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泽西州的林登市,Josia Cotto的父母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自己做出了选择。
这位6岁男孩已经与一种无法进行手术的脑瘤抗争了10个月。当他的母亲Niasia Cotto发现躺在床上的他既没有反应,也睁不开眼时,“我知道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她说。
救护车把Josia送到当地一家医院的临终关怀病房。父母为他盖上柔软的蓝白条纹毯,拥抱他,最后一次捏住他的小手。“我们让他选择,是继续努力下去还是让上帝赐予安宁。”她母亲说,“他选择了后者”。但Josia的父母其实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拯救他,如果真有这个可能的话。
在两个月前,确实有一名德州的医生向他们开出了价码:25000美元现金或支票,预付。
这对夫妇不愿放弃希望,带着Josia来到斯坦尼斯洛·博金斯基( Stanislaw Burzynski)的诊所。这名休斯顿的医生宣称能做到别人所不能做的事:治愈无法进行手术的小儿脑干肿瘤。
任何其他医生几乎都会引述同一项令人沮丧的统计数据:尽管在今日美国医生可以治愈83%的儿科癌症,但是罹患与Josia相同类型肿瘤的孩子通常生存无望。大约只有5%的孩子可以存活5年。
博金斯基是一名并未获得学会专科证书,并未接受过肿瘤医学正规培训的内科医生。他却公开宣称能够治愈半数被诊断为脑干肿瘤的儿童患者(美国每年被确诊的人数为200名左右)。Cotto一家被告知治疗可能要花费超过十万美元,其中大部分需要自掏腰包,因为保险公司通常拒绝为博金斯基诊所的医疗方案埋单。
博金斯基现年70岁,他将自己的药物命名为“抗瘤酮 ”,并表示自1977年以来已经给8000多名患者使用过这一药物。
最初,他是从血液和尿液中合成这种高钠药物的——尿液从公园,酒吧和监狱处收集而来。虽然自1980年起改为实验室生产,这药依旧散发着一种独特而难闻的味道。这款试验性药物并未获得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FDA)批准,但博金斯基却已经将其称作治疗癌症的“最佳药物”:安全,天然,而且疗效显著。他还将其用于艾滋病,红斑狼疮和其他疾病的治疗。
有些病人深信,是博金斯基救了他们的命。
来自加州Ventura市的Mary Jo Siegel称,她相信是博金斯基治愈了她的淋巴瘤。加州科罗纳多的James Treadwell认为博金斯基治好了他的脑瘤。纽约州锡拉丘兹的Jenny Gettino说博金斯基治愈了她女儿的婴儿脑瘤。
然而美国国立癌症研究所(NCI)认为没有证据能够表明博金斯基治好了哪位病人,甚至没有证据表明他延长了任何一位病人的生命。他并没有在任何权威的同行评审期刊上发表过随机对照试验结果来佐证他所宣称的疗效,而随机对照试验被认为是医疗证据的黄金准绳。
与此同时,博金斯基的药物却有造成严重危害的风险。从NCI资料以及患者于治疗之前需签字的知情同意书来看,这些危害包括昏迷,脑周肿胀 ,甚至死亡。虽然博金斯基吹嘘他的治疗可以替代化疗,1999年NCI的一项研究却发现,“抗瘤酮”可能导致与常规化疗相同的许多副作用:恶心,呕吐,头痛,肌肉疼痛,意识恍惚和癫痫发作等等。
很多人指责美国的医疗卫生体制未能保护患者。
“他就是个江湖骗子,”费城儿童医院儿科与药理学教授,儿科肿瘤专家Peter Adamson如是说:“这场骗局竟然持续了这么多年,简直无法想象。”
批评人士认为,36年来博金斯基一直在向处于人生最低谷,几乎陷入绝望的那些家庭兜售着虚幻的期待。
“当一个人竭尽所能想要去相信什么东西的时候,最终他会相信自己的情感而不是理智。”佐治亚州Armuchee市的Lisa Merritt说道。她的丈夫Wayne曾于2009年接受过博金斯基的短暂治疗。这对夫妇称博金斯基对将要接受的治疗类型以及费用进行了误导。她说博金斯基“属于那种最卑劣的掠夺者。”
