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开封老城的陈旧早有耳闻,但从火车站出来,抬头看见一排低矮的小平房时还是略感吃惊。
我们依照地图的指引,朝城市中心的鼓楼走去,一路上竟没看到超过十层楼高的建筑。
主街两侧的房子打理得还算整洁,很多还特意修造了仿古的屋檐。但这些怀旧的饰物也仅仅是装点门面而已,随便一条小巷走进去,哪怕是在热闹的鼓楼商业区,迎面扑来的也会是让人措手不及的凌乱。
鼓楼旁的巷子(摄影@孤城)▼
因为《包青天》,开封在中国也算是家喻户晓的存在了,一卷《清明上河图》更是将这个做了500多年国都、600多年省会的城市抬到了举世闻名的高度。
然而,实事求是地说,开封如今的城市面貌和它作为八朝古都的名望是不匹配的。
开封,到底经历了什么。
01 黄河脚下的落寞
开封老城以北10公里处,黄河在两岸大堤的夹持下缓缓流淌。
这看似平静的一幕实则暗藏了一个万分凶险的故事。要知道,在1947年花园口复堵之前,黄河曾一路向南奔流了近十年。而河水回归北流才70余年,汛期的水面就已经比开封市区地表高出了16米。
开封一带的黄河,落差小,水流慢,泥沙沉积分秒不断。河床夜以继日地抬升,河堤也年复一年地加高,但这样的循环总有被打破的一天。
据史料记载,从1194年到1938年,黄河在开封境内决口300多次,河道发生7次大变迁,开封城15次被洪水围困,4次遭受灭顶之灾。
黄河在开封境内的摆动▼
最凶猛的两次水患,一次是明末李自成起义时,在马家口扒开大堤,滚滚黄水从天而降,久攻不下的城池瞬间被吞没,只有地势较高的铁塔和繁塔能露出水面。
另一次是1841年,黄河在今开封张湾村决口,民众拆房抢险,洪水围城达八个月之久。大水退后,城外被淤高3-4米,城内直接变成了盆地。
开封铁塔,始建于北宋皇祐元年(公元1049)▼
基于黄河这个淤埋的功能,在开封,各个朝代就有了除时间外的另一种度量:
根据考古工作者的勘测,战国时期魏国距离地表12-14米,隋唐距地表 10-12米,北宋距地表 8-10米,元距地表7米,明距地表 5-6米,清距地表3-4米。
两千多年的古城一座接一座地叠压在地面之下,一锄头下去就是一段历史风云,打一口水井说不准就能挖出国宝。
新郑门遗址历代地层示意▼
出于保护地下文物和维护古城风貌的考虑,开封市出台了建筑物限高的规定,高楼大厦都只能在老城的外沿建造,而城墙内的拆迁改造又走了很多弯路,开封老城便不可避免地在风中凌乱了。
在老城眺望新城(摄影@孤城)▼
“头顶一条河,脚踏六座城”,对开封来说是奇观,也是苦恼。
1897年,中国历史上第一条南北大动脉京汉铁路开始修建,按照规划,铁路会途经当时的河南省会开封,并和将来东西走向的陇海铁路在开封形成十字交叉。
然而,黄河的存在再度改写了开封的命运。主持铁路建设的张之洞认为在开封悬河上修筑黄河大桥不仅难度更大、耗资更多,而且建好后被冲毁的风险也很大,于是黄河桥就被安在了开封以西70公里处的邙山,铁路线也随之向西拐了个弯,从郑州穿过。
开封就这样错过了成为中国铁路网心脏的机会,而隔壁的郑州则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一跃成为日新月异的国家级中心城市。
与老桥并行的新黄河铁路桥(来自摄图网)▼
1949年开始,位于开封的河南大学出于各种原因被一再拆分,这座曾经和清华大学、交通大学比肩而立的百年名校,最终变成了一个只能在历史中找到骄傲的地区性大学。
1954年,河南省省会从开封迁往郑州,近七万市民随之迁离,开封的发展又失去一项重要支撑……
河南大学礼堂(摄影@孤城)▼
然而,新建一座都市容易,塑造令人神往的文化氛围却是难上加难。郑州虽也是“五朝古都”,但那段历史太遥远了,无论是地表遗存,还是人们的记忆都基本已湮灭无形。
所以,郑州比之于西安、南京、成都和杭州总是少了一些味道,也少了一些吸引力。作为华夏文明重要发源地的河南,其深厚的文化底蕴也因为缺少领头羊的带领而未能发出应有的光芒。
郑州CBD(来自摄图网)▼
开封老城很小,蹬一辆单车没一刻钟就能从火车站骑到鼓楼广场。耸立的鼓楼给了这座城市一股集聚汇合的力量,也似乎让时光在这里永恒地徘徊。
鼓楼的东西檐下各悬有一块巨匾,分别题写着“无远弗届”、“声震天中”。在其他古都如今绚烂华丽的光环面前,汴京城昔日的辉煌也只能从这两块匾额中解读出一些线索了。
开封鼓楼(摄影@孤城)▼
02 运河边上的繁华
“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夷门本来是指魏国大梁城的东门,后来就成了开封这座城市的别称。
公元前339年(参照:史记,惠王三十一年),魏惠王迁都大梁(开封),沿汴水两岸营建都城,次年又大兴水利,开挖沟渠,引黄河水流经大梁城,并最终汇入淮河,使黄淮之间的主要河道相互连通而成鸿沟水系。
由此,一个四通八达、南船北马的名都大邑拉开了140年的璀璨光景,这份强盛的国力也奠定了开封作为王者之都的气势。
