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理性的目光——古希腊学术到底有多伟大?

希腊国家考古博物馆中有很多精美的石雕人像展品,其中有些只有躯干,有些只有头部,给人身首异处的印象。这类雕像和中国很多佛造像的命运相同,或因社会动荡,或因文物倒卖,都遭受过人为破坏,形成现在的样子。古希腊还有一种只雕刻头像的创作形式,也可以扩至胸像或半身像,沿袭至今。而在过去的中国,即使犯人死后都希望留个全尸,截取部分躯体进行艺术创作,肯定属于大不敬。

展品很多,不能逐一仔细欣赏。有一件为双面雕像,初以为是某个神仙或妖怪。一看介绍是亚里士多德,令我非常诧异,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双面像也是古希腊雕刻的一种形式。这尊雕像只是复制品,原作估计是在亚里士多德去世后不久完成的。尽管是复制品,年代也很久远,因为复制于罗马帝国初期。

亚里士多德可能是我最早知道的古希腊学者,不过最初的面目是“反动学术权威”,和中国“罪恶”的孔老二几乎属于同类。伽利略比萨斜塔实验(并非事实)、马克思批判形而上学,矛头都指向他。此后慢慢、慢慢了解,他有很多、很多“某某家”的称号,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人物。

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出生于希腊北部的小城斯塔伊拉,靠近马其顿。其父是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祖父)的御医,家境富庶。在当时,医生属于世袭职业,亚里士多德可能从小受过医学方面的专业训练,不过由于父亲去世较早,他没有继续学医。公元前367年,他被亲戚送至雅典的柏拉图学园,师从柏拉图并讲学,一呆就是20年。柏拉图去世时,雅典掀起一股反马其顿浪潮。亚里士多德可能因为有马其顿背景,故离开雅典,开始了长达12年的游历。其中最著名的段落是受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之邀,当了亚历山大3年的老师。公元前335年他回到雅典,开办了一所学校。因为他经常带领学生,在树丛间一边散步,一边教学,极为浪漫雅致,所以获得了“逍遥派”的称号。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去世,雅典又掀起反马其顿浪潮,他再次离开,来到埃维亚岛的哈尔基斯,第二年去世。

《柏拉图学院》马赛克,庞贝古城出土,表现一群智者交流畅谈。

亚里士多德在自然和社会两个领域均有成就,包括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心理学、政治学、伦理学、历史、文学理论、修辞学、逻辑学等诸多学科,因此也被定位为人类第一位科学意义的百科全书式人物,后人难以比肩。借用鲁迅评《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多智而近妖”,亚里士多德算是真人版的“多智而近仙”。要想令人信服地描述亚里士多德,恐怕不易,因为他既古老又现代、既特殊又普世,时空穿越感极强。希腊化和罗马帝国时期,他声望极高;中世纪前期被基督教抛弃,却被伊斯兰教请了过去;十字军东征后又被基督教请了回来,从此步步高升。其后的大体情况是,亚里士多德地位高的国家,通常就过得春风得意,反之则过得灰头土脸,而其他古董级的历史人物却没有这种魔力。已经去世两千多年的人,还能成为试金石,说明亚里士多德的现实意义不容小觑。

约8~11世纪伊斯兰教中描绘的亚里士多德授课场景,不过换成了阿拉伯装束。

在古希腊的整个学术活动中,亚里士多德并不是简单的集大成,而是复杂的承上启下,这与古希腊形成的教育体系密切相关。古希腊城邦林立的同时,学派林立,一些大学者非常热衷于建校收徒授课。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伊壁鸠鲁、斯多噶(芝诺创立)等学派都极具影响力。师生间的传、帮、带、创效率显著,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三人的辉煌链接在世界史中恐怕无出其右。而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对教育的诠释更是一语中的。其中柏拉图学园是教育史中的梦幻篇章,西语中“科学院”一词就源自柏拉图学园的希腊语称谓。柏拉图学园的生命力极为顽强,要不是公元529年被东罗马帝国皇帝为推行基督教而关闭,估计至今仍可招生。以柏拉图学园为代表的古希腊教育并不仅仅是作坊式的师徒传授,而几乎可与今天接轨,因为众多现代教育的理论和制度皆源于此。