博金斯基的行当能够维持这么久有很多原因。因为德州法律限制德州医学委员会的职权,使得他们难以吊销他的行医执照,让他搭了顺风车;而终末期患者也很难找他秋后算账。他还有一帮脑残粉愿意为他而战。同时也利用了公众对替代疗法越来越深的迷恋以及对常规医疗机构的不信任心理。
博金斯基还有一位特别牛逼的盟友: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FDA)。
FDA的妥协
博金斯基在一次采访中表示:“我和FDA之间过去曾经一度颇为紧张,但现在我们关系还不错。”
曾经有很多年FDA试图阻止博金斯基将未经批准的药物加入处方。
1995年,一个联邦大陪审团对博金斯基发起75项重罪指控,包括藐视法庭罪,邮件欺诈以及违反食品,药品和化妆品法案。法官要求他停止向病人开出“抗瘤酮”的处方,以此作为保释条件之一。一时间,博金斯基似乎再也无法行医了。
然而,接下来有几十名博金斯基的患者涌向华盛顿去为他辩护。他们认为剥夺“抗瘤酮”不啻为死刑宣判。认为博金斯基在22年前治愈了她的淋巴瘤的Siegel为他作证多达5次:一次在刑事审判,四次在国会听证会。
面对政治与公共关系的双重风暴,FDA于1996年唐突地改变了方向。它允许博金斯基继续治疗病人,但必须以“正式临床试验”的形式进行。
“FDA大笔一挥,将之前宣布为非法的东西合法化了,”博金斯基的律师Richard Jaffe说。
然而即使是Jaffe都承认,那个现在已进入第17个年头的试验涉及更多的是政治,而不是科学。在2008年的回忆录《伽利略的律师》中,他将其称为“一个笑话”。
“这一切都是一个诡计,是我们和FDA共同策划,向患者合法地提供博金斯基治疗方案的手段而已,”Jaffe说。
“利用政治上的帮助,你就可以让FDA 点头,”63岁的Siegel如是说。
之前的指控最终导致两场对博金斯基的刑事审讯。其中一场于1997年由于陪审团无法给出决定性意见而终结,另一场则宣判博金斯基无罪。
今天,FDA拒绝就博金斯基作出评论。
从未提出的新药申请
就连博金斯基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想知道,为什么他的药物距离获得FDA批准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就是在治愈癌症,”组建了博金斯基患者粉丝团来传播博金斯基治疗理念的Siegel说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FDA不批准它呢?”
Siegel和许多博金斯基支持者的观点一样,怀疑医学界和医药行业是在联合起来反对博金斯基。
“为什么一位能够创造如此非凡疗效的医生至今却还在遭受攻击?”Siegel问道。“原因其实是博金斯基博士以及他的专利发明对根深蒂固的垄断医疗系统构成了极其巨大的威胁。”
事实上FDA还没有机会批准博金斯基的药物,因为他至今从未正式申请过。
虽然博金斯基说他已完成了14项中间阶段研究,但他尚未提交新药申请,而这是药品获得批准前的最后一步。
但这并不妨碍博金斯基利用他与FDA的关系来吸引患者。
Stacey Huntington说,她去年带她女儿去看博金斯基的原因之一是FDA的监管使他的疗法貌似更安全,更有希望。“我们因为恐惧而前往休斯顿,而他给到我们的希望让我们得以继续,”来自华盛顿州Chehalis的Huntington如是说。
在一次采访中博金斯基谈到,新药开发是复杂而耗时的。然而自博金斯基案审讯以来,FDA已经批准了108款抗癌药物。
据孟菲斯圣犹大儿童研究医院的数据,小儿脑瘤中的一种:髓母细胞瘤的目前治愈率已达85%。医生可以治愈95%的霍奇金淋巴瘤(一种淋巴系统癌症),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一种血癌)和视网膜母细胞瘤(一种眼部肿瘤)患儿。
美国乳腺癌同盟会会长Fran Visco将FDA对博金斯基的容忍斥为“混蛋透顶”。
“长久以来他们将公众置于风险之中。”乳腺癌幸存者,律师Visco如此评论道,“这让人完全无法接受。看到这些事实之后,有谁能够相信真有什么临床试验正在进行,而不是某人在利用FDA以及临床试验体系赚钱?”
