成型,就完全进入自己的节奏。
我们常见的语音是:“阿轲,这波机会不好,撤了吧。”
小白没说话。
“我靠,你怎么自己上了??”
……
“牛逼,撤吧哥,杀一个得了。”
……
“哥,差不多得了!哥!哥你真牛逼!”
这时候他才会得意地向我们解释,提前半分钟出了无尽战刃啊,看到对方虞姬先放了二技能啊,刚才神走位躲了白起控制什么的。
当然了,也经常有头被人打烂的时候。那时候语音就变成了:
“阿轲,这波机会不好,撤了吧。”
……
“我的我的”,他说,“讲道理,就差一点装备。”
作者图 | 小白的阿轲战绩图
2017年下半年,小白都是群里最粗壮的大腿。他又邀请了两个大理州的朋友,群里的人来自河南、浙江、北京、陕西、美国、上海……人和人隔着距离,可是一句“排位吗?”,就抹平了时差。我们赢了互吹1小时,输了讲道理十分钟,夜深人静后,我们快乐地陪伴着彼此。
2017年底,小白的妻子怀孕了。
要说结婚,从来就不是两个人,而是两群人的事儿。这不,我们群也感觉到怀孕的痛苦。到了排位时间,小白人忽然就不见了。人喊来了,打着打着游戏,突然会挂机几分钟。他的阿轲渐渐失去了节奏,甚至开始问:
“这波我上不上啊?”
……
我们:“你他妈倒是上啊!”
群和群之间,经常有友谊赛,拉个房间,十个人进去,总要打那么三、四局决个高下。小白的阿轲,经常把别人心态打崩,弄得不欢而散,最后成了各个群必ban的英雄。打多了,有时候小白也带别的群友上分。
他妻子怀孕后,其他群友也发现阿轲没那么厉害了。打了几次,有些朋友微信来问:你们群的阿轲怎么了?最近有点坑啊。
我说对啊,要不我带你们打几局?
他们说,算了,我还是单排吧。
我倒是还经常和他双排,夜深人静,小白会突然微信过来,问:“在吗?媳妇才吐了,照顾完,睡不着”。和他玩着,有时候他能开语音,有时候只能听,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就像大学时候的篮球场。
他往返于工作的县城,大理市区,昆明的研究生项目,还有自己老家、妻子娘家。每个周末,都会开车六、七十公里。1月,他告诉我,孩子是双胞胎,怀孕期间营养要跟上。4月,他更多地提起体检,两个孩子的身体负担很重,他妻子的身体有两项血液指标超了一些。他决定多做营养餐。之后,小白每天下班就给媳妇做饭。
他是亲近的朋友里,最早怀孕的一个。大多数人都在职场里打拼,有了男女朋友,也卡在房子、收入,或者一颗焦虑又不安稳的心上,别说怀孕了,连结婚都少。我也很想知道他的状态,老和他开玩笑大侄子要出生啦,我要当叔叔了。有时候打游戏,他说实在有点累,但挺踏实的。年龄到了,顺其自然,也算人生的一步。
我说你这娃生出来,我就多了两个大侄子,一个去打球,练三分练成库里,从小继承勇士球迷基因;一个出生就培养打野意识,过了十年就是本群打野主力了呀。
小白嘿嘿笑,说俩孩子辛苦点,但是一步到位,都值啦!
娃一步到位了,游戏却越走越偏。刺客打野太考验注意力,小白改玩起“混子”英雄,钟馗、盾山,随便放放技能,随缘开团;白起、吕布,多出肉装,又有伤害,进场搅和就完事了。他最爱的还是法师甄姬,凭借多年刀刃上跳舞的经验,随便预测一下走位,放一放技能,就赢了嘛。
赢了还不忘说一句:“怎么样?我甄姬贼强!”
我们花了很久时间适应小白的变化。缺了大腿啊,上分不好上了。其他群的朋友,则带着困惑和责怪,他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自己想玩甄姬的时候,却被小白抢了。我听到他们说,你们群小白怎么变坑了呀,我说,生活里要当爸爸,游戏里就降辈分了呗,珍惜现在吧!等俩娃出生,他连玩的时间都没了。
6月份,我去医院探望,带了一捧花给小白的妻子。她的病床在靠窗的位置,一个帘子,隔开了一片小小的空间,床头柜很小,摆上花就显得满了。
她精神还好,就是每天做的检查有点多,可是没办法。医生反复告诉他们,双胞胎给她的压力太大,有几项指标始终降不下去,不早产,产妇身体吃不消。早产,孩子要承受巨大的风险。
能怎么办?医生说,尽量让产妇调理好,延迟到早产的合理区间。怀孕七个月,他妻子就和其他九个月的产妇一样住院。
那段时间,小白打游戏少得多。有一次他突然挂机,导致我们输了。当时五排,还有另一个群的朋友在,输了立刻就不愿意了。回头在自己群里,截了游戏界面,一直在责怪。“变菜了就不说了,五排还能挂机?基本素质呢?”后来每次碰到路人挂机,还拿小白出来说,“五排都挂机,路人挂机就不算什么了嘛。”
小白后来很正式地向我们道歉,然后只偶尔凌晨两、三点,拉我双排打一打。我们就聊天,问下医院的检查结果。
看望后的第二天,他妻子的羊水破了,紧急进了手术室。俩孩子都三斤多,在NICU里(新生儿监护病房),还没抱到。我听到就很担心,我一点儿科概念都没有,只是觉得三斤,实在是太小了。
过了几天,我想着去探望一下。小白给我发微信,说:“兄弟,我和你说件事情,你知道就行了,憋在心里有一阵了。”
“怎么了?”