开封大梁门(摄影@孤城)▼
春秋时吴王夫差凿邗(hán)沟,连接长江与淮河;战国魏惠王开鸿沟,连接淮河与黄河;到隋朝时,隋炀帝举全国之力在邗沟和鸿沟的基础上,开挖通济渠、山阳渎、永济渠和江南运河,将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大水系连为一体。
公元610年,以洛阳为中心,北起涿郡(北京)南至余杭(杭州),一撇一捺的“人”字形隋唐大运河浩浩荡荡地站在了中国版图上。
这时,大梁也已经改名叫汴州了。
隋唐大运河(制图@孤城)▼
隋唐之际,商旅往来在这条南北大动脉上涌动出空前的活力。当扬州因漕运而富甲江南时,汴州也因位处水陆要冲而成为舟车辏辐的繁华都会。
唐朝灭亡后,五代中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均以开封为都,雄踞中原,号令天下。
公元960年,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宋朝,定都开封,称东京。
多文为富的北宋由此拉开序幕,根基深厚的东京城通过汴河、蔡河,五丈河与金水河坐拥八方来船,万物蓬勃,兴盛撩人。
复建的开封古城(摄影@孤城)▼
宋人孟元老在南渡之后,这样回忆当年在东京的生活:
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日,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东京梦华录》
而在五米多长的《清明上河图》上,画家张择端更是用近似写实的笔法为我们重现了东京城的富贵磅礴。
北宋时期的开封城,《清明上河图》局部▼
03 开启的光亮
一千年以前,开封是世界上最大、最有魅力的都市。当北宋东京城坐拥百万人口时,欧洲明珠威尼斯的人口还不足十万。
透过《清明上河图》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东京梦华录》里事无巨细的陈述,我们不难发现,这是一个除了没有电和wifi,与现代社会几无二致的城市。
《清明上河图》中的外卖小哥▼
坊墙推到了,人们终于可以在自己家门口摆摊做生意;宵禁取缔了,夜里即使再晚也可以出来嗨;放开了人口流动,到城里创业不会再因没“户口”而犯难;摒弃了良民和贱民的划分,契约制给了人身自由更多的保障;科举考试门户大开,穷人家的孩子也可以通过“高考”扭转命运……
与历史上的各个朝代相比,东京城里的百姓彷佛是一夜之间从小孩长成了大人,官府可以放松管制,任其自由闯荡。
平等、包容、开放,城市的定义在宋朝的开封得到了全新的阐释。
东京城的夜生活(原作@张孝友)▼
当然,该放的要放,该管的也要管。喧闹的城市里有“警察”巡逻,也有“消防员”执勤,还有严格的“河流防污染条例”。
高房价也是一大苦恼,当时的开封“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若折算到现在,每平米的价格远远超过了北京上海。为了打压房价,真宗和仁宗时都曾颁布过针对京官的“限购”政策。
不过,大多数官员也是买不起房的,来开封上任的公务员大都通过“楼店务”入住租金没那么高的公租房。
东京城的城市格局(模型局部)▼
在开封府上班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为这里的一把手要么是寇准、包拯、范仲淹、欧阳修等一众名臣,要么是太宗、真宗、钦宗等未来的皇帝。在这些大佬眼皮底下做事,浑水摸鱼、徇私枉法自然是不能的。
开封府的公堂(摄影@孤城)▼
不敢说开封府的每一个官员都能正大光明、铁面无私,但作为天下第一府,开封府至少在秉公执法方面做出了表率。
最受爱戴的包拯,在下班后,还特意打开后门为穷苦百姓断案伸冤,并打赢了不少民告官的官司。
开封博物馆里收藏着一块题名记碑,碑上刻写着北宋183任开封府尹的名录,在第九十三任处,名字被磨掉了,只留下一个光滑的凹坑,而那个位置正是包拯。
开封府题记名碑(摄影@孤城)▼
原来,历代的百姓看到这块碑时,总会心怀敬意地摸一下包拯的名字,久而久之,包拯就被从石碑上抹去了。但此时的碑上无名,却是民间千年不灭的有口皆碑。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封府都还有收到百姓寄给包拯的慰问信。
包公祠(摄影@孤城)▼
包拯的大义凛然,和北宋严格的司法制度有着紧密的关联。人们重视物证,对有疑点的案情可以“翻异别勘”,误判一个好人比放走一个坏人要接受更为严厉的处罚,对人民的权益也更加在乎。