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雕像。

古希腊的学术在早期受到过两河和古埃及,以及腓尼基的影响。不过从梭伦时代开始,独立性彰显。作为一个大单元,其时段不限于古希腊的繁荣时期,还包括希腊化时代、罗马帝国早期。这样一个社会大发展、文化大繁荣、学术大爆炸的时期并非古希腊所独有,几乎在同一时段,中国春秋战国的诸子百家、印度列国的沙门思潮一样风起云涌,被西方学者并称为“古典文明时代”,对各自地区后来的发展都起到过某种定型作用。相似的场景应该是所有古文明地区的必经阶段,两河流域和古埃及估计也曾出现。可能因为时间较早,又缺乏系统资料和有效传承,所以对后世没有产生太大影响,而让位于另外三个古文明的后发地区。

学术发展的内在动力是人本能的求知欲望。因为原来在各地居于主流知识体系的各种巫学已经不能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所以促使人们去探索更多的未知。不过在古代,求知如果上升到学术层面是一种特权,主要属于已经解决温饱的精英阶层,而且还多是不被商业、军事、政治困身的闲人。古希腊、古中国、古印度当时都已经出现了这样一个社会阶层,因此学术大发展是一个必然结果。尽管三者有各种各样的交集,某些相似点的成就高低也不好妄下结论,但是以今天的视角观察,古希腊学术所涉及的范围和复杂程度要远大于古中国和古印度。泰勒斯、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芝诺、希罗多德、苏格拉底、德谟克利特、希波克拉底、修昔底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壁鸠鲁、欧几里得、阿里斯塔克、阿基米德、埃拉托色尼、托勒密等等,均为古希腊的学术精英,在各自的领域都是大名鼎鼎。在这些人物中,有一个比较容易发现的特点,就是古希腊诞生过很多科学家。在学术上,他们是一批可以和哥白尼、伽利略、牛顿直接对话的人。

表现阿基米德被罗马士兵杀害前情景的古代镶嵌画。

早期科学并不是以一项独立的内容被收入社会知识体系。比如中国古代有关科学的内容散见于经史子集之中,要经过后人筛选,“古代科学家”的称号也是后人所封。世界很多地区与中国情况类似,但古希腊前进了一小步,将科学归入哲学,还起了一个单独的名号,称为“自然哲学”。按照今天的理解,自然哲学是广义的物理学,不含数学。广义的物理学是用科学方法研究大自然现象及规律的学问,包括天文、生物、物理、化学等,而用“科学”一词替代“自然哲学”是19世纪的事情。所以牛顿的《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虽是现代科学的里程碑著作,但是因为书名过于古老,有些别扭。按照现代习惯可以译为《物理学之数学原理》,或者依据书的内容直接译为《力学原理》。

将古希腊的数学成就单独挑出来观察,它几乎完成了初等数学作为一个学科的完整构建,要想再前进一大步,则要等到牛顿和莱布尼茨创立微积分。古希腊非常重视数学的证明,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比如毕达哥拉斯定理。当然也有很多不能证明的问题,比如尺规作图中的三等分角、立方倍积、化圆为方等难题,直到高等数学出现才被证明不可行。而这些当时不能解决的难题同样显示出提问的高水平。还有托勒密王朝时期的欧几里得,被尊为“几何之父”。其著作《几何原本》居然能被作为教材延续千年以上,现代的几何教学课本只是对该书的重新编排和进一步完善。

古希腊学术的复杂性不仅表现在自然领域,社会领域也是一样,只是与古中国、古印度相比,表现没有自然领域那么突出。对于三者的学术差异,不应该得出古希腊人更聪明、更勤奋的结论,否则将陷入种族论或血统论的泥潭,而学术的价值取向才可能是导致学术成就差异的内在原因。如果简单概括,中国的诸子百家服务于诸侯称霸,不论儒墨法杂,多倾向于学以致用,即便老庄的出世无为也是对致用的一种反动。印度沙门思潮的兴起是因为反对婆罗门教的专制,沙门的本意是“息心、修道”,各派本质上和婆罗门教的追求基本一致,多倾向于学以修心,帮助高种姓进行精神统治。其中中国也有修心之学,例如推崇君子的正心修身,印度也不乏致用之学,例如种姓制度的完备理论。