“我的小宝不在了,病情太重没挺过来。”
我瞬间不知道说什么,僵了一下。
“另一个孩子呢?”我问。
“还好,有些并发症,黄疸,血红蛋白高,凝血不好,但都是时间问题,应该没什么后遗症”,小白说,“小宝就困难得多,困难太多了。”
我现在都不忍心想那样的画面,我更不知道小白是如何挺过来的。小宝出生窒息,重度贫血,溶血症,第二天开始肺出血,浑身插着管子,扎着针,带着呼吸机。
“这几天我签了无数字,这种治疗,那种治疗,开始时我父亲陪着我,后来我就让自己偷着去,半夜去”,他说,“第三天,我就感觉到了。我根本睡不着觉,睡了也很浅,出了儿科找个椅子坐下,哭了好几次。”
我想起来,这几天后半夜,小白找过我打匹配赛,全程关着语音。我住在大理北市区,西洱河边,窗户正对着苍山,也对着小白他们住着的大理大学附属医院。凌晨后的月亮走向西边,藏到苍山背后,一片灯光月光霓虹光照过来,我并不知道,游戏的那一头,他正身处地狱。
图 | 大理市区泰安桥 岩画摄
“我现在去找你吧,陪你坐会儿”,我说。
“不用,你来了也招待不好”,小白说,“我就打字跟你说说。几天了,也就打打游戏,想转移点注意力。可还是憋在心里,懊丧,无力,太难受了。”
我说,嗯。我知道,当一个人想说说话,你能做的,就是不要打断他。
“早上医生通知,去看看他俩。这是五天来第二次见到他们。
“上午10点,我签了放弃治疗同意书,签的时候心里放下很多了。然后医生抱着小宝出来,穿戴好了,没有心跳也没有气息。我抱了一会,爸妈、岳父母每人抱了一下,很安静。
“等火化通知书过来,我签了字。现在和你说话,我是带着微笑的。看开了,可能我们和小宝缘分不够,上辈子欠了他。还有大宝,好好对他吧。”
我们又聊了一会,但我头脑空空,像被打了一耳光。那天晚上,我都在想,如果是我,我能怎么做。小白说,没想到当父母第一关,就是地狱模式,事情真来了,就宁愿自己扛着。怀孕时,买好的双胞胎衣物、床、玩具,他都自己回家收拾好,留下单人的。送走父母,岳父母,一个人在儿科门口,处理希望和绝望。小白还说,后来妻子突然问,如果当时选择去昆明,去省城更好的医院,会不会结果不一样?
会吗?不知道。能去吗?透支一下精力,透支一下收入,可能也去了。那为什么没去呢?
这就是生活吧。
过了25岁,不是很难喜欢女人,而是都没时间喜欢自己。
年轻就像一座监狱,不管是到期释放,提前越狱,都有那么一天,你要面对没有边墙的阳光,要认识到世界不止有自己。你会结婚,会工作,会有孩子,会扶住衰老的父母,在焦头烂额的间隙,在生活的破绽里,有那么一点空间,点上属于自己的烟。
有人出狱后不适应,想回去,有人纠结要不要逃走,害怕离开后的渺茫。小白呢?他就像大学第一次见到那样,在犹犹豫豫,尴尬的篮球场,和每个人随便的聊着天,上场打球。就像毕业后回到老家,工作,结婚,生子,没有迷茫和纠结的空间。有时候,一些人就拥有这样简单的直觉,引领他,趟过生活。
出院后,我拎了几袋纸尿裤,和朋友去看小白他们。客厅里,摆了不少亲友送的礼品,他岳父母在做饭,我走到卧室,看见小小的娃娃,躺在他妻子身边。我上去抱了一下,很轻。
“现在才5斤多,没有其他初生儿重”,小白说,“医生说小时候多注意,容易生病,过了6、7岁就正常了!没什么影响。”
我们留在那吃了晚饭,聊了聊工作,游戏。同行的俩朋友,是小白的同事,也被他带到游戏群里,互相都熟悉。我们开玩笑,说小白接下来就只能打甄姬了,就当中路法师混一混吧!carry全场的日子过去了。
看望之后,果然好一阵子没在游戏里见到小白。后来,我们打游戏,也不像之前那么多了,群里的人要么升学,要么转到新的工作岗位,要么结婚,很难凑到一起,变为周末偶尔的线上聚会。输赢越来越不重要,只要玩起来就很开心。
我们一群陌生人,在一段共同的间隙期,用一款游戏连接到彼此,也是一种奇怪的运气。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小白孩子满月后,就经常在群里发娃的照片。一天天,孩子胖乎起来,身体也很好。我们在群里逗他,“啥时候教大侄子打游戏啊?”他很认真地说,“还没会走路呢,等他能自己走了再说吧”。然后我们八、九点钟,问他排位不。他就发一张孩子咧着嘴玩玩具,或者正在啼哭的照片:“看娃呢,你们玩你们玩”。等大家都结束了,偶尔,他在群里发一句:“有人打局匹配吗?我不能说话。”
我睡得晚,通常都看得到。
“来”,我说,“大侄子别突然醒了就行。”
“那我不能保证”,他说,“我玩啥呀?”
“甄姬”,我斩钉截铁地说。
“要不,我打局阿轲?好久没……”
“别别别”,我赶紧打住,“哥你甄姬贼强,真的。”
于是熟悉的Timi响起来,十几分钟后,熟悉的大侄子哭声,和清脆的defeat也响了起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