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过程中最难迈过的关卡,是自卑、虚荣的心坎。当人因此走上错误的捷径,也在人生白纸上落下无法直视的污点。今天的故事来自一位"小偷",他在满三十岁的这天,终于原谅了十五岁的自己。
“爸爸把家里的老公鸡带来了。”我去弟弟班上时,他对我丢下这句匪夷所思的话。
弟弟坐最后一排,我往他身后一看,家里那只公鸡正静静趴在竹篮底部,对我眨巴着眼,枣红的鸡冠异常醒目。
“爸爸说让我把鸡送给校长,请他再宽限我们几天。”弟弟又开了口。我没说话,在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中,快速转身走出了教室。
那天,我躲在教学楼后哭了很久。听着阵阵高亢的鸡鸣,我哭得越发伤心。
这年的学费,我们又没能准时交上。班主任找了几次,我只能自卑地低着头,想到家中困难的经济。
老家在西南边陲,经济落后。90年代末,村里还没有通上公路,也没人上过幼儿园。我家里只有四亩高产地、一亩山地。种不了稻谷,父母需要花钱买米,每年断粮时,我们只能靠玉米面和土豆充饥。
父母靠种地谋生,一年毛收入只有两三千。今年父亲与人争执时脚受了伤,也断送了我这学期几十块钱的学费。
学校顿顿炖土豆白菜,我没有钱去小卖部买辣酱拌饭,也不能像富裕的同学那样用零食解馋。一周周吃着淡而无味的饭菜,我默默消化着贫穷带来的委屈。
六年级时,我开始长个儿。有次,班主任看着我摇头叹气:“可怜,裤子都盖不住脚。”我飞快远离了他,跑到没人的地方,愣愣看着两条光光的小腿,又一次意识到自己低人一等。
2000年,当全国欢庆千禧年的到来时,学校一个学生的母亲却得了重病。躺在一贫如洗的家,他母亲只能数着指头熬日子。学校了解情况后,决定为他募捐,要求全体师生献爱心。
我回家说了这件事,母亲低着头闪到了一边,父亲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你和老师说,我们家没钱,还要别人给捐款呢。”
我心里一阵刺痛,耳边仿佛听到同学们奚落的“穷光蛋”。在回学校的路上,我想了一万个应付老师的理由。一一否定后,我将心一横,转头往家里跑。
到家时,门上了锁,我就从墙边的树上翻了进去,推开父母房间的门,开始翻箱倒柜。终于,我在抽屉的角落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角。我又惊又喜,慌忙翻出院墙,大步向着学校跑去。
几天后,在校门口的黑板上,我在最末几行中找到了我的名字:“周舟,捐款五角。”
不用怕被人嘲笑,我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2001年初,母亲得了场怪病,我们的生活更加拮据了。
那晚,父亲静静坐在院子里,紧皱着眉头。屋里,母亲克制着痛苦的呻吟。我呆呆立在父亲旁边,好像被一座山压住,沉重得说不出话。
许久后,父亲长叹一声,慢慢摸出十块钱,让我去村口打两斤白酒。我揣着钱和酒壶,快速跑向小卖部。店主打完酒,找了两块钱,还给我抓了把水果糖。我将糖果和零钱塞进口袋,抱着酒壶往家里狂奔,生怕错过了什么。
回到家,放下酒壶,我想把剩下的零钱还给父亲,可一摸口袋,钱不见了。“坏了,肯定掉在半路上了,我去找。”嘴里嘟囔着,我再次冲出家门,也瞬间湿了眼眶。看着模糊的路面,我一遍遍质问自己:“家里那么困难,我为什么还要偷家里的钱?”
万幸的是,母亲的身体恢复了过来。之后,我只希望自己能减轻家里的负担。
升初中时,我第一次看到那么高的教学楼,还有宽阔的篮球场,心想:“这么好的学校,不知道要交多少学费?”这是我最想知道的答案。
父亲吃了没文化的苦,看我上初中很高兴,办完入学手续后,他大步向我走来,却看见我红着脸躲在被褥包后面。等他将包裹拿开,我那双破烂的鞋子露了出来。
父亲二话没说,带我上街买鞋。我开心极了,打算要挑双好看的。来到鞋摊前,父亲开口说:“选你看中的,爸爸给你买。”
可这时,我却莫名其妙捡起了一双最普通的胶鞋。父亲露出了笑容,快速付钱。我换上新鞋,看到他将旧鞋提了起来,突然觉得那双破鞋还能再穿一段时间。
我背着的书包,还是四年级时“希望工程”捐赠的。一天,有个同学指着包上的“贫困生”三个字对着我大笑:“现在哪还有什么贫困生,你背着它不嫌丢人吗?还是想骗点补助?”
