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亨奇站在梅奥诊所的会议室里,看着台下熙熙攘攘的人。有记者抓着照相机准备拍下,这历史性的一刻;而人群中更多的是医生。
二十年前,他和他们是同行。
十年前,他被他们视作异类。
现在,他要带领他们,甚至全世界的医生们,朝着未知之地迈出一步了。他按下了播放键。
亨奇(图片来源:nobelprize.org)
快进
菲利普·亨奇(Philip Showalter Hench)1896年生于美国,他的前半生,快进就可以了。24岁进入匹兹堡大学攻读医学博士,之后进入圣玛丽医院接受培训。圣玛丽医院(Saint Mary’s hospital)是一家多灾多难的医院,曾被飓风摧毁后,在废墟与灰烬之中重建;而亨奇,是圣玛丽医院重建后接受的第一位住院医生。这似乎昭示着他此后的使命,便是帮助那些饱受摧残的患者。
圣玛丽医院(图片来源:《The History of Cortisone Discovery and Development》)
而这些患者中最普遍出现的疾病是类风湿性关节炎。
在人类的历史上,许多疾病都曾充当过“死神”的同义词,但类风湿性关节炎与天花、霍乱等,让人很短的时间内死亡的疾病不同,患有类风湿关节炎的人,初期只会关节疼痛,接着关节开始肿胀、变形、全身僵硬,像生锈似的,最后连肺也会“生锈”、发生纤维化、导致呼吸困难,直至死亡。
正常人(左)与类风湿关节炎患者(右)的对比(图片来源:innovationtoronto)
类风湿关节炎是“软刀子”,它预设了死亡的结局,却不急于收割生命,而是缓慢地摧毁患者的身体、带走他们的生存意志。当时医生们认为,类风湿性关节炎可能由一种极其隐秘的微生物引起。
在圣玛丽医院完成培训之后,亨奇进入美国最出名的私人医院梅奥诊所(Mayo Clinic),选择了当时颇不受重视的科室风湿科,开始正式跟类风湿关节炎交手。
慢镜头
电影里总有一些慢镜头,用来突出人物或者动作,亨奇的一生之中也有那么一天——1929年的愚人节。
二十世纪初的梅奥诊所(图片来源于网络)
那天,亨奇遇到了一位同行。同样在梅奥诊所工作的一位65岁的老爷子,医生也免不了生病,而他患上的恰恰是类风湿关节炎。亨奇一边亲切地与他交谈,一边内心哀叹:类风湿关节炎又赢了一局。
”我遇到一件怪事。“老爷子说。
”什么?“
”我最近得了黄疸,类风湿的症状似乎减轻了一些……“
普通人听到这种情况,多半会感慨“祸不单行“,亨奇的注意力却被其他事吸引了,黄疸就是眼睛变黄,常见的原因是肝部病变。难道肝部病变能减轻类风湿关节炎的症状?从此,亨奇开始大海捞针,从全国收集类似的病例,9年间共找到了31例。
暂停
这些患者有三个共同点:第一,他们都患有类风湿关节炎;第二,他们都因为某种原因出现黄疸;第三,在黄疸出现后,他们的类风湿症状都得到了改善。
据此,亨奇推断,或许肝脏会参与某种物质的分泌,而这种物质,或者能够杀死细菌,或者可以改善人体的代谢。前者,与主流学说相符;后者等于说类风湿性关节炎压根与微生物无关,是人体自身出了乱子。对当时的学界来说,这属于赤裸裸的大逆不道。一时之间,批评、谩骂、割席断交的声音不绝于耳。
幸好,亨奇听不见——他把自己猜测中的物质命名为“X“,开始了夜以继日地寻找。
恰是那阵子,亨奇发现了另一件好玩的事儿:手术过程中,如果不小心破坏患者的肾上腺,患者便会出现与类风湿相似的症状。肾上腺位于肾脏上方,大致呈三角形,当时尚属于医学上的未知之地。神奇的物质X会不会是肝脏与肾上腺合力产生的呢?
肾上腺(图片来源:hopkinsmedicine.org)
为了研究肾上腺,亨奇找到自己的同行,爱德华·肯德尔(Edward Kendall)。两个人,一个严谨,一个勤奋,一个了解类风湿,一个了解内分泌,很快找到一点线索。可惜,就在这个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
背景音乐响了
二战迫使亨奇与肯德尔终止合作、各奔东西。
亨奇应召入伍,成为一名军医;肯德尔进入大名鼎鼎的默克公司,继续研究肾上腺。到战争结束的时候,肯德尔已经从肾上腺中提取出3类、28种化合物,他将它们命名为化合物A、化合物B和化合物E;在实验过程中,他提纯的技巧也越来越纯熟,只需要“区区“1.4吨动物的肾上腺,就能提纯1g化合物A。
亨奇(右一)与肯德尔(右二)(图片来源:mayoclinic.org)
然而,研究越顺利,肯德尔的处境越尴尬。科学家可以本着好奇心开展工作,公司则不得不考虑盈利。默克公司为了肾上腺研究耗资千万,却一直没有找到那些提取物的用途。
怎么办?怎么跟股东交代?怎么说服公司保留实验室?
就在这个时候,亨奇来了,带着答案。
退役的时候,亨奇已经荣升上校。战争让他见到更多苦难,也让他更加勇敢。他一方面邀请肯德尔重新加入自己的研究,另一方面,给默克公司写信,讨要了5g化合物E。默克公司已经反复研究过化合物A,对其失望透顶,而化合物E与化合物A只有一个原子的区别。”那就给他吧。“他们反应冷淡。
1948年9月21日,G夫人(Mrs gardner)走入梅奥诊所,接受了化合物E的治疗。当时的G夫人,只有29岁,却已经被类风湿折磨了整整五年。亨奇给她注射了50mg化合物E,前两天,什么也没发生,到第三天,她好转了!
短短七天之后,G夫人就离开轮椅,行走自如地去市中心购物。
终章
随后,亨奇邀请五位德高望重的专家,亲自参与了两例治疗,并且,把治疗过程拍摄下来。于是有了开头那一幕:亨奇面对着一屋子的人侃侃而谈,通过影片,向他们展示治疗前的患者与治疗后的患者。
影片截图,a,治疗前,b,治疗后(图片来源:《The History of Cortisone Discovery and Development》)
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医疗自媒体。
医生应该淡泊名利,但是,为了让一种药物更快走向临床应用,有时不得不多费一点心思。正是靠着这种前所未有的形式,化合物E,即我们今天说的可的松,迅速成为炙手可热的灵丹妙药,挽救了大量类风湿患者;而亨奇,也因此拿下了当年的拉斯克奖与第二年的诺贝尔奖,创下了获奖时间记录。
可的松(图片来源于网络)
有些人一听到“可的松”便想到“激素”,接着想到“不良反应”。其实,正如亨奇所发现的,我们体内本来就有一些可的松,它们可以调节免疫系统,能够对抗感染、消除炎症、解救休克;在亨奇之后,因为历代医生们的努力,可的松的用法用量早就被搞清楚了。
一百年前的人,生了病没药治,自然可怜;现在的我们,有药却不用,岂不辜负了历代医生的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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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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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言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