开封府议事厅的门前长年立着一块写有“公生明”三个大字的戒石,戒石的背后刻着四句警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种自我警醒的做法从宋太宗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今天,我们踏进任何一级政府的办公大院,一定能看到这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
开封府的戒石(摄影@孤城)▼
北宋东京城的富丽,富在平等,富在法治,富在自由,更富在人们共情的和睦与正义。
所以,宋朝的开封,绝不仅仅是因为繁华而令人念念不忘。
公元一千年左右,西方世界都还在经历血与火的洗礼,开封却以古老东方的文明力量,点亮了穿越时空的城市之光。
04 封藏的渴望
东京城里的清明节人们根本来不及哀思,因为此时,汴河一年一度的疏浚工程也已经完成。
这个傍晚,沉睡了一个冬季的汴河在桨声与号子声中苏醒。一夜之间,百舸争流,无数船只扬帆起航,载货出发。
天下财富,山泽百货,都沿着汴河涌进了开封,以致于河岸边的大相国寺也成了开放“万姓交易”的小商品城。
汴河上繁忙的漕运码头▼
虽然开封城里有好几条河渠,但只有汴河,浩浩荡荡地流经了整座城市。河水穿过五光十色的街铺,穿过人山人海的拱桥,也穿过亭台楼榭上的莺歌燕舞,把袅袅不绝的琴瑟之音与久久回荡的鼎沸人声卷进了历史的波涛之中。
如今的“大宋御河”(摄影@孤城)▼
靖康之变以后,宋金分淮河而治,失去漕运功能的汴河也失去了人工疏浚,又加上黄河南泛,不到半个世纪,这条曾被视为国家命脉的河流就被泥沙淤废。
到元朝重开京杭运河时,河道的走向更是撇开了河南,由山东直奔北京而去,汴河的淤塞便不再有人问津,直至沉默于地底。
所以,汴河故事是凝固的。
相国寺、皇城、御街、铁塔和繁塔还在那个老位置上,等候着汴河重开漕运的时节,尽管这一等就是上千年,但它们似乎充满耐心,它们一定以为这个冬天,只是要比往常,稍微长一点。
大相国寺(摄影@孤城)▼
1981年,开封龙亭湖清淤,在湖底作业的推土机意外推出了规模宏大的明周王府遗址,继续向下勘探,又找到了北宋皇宫大庆殿的遗迹。
随着考古工作的深入,人们发现,如今龙亭大殿和潘杨二湖的地下,层层叠压着唐宣武军衙署、五代后梁的建昌宫、后晋后汉和后周的大宁宫、北宋皇宫,金皇宫和明代的周王府。
历朝历代的宫城基址几乎没有移动!
龙亭(摄影@孤城)▼
北宋时期,出皇宫一路向南,经宣德门、朱雀门和南熏门的这条路叫做御街,是东京城的南北中轴线。
如今,正对着龙亭的那条街道仍然叫御街。
也就是说,千余年间,开封是完完全全在同一个位置,不断地湮灭,又不断地重新开始。
御街(摄影@孤城)▼
开封博物馆里有着更清晰的示意,除战国大梁城与今开封部分重合,其他各朝的古城城址、城墙、城门都有着高度的重叠与平行。如北宋宣德门、金代承天门与明代午门在同一位置层叠,北宋皇城北墙与明代周王府紫禁城北墙层叠。
开封“城摞城”示意图▼
不止于此,《东京梦华录》里描述的开封也重叠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
除夕的夜晚“士庶之家,围炉团坐,达旦不寐”;正月“新洁衣服,把酒相酬”;元宵“歌舞百戏,乐声嘈杂十余里”;七夕“车马盈市,罗绮满街”;中秋“争占酒楼玩月”……
就算泥沙封存了城墙与河流的痕迹,那些花好月圆的喜悦与记忆也会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呈现。
在鼓楼下,在御河边,悬灯结彩的夜市依然会像一千年前一样持续到深夜;在开封的街头巷尾,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小吃仍旧在诱惑着路人的味蕾。
鼓楼夜市(摄影@孤城)▼
“大梁包子铺”(摄影@孤城)▼
05 无可替代的开封
故步自封就会落后衰亡,开放包容就会绽放华彩。这是中国,也是开封。
开,是富丽祥和的开幕,封,是锦绣盛世的封藏。
运河时代,历史选择了开封;铁路时代,历史放下了开封。其中没有孰是孰非,只有何去何从。
失去枢纽地位,也不再主导一个地区的政治和经济,但拥有五座帝王城作为根基的开封,依然有着迈向新生的巨大潜力。
遥看15世纪后没落的威尼斯,今天却成为全球最热门的旅游目的地之一。除了史书上的名气,威尼斯古朴的城市面貌、浓厚的文化氛围和沉浸式的旅行体验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而开封,也同样拥有解读中国古代文明的话语权,无论是对于河南、对于中国乃至对于世界,开封都是一个无可替代的文化地标。
历史不应该是包袱,开封最好的未来,或许也是收藏好那些遗迹,在历史的托举上,盘活文化建设的棋局,让每一个寻声而来的人都能找到心中所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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