我心里难受,却不敢反驳,回家后就将书包扔进了鱼塘,感觉自己扔掉了贫困,重新捡起自尊,结果母亲发现了,我被痛打了一顿。木棍和“败家子”的责骂一下下砸在身上,我咬牙发誓,一定要靠自己用上想要的东西。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心里只想努力攒钱。每一笔支出,我都记在本子上。一周多的时候,我能攒下五块。
初中的学校离家有二十多里,每周我都徒步两小时走回家。新鞋慢慢也穿坏了,但我决定不向父母讨钱。
那时,我们班里有个同学的父亲是镇领导,他的生活条件优越,总喜欢穿白色衬衫,穿脏了就扔到一旁,口中高叫着:“这件衣服谁帮我洗?我给他一块钱。”
我总在第一时间接了过去,认真将它清洗干净。不光是洗衣服,买零食、打热水、抄课文……我都一股脑接下来。最后他却赖账了,死活不给“工钱”,还向班主任告状,说我敲诈。
开班会时,班主任就这件事点名批评了我:“你这样做,就像个财奴!”
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我唯唯诺诺想维护住的尊严,被所有人踩在了脚底,碎成粉末。之后在人群中,我总觉得自己没资格大声说话。
终于,我撑到了期末。放假那天,所有同学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嘈杂的吵闹声夹杂着四处飞扬的灰尘,宿舍显得更加混乱。我瞥见了一双崭新的运动鞋,它是那位有钱的同学的。环顾四周,我悄悄向它靠近,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趁没人注意,我把它快速卷进被子里,再将被子立刻塞进麻袋,然后扛起它战战兢兢地出了宿舍。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摊开被子,将这双运动鞋拿在手里细细欣赏。等我将它套上脚时,却失落地发现,这双鞋是42码的,我平时得穿38码。权衡后,我将它送给了父亲,谎称是自己攒钱买的礼物。
作者图 | 老家
一天,我听到母亲在屋后高声尖叫,急忙奔了出去。母亲说家里的骡子被路过的拖拉机惊跑了,父亲正在追赶。我远远望去,父亲脚上正踏着那双白色运动鞋,飞快地追在骡子身后。
那一瞬间,我觉得他脚上的两道白影很刺眼,疾驰的声音也仿佛踩踏在我的心上。
之后,我没听那个有钱同学说起丢鞋的事,不知道他是没发现还是压根不在意。
总之偷东西,带给了我不劳而获的快感,我一面审判着自己,一面也成为盗窃的惯犯。
有天,同桌小吴反复摸着手中的那五块钱,对我说:“我就剩下这五块钱了,不能花,要留着做车费。”然后,我看着他把钱夹进词典。“这个页码你帮我记一下。”我答应了他。
第二天,趁小吴不在,我悄悄打开词典,拿走了那五块钱,心里特别平静。
后来几天,小吴都没再打开词典,我却开始胆战心惊,不敢主动和他说话,也不敢花掉那五块钱,害怕他起疑心。
周末,小吴终于发现自己丢了钱,急得满脸通红,一遍遍翻着词典。“记得夹在这里啊,怎么会不见了?”我也慌了,故意帮他分析:“我也记得,难不成被人偷了?”