博金斯基对那些批判他事业的声音不予理会,称他的批评者们都是“流氓”和“刺客”。
至于来自曾经的患者的批评,博金斯基说,“人分三六九等。有人伟大,有人行骗,有人卖身,有人偷窃,有人做匪首,有人是特工。我这有那么多病人,对不对?其中并非所有人都是世间伟人。不少人不过是想从我这里搞点钱。他们装病,目的是想从我这里勒索钱财。”
博金斯基说,历史终将证明他的价值。就如同它证明了曾遭迫害的其他医学“先驱”的价值那样,比如路易?巴斯德。博金斯基还说将来所有人都会使用他的疗法,而今日的癌症治疗手段,诸如手术,化疗和放疗都将被视为野蛮而原始。“总有一天人们将见到光明,”他说,“所有人都会使用我们的治疗方法。”
FDA重新设限
伴随Josia之死,FDA对博金斯基的耐心显然到了尽头。
在男孩死后送往FDA的一份报告中,博金斯基的员工承认在他死亡当天的最后一次血样显示其血钠水平达到了205毫摩尔/升,这样的浓度显然是致命的。而这被归咎于“样本遭受污染造成的实验室错误报告”。
其实高钠血症是20年来医生们了解到的“抗瘤酮”最常见的副作用之一。
博金斯基自己拟定的一份知情同意书(患者于治疗开始之前须签字的文件)里也表示有21%的高钠血症风险。
2012年7月30日,Josia死后第六周,FDA禁止博金斯基将“抗瘤酮”处方给任何新的儿童患者。
博金斯基研究所提交给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的2013年文档显示:六个月后FDA扩大了其“部分临床限制”范围,禁止博金斯基向新成人患者给药。已经获得“抗瘤酮”的大约十位患者被允许继续用药,以避免中断现有治疗。
根据FDA于Josia死后展开的调查,博金斯基至少隐瞒了18例高血钠症。
9月,FDA首次公开宣布限制博金斯基的临床试验。
FDA认为,博金斯基的伦理审查委员会——负责保护患者的外部机构——未履行其最基本的职责。在宣布临床试验限制的信件中,FDA称它无法“保证”委员会“充分保障着受验者的权益与福利。”
信中说:FDA基于“过去三次检查中发现的不可接受的状况”和“持续性的缺陷”,做出了这一决定。
FDA检查人员根据一月到三月间展开的调查结果,也对该项目的首席研究员博金斯基本人进行了指责。记者利用信息自由法所授权的请求,获得了这些报告的副本。检查人员对博金斯基写道:“你未能保障你所治疗的受验者们的权力,安全与利益。”
检查人员还控告首席研究员博金斯基其他多项严重违法行为,有些可以追溯至2001年。其中包括:
通过不当地描述肿瘤对于治疗的反应,夸大了67%的病例中的治疗成功率。
破坏病人的原始记录。
未向机构评估委员会报告“意外问题”,有些案例甚至长达六七年之久。
在今年春天进行的检查中发现,从1998年或1999年开始有四个病例的患者因严重问题,如肺炎,意识不清或颅内出血而住院。然而博金斯基的研究员直到2005年才提出报告。FDA曾在2001年检查中发现过类似问题,当时官员们发现博金斯基未对肺炎,血液感染和威胁生命的胰腺炎等问题进行报告。
未能防止患者用药过量。从2005年到2013年,有48例患者遭受了总达102次药物过量。药物过量使一些病人陷入极度嗜睡,更使一人癫痫发作,另一人被送往医院重症监护室使用呼吸管。2001年的检查中也发现了药物过量的报告,说明这问题一直在发生。
FDA在9月的公开信中表示,博金斯基的评估委员会也曾多次未经审查即批准了他在临床试验之外向患者提供“抗瘤酮”的请求。在某些情况下,做这些决定的时候甚至都还没有查询过患者的医疗记录,或者并非由肿瘤专家拍板,而是由委员会的某位成员,一名从未接受过医疗训练的“水疗师”决定的。
尽管研究人员有时候的确会在临床试验之外向患者提供实验性药物,但例外应该是罕见的,大概每次试验一到两例而已,Adamson如是说。然而FDA记录显示,在博金斯基的案例中如此这般的“同情性用药”却相当常见。
招揽患者接受同情性用药也能做到有利可图。按理说研究人员不可以对实验性药物收费,但博金斯基却向患者收取相关的给药与服务费。