古希腊的学术也有致用和修心的追求。例如柏拉图曾经去一些城邦宣传自己在《理想国》中阐述的治国理念,和孔子(前551~前479)周游列国的行为一样,连失败的结果都一样。另外也有很多学者都非常强调学识包括诗歌、音乐,与个人内心修养的关系。但是古希腊还有另一种更为突出和独有的学术追求,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真正的求知,是为了求知而求知。”学术居然与致用、修心都无关,也就是从某种程度上说,除了满足好奇心,几乎一无是处。这恐怕在古中国和古印度少有人能理解。古希腊人对此没有只停留于文字游戏,而是身体力行,真出现了很多“为了求知而求知”的人和事。以此为基础,古希腊的学术充满怀疑精神,不仅没有受制于已知的束缚,还质疑、修正、扩充已知来获取新知。要将所有知识都放在学术的手术台上进行解剖,对高高在上的圣人和经典,也应一视同仁。

导致三大古文明地区学术差异的深层次原因,可能是各自不同的综合社会环境,与生产、商业、军事、政治等方面都息息相关。受制于各种局限,古希腊的知识内容不可能过于超前。但是不计较利害、只追求真相的过程,却催生了一种科学方法:古希腊的逻辑学。逻辑学最能展现人类理性成熟的一面。亚里士多德把逻辑视为一切学术的方法,并创制三段论,经过演绎推理,取得很多成果。正确熟练运用逻辑,能够提高思考效率,可能是亚里士多德在多领域有所斩获的一个重要原因。古中国和古印度也曾发展过各自的逻辑学,分别称为“名辩学”和“因明学”,但是很难应用于“为了求知而求知”,与古希腊相比,充斥着胡搅蛮缠,明显不成熟。后来逻辑学的发展,世界只留下古希腊一脉,其他均被淘汰。比如今天中国人研究讨论儒学或佛学,并不会采取孔子或释迦摩尼的逻辑思维方式,而是亚里士多德式的。

学术价值取向的差异除了导致研究方法的差异,还造成知识分类的差异。中国古代的知识分类有天地人三才或经史子集四部等方式。以今天的视角看,非常混乱,逻辑性极差,已经没有人再对新知识做这样的归类。亚里士多德的另一项伟大成就是定义了一些概念,对已知世界的事物进行界定,对各种知识进行学科分类,这项工作无疑具有极大的超前性。后来几经周折,现在世界通行,只是不断扩充、深化。今天,尽管亚里士多德的知识内容大多已经作古,但是他的知识分类方法却得到沿袭。这项功绩可能只属于他一个人,对此只能理解为,人类拥有共同的知识宝库,而管理知识宝库只有一套可行的规则。许多人都曾经当管家、定规则,结果亚里士多德的尝试最为高效和成功,后辈无需再做大的改动,修修补补即可。对于全人类而言,这样的人物出现一位已经足够,最终殊荣落在了亚里士多德身上。

古希腊的学术成就是人类的共同财富,但是因为后来社会发展水平的局限,这份好成绩注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以为继。即使在古希腊时期,它们也只能被包围在居于主流的巫学知识体系之中,并不时遭到神庙建筑中神仙的打压。许多优秀成果并不是独立成章,很难较为完整地呈现出来。

过于早熟的古希腊学术,伴随着人类最早一批具有理性思维的先贤,如一颗颗明星映亮了黑暗的夜空,指引着后来人前进的方向。亚里士多德也许是那个时代最亮的一颗。他并不强求知识的实用性,但是追求知识的真实性。他尊重前辈和同辈的积累,又承认自己的不足,更寄希望于后辈。所以博物馆中,他表情淡定、平静思考的双面雕像可以被赋予更深的含义:一面回首过去,一面远望未来,而一道理性的目光贯穿始终,审视着学术知识的点点滴滴。

作者: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