“哪个杂种也太厉害了,藏成这样也偷得到。”我听到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小吴茫然地望着周围的同学,我站了起来,装出义愤填膺的样子:“谁偷了小吴的钱就主动承认,要不然我们告诉班主任,让他来查。”
班里鸦雀无声,小吴重重叹了口气,将词典狠狠往地上一摔。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向他时,一串串泪珠从他脸上滚下来。
最后一节课,小吴魂不守舍,没钱买车票的他,最不想听到的大概就是下课铃声,而那却是我最想听到的声音。
我希望尽快逃离他,或许,我真正想逃离的是我的贪婪。
但我依旧恶习难改。七月初,我在教室里偶然拾到一块电子表,当时同学小杨恰好在边上,他指着表说:“这好像是王刚的,我见过。”我装作没听到,将表揣进了口袋。小杨白了我一眼:“捡到东西不上交,真恶心。”我冷哼一声:“捡着当买着,管它是谁的。”说完就快步走开。
害怕小杨将事情抖出来,又心疼钱,挣扎几天后,我才主动找到小杨,给他买了几包干脆面。小杨嚼着面饼,慢慢说:“这次饶了你,下次就难说了,你不会每次都能遇到我这么好的人。”
我拍着胸脯说:“没有下次了,放心!”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时候,我还迷上了周杰伦。平常能省则省,我想用攒下来的钱去买录音机和他的磁带。
听着别人的喜怒哀乐时,我会幻想着自己盼望的未来。或许,只有在假想的故事里,我才能找到安宁。
为了这个目标,一个周日,在文具店中观察一段时间后,我悄悄将一支钢笔塞进了袖口。正要离开,耳边响起了店主冷硬的声音:“别动,不要以为我没看到,给你留点面子,自觉交出来。”
脑海里“嗡”的一声响,我面如死灰,想逃跑,可双腿仿佛灌了铅。店主一遍遍重复着:“念你还不懂事。”我听着头皮发麻,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
我哑着嗓子问:“多少钱?”店主说:“三块!”我颤抖地掏出三块,往桌前一放,就拖着疲软的身子逃开。离去时,我听到身后有人淡淡地说:“这么小就做贼,长大还得了,真不知道是什么爹妈生出来的。”
微风吹过,我浑身冰冷,深深低下头,仿佛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我是小偷。
那件事后,我一个多月不敢上街,害怕别人认出我。每次偷东西的贪念生起,我总感觉那个文具店主正冷冷盯着我,他随时会将我揪出来,把我丑陋的内心暴露在众人眼前,任由他们责骂、踩踏。
我恐惧那种感觉,也害怕自己成为父母的耻辱,想到辛劳半生的他们供养我的苦心,也想转移注意力,我开始发奋学习,做笔记时尽量不放过老师说的每一句话。
期末时,我的成绩从班上垫底提升到正数十几名。后来学校评选“班级优秀进步奖”,班主任把它给了我。当我惶恐地站在全校师生前时,我第一次意识到,靠自己努力挣来的东西居然让人那么踏实。之后,我还当上了班里的学习委员。
终于,我从山沟里走出,考上高中。父亲将我送到学校时,担忧地说:“现在离家更远,也没半个熟人,你太过老实,真怕你吃亏。”我嘴上劝他不必顾虑,心里却默默念着:“你儿子其实并不老实,还偷过东西……”
偷窃这件事,像一道疤,我跟谁都没提起,也没再偷过东西。
总想离开那个山沟,离开自卑的童年、阴暗的青春,多年来,我一直在城市中打拼。从云南走到湖南,又从湖南来到江苏,我始终不想回家,和旁人聊天时也极少提到家。
2012年,老家被测出属于滑坡地带,全村都需搬离。母亲告诉我,家里仅有五千多块,虽说国家会补贴五万元,但对建一栋钢筋混凝土楼房来说却远远不够。我看着自己只有四位数的工资卡,只有无奈摇头。
第二年年底我回家时,却发现眼前屹立着一栋崭新的楼房。父亲一间间地领我参观,笑容满面。我也第一次注意到他斑白的鬓边,父亲年纪还不到五十。他告诉我,建房一共欠款六万。
那一刻,我真正开始鄙视自己。我一直想逃离过去、远离故乡,可最终父母还是靠着那片土地扛起了一个家。当我压着他们的肩膀,用自己的“财富梦想”将他们捆绑时,父母正在加速老去。他们从不以贫穷为耻。
作者图 | 建设中的老家
之后四年,我选择了留在故乡,陪伴父母。家乡变了模样,我当年交不起的学费早已被国家免除,也再没有人会走着几十里山路上学。
“珍惜一切就算没有拥有,还记得,你说家是唯一的城堡,随着稻香河流继续奔跑……”重听周杰伦的《稻香》,我更加明白,如果人一直活在自卑、虚荣的阴影中,时间才是世上最高明的盗贼,使你错失真正重要的东西。
前几天,三十岁生日来临之际,感到时光飞逝,又想到当年那块据为己有的表,我给自己买的礼物是块海鸥的机械腕表。
我小心翼翼地戴上它,看着指针不停旋转,时光静静流淌。
- END -
作者| 周舟
编辑 | 张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