Jaffe为博金斯基辩称:检查报告代表的只是初步结果。而FDA尚未发布最终结论。而且博金斯基已经对FDA的许多调查结果提出了异议。
博金斯基在回应FDA声称他夸大成功率的书面回应中写道,他遵循了一切反应评估标准并准确评估了肿瘤对于药物的反应。至于过量问题,博金斯基则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他的员工正在努力培训患者与家属如何正确使用“抗瘤酮”。“过量从未导致过致命。患者所接受的药量并不危险,”博金斯基说,“最多也就是睡几个小时而已。”
替乳腺癌患者维权的律师Visco称,FDA暂停博金斯基药物试验的消息令她感到鼓舞。“但是FDA在阻止博金斯基令更多病人受到伤害这件事情上所花的时间有问题”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花了那么久。”
博金斯基仍未歇业
然而FDA并不能迫使博金斯基歇业。无论他的试验走向何方,博金斯基仍持有德州行医执照。
而他的儿子,正打算子承父业的格雷戈里·博金斯基(Gregory Burzynski)也有一样的执照。据博金斯基诊所网站显示,身为诊所副所长,34岁的他与父亲合作紧密,监管着诊所的各类运营事务。
这些天,博金斯基诊所的医生们开始避免使用“抗瘤酮”。他们大多转而开出了化疗方案。
在博金斯基面临刑事审判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患者们曾聚集起来打着“对化疗说不”的标语为他辩护。现在这样已是一个巨大的转变。
然而,多年来曾经多次尝试让博金斯基歇业却以失败告终的德州医学委员会仍在质疑着博金斯基的治疗方案。
委员会于2010年指控博金斯基将合法抗癌药以随意且未经许可的方式进行组合开方,这样的组合没有任何已知的益处,却有明显的危害,这违反了本州医疗标准。
博金斯基于2012年辩称,他从未在任何受到质疑的处方上签过字,并成功地躲过了这些指控。他还将在明年1月再次出席面对医学委员会基于Stacey Huntington案件所提出的控诉。
Huntington的女儿曾用antineoplastons治疗脑瘤。会议中委员会专家组将听取案件,并且如有必要,会向全体委员会建议应实施何种惩罚措施。
Huntington为六周的治疗向博金斯基支付了将近34000美元。她表示自己在为账单是否违规以及她女儿的治疗效果而担忧。她27岁的女儿Abra Hall在离开诊所回家继续接受治疗后发生了被称为败血症的危及生命的血液感染。Huntington说感染源于Hall的胸部,用于给药(“抗瘤酮”)的导管处。败血症发病一个月后Hall再次因肺部感染而住院。Huntington还表示Hall身上出现了高剂量类固醇导致的严重并发症。
Huntington说她决心道出真相以防止其他家庭也被利用。“人被诊断为癌症时会变得十分脆弱”她说,”我认为他们利用的正是这一点。”
COTTO一家已然无语
这一切,没有人告诉过Josia的父母。博金斯基没有说过。FDA也没有说过。Jose Cotto和Niasia Cotto直到被《今日美国》联系上了才知道自己儿子的死引发了FDA的调查。
长久以来Cotto一家曾经坚信,如果在接受化疗和放疗之前就带Josia先去看博金斯基的话,他一定能够治好他们的儿子。他们甚至希望发起一个非营利基金会:A Life for Josia Foundation来帮助其他癌症患儿获得博金斯基的治疗。现在,他们已然无语。
虽然失去儿子已有一年多,Cotto一家说他们还是能在四处看到他留下的痕迹。32岁的Niasia说,她能在一些不起眼的事物,比如黑夜中一点明亮的星光之中,感觉到他的存在。
完。
作者:Liz Szabo
翻译:蕨代霜蛟
来源:USA TO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