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疗愈童野的过程中,张璐也开始正面自己的心理隐痛。咨询者渐渐向好,而咨询师却愈来愈难以把控技术与真情的边界。在治疗的最后阶段,他们迎来一场未知的了结。
见面后,我和童野的接触又回到了线上。一天,童野告诉我:“今天我去面试了,可惜面试失败了。”我立马回复他:“面试什么工作了,怎么面试的?”他说:“我一直想要有个温馨的家,这八年我画了很多画,是关于理想的家的样子的;我就拿着这几年画的手稿,找到设计公司给他们看,问他们行不行。人家觉得我有病,就把我轰出来了。”
此时我和童野聊天的氛围已经比较轻松了,我说:“哈哈,我也觉得你有病。没事,不着急,慢慢来呗”,我没把这件事当回事。
没想到有天童野告诉我他找到工作了,当设计师助理。他面试了七八家公司,有个设计师觉得他画的还不错,而且这孩子很有意思,决定招他试试。
我讶异于他快速的自我疗愈能力,这是我从业以来没遇到过的。
接下来,换童野给我讲故事。他不知怎么和同事相处,甚至,不会给电子公交卡充钱——他闭关前,公交车还是用月票的时代,遇到什么事,他就在QQ上告诉我,我一一指导他。
一个月后,童野拿到了第一笔800元的工资,虽然很少,但我为他感到开心。
时间很快到了秋天,恰巧我的生日临近,我定了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办生日会,并邀请童野做我的男伴。在恐惧、平淡之后,他需要体验浮华、体验做主角的感觉,这是人“社会化”的重要一步,也是每个人人生中的一个面向。
他一开始不愿意,我告诉他“不想也不行,因为我正好没男伴,你得过来帮我的忙”,屏幕那端犹豫了一会儿,他问我:“我是不是应该在酒店门口给你开门?还是去你家接你?”,“接我一起去吧。”
当天傍晚,童野出现在我家门口。他特意去置办了一套燕尾服,手上还提着一个手提袋。
“生日快乐”,童野今晚很帅气。
“谢谢,还带了礼物,什么东西?”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他拿出一个雕塑:一名苗条的非洲女性,边打着绘有花纹的手鼓,边在跳舞,雕塑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项链。
童野跟我解释:“上次我们聊了三毛在撒哈拉的故事,我挺受触动的。想着要买个东西纪念一下,而且你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和这尊雕塑很像。”
他摆弄了一下雕塑上的项链说:“可单一个雕塑,好像不够漂亮,我就又买了项链挂在雕塑的脖子上。”我继续说笑着,其实内心里,有些被他的用心和体贴打动。
聊完,我们打车前往酒店。童野像个真正的男主人一样,在宴会厅门口招呼我的朋友。
席间,童野给大家倒酒,却发现不知该怎么开红酒瓶,我事先给朋友们打好了招呼:今晚我的男伴无论做出什么尴尬的事,都不许笑他,否则以后断交。
一个朋友站出来帮他开了酒瓶,倒红酒时,童野又把每个人的杯子都倒满,但没人笑他,大家也没说什么,权当就应该这样。席间,童野说着我的糗事活跃气氛,我能看出来,朋友们很喜欢他,看着他努力扮演好男主人角色的样子,一瞬间我想到:如果他真的是我的男主角就好了。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
吃完饭,大家站着聊天。童野突然点起了一根烟,而酒店室内是禁烟的,有朋友用眼神示意我,应该怎么办?
我走过去对童野说:“哪有你这样的,自己抽烟,也不给大家点上。”
童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立马掏烟递给朋友们,朋友也都接着,一会儿,宴会厅里的人就都吞云吐雾起来。服务员没见过这架势,过来制止我们,我们一起跑出了酒店,在门口大笑着抽完了烟。
夜深了,朋友们逐渐离开,童野陪我走回家。兴许是喝多了酒,童野第一次和我敞开心扉:“虽然这几次见面,我都装作满不在乎、排斥你的样子,但我其实很感谢你。你的出现,让我这八年间第一次看到了一点希望。你真该看看,第一次和你见面回来后,我爸妈高兴的样子。”
但接着他又说:“但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小时候,我爸会砸掉我喜欢的一切东西。十几岁时,我想学二胡讨好他,他砸了我的二胡,喜欢玩电脑,他砸了,砸掉了天文望远镜,还有我出去旅行时带的摄影机,那三个月拍的照片,一张都没保存下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美好,想逃离你,甚至想要毁掉你。”
童野的父亲是个有着极端控制欲和占有欲的人,儿子只能属于他,他不允许任何事物占据儿子的注意力。父亲毁掉了他喜爱的一切,让童野自小有种深深的“不配得感”:我不配得到美好,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那太痛苦了,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毁掉它。
我安慰他:“不用担心,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还有,我做这一切,都不是因为我是个心理咨询师,而是因为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的某些东西被唤醒了。我安慰自己:这只是技术,只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为了让他以爱情为动力走出来。却又觉得自己的安慰非常无力。
童野脸色大变:“可我不喜欢你。”说完,他就逃走了。
我们两个人的关系,进入了一段充满攻击和争执的阶段,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反驳。这并非坏事,在心理咨询的关系中也非常常见,那表明了来访者的内心在迅速成长,希望以叛逆咨询师的姿态,证明自己可以独立生活。
但我需要处理越来越多的攻击场景,咨询师一样是人,一样需要处理工作、家庭、生活中的种种烦恼,我越加疲惫,那个时候我经常找朋友喝酒吐槽,看一大堆书来减压。
事情发展到极端,有次我在外办完事回到咨询室,助理告诉我:“有个男人来过,瘦高个,染着头发,他在你的咨询室里乱翻一通,又走了。”我进了办公室,果然,文件等资料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那之后,我把病历等重要文件收进了保险箱锁死,但没有戳穿童野。我感觉很困扰,他不知道我是在用一种多么艰难的方式治愈他——赌上自己的职业生涯。
但我没有停止,一直以来的相处,让我对他惺惺相惜,我曾经也是个严重校园欺凌的受害者,原生家庭关系一塌糊涂,父母争吵不断,我想我需要看到,经历过类似伤害的人可以重新开始。
一个月后,我向童野发起了挑战:“你知道正式的咨询是什么样的,但你没参加过,因为你不敢。你不是厉害了吗,翅膀硬了,你敢不敢来我这儿进行一次正式的咨询?”此时,唯有激将法,才能让他愿意与我见面。
童野回复我:“切,有什么不敢?”
“好,那今天下午五点咨询室见。”
我知道,该跟童野进行一次正式的“对峙”。我需要最后帮童野一把。
此时已经初冬,那天,我提前穿了一件红黑色、背面画着凤凰的大衣,我要用我的气场压过他。五点,童野准时出现在咨询室,和上次生日会上他的轻松愉快不同,这次他脸部肌肉僵硬,嘴角沉着,一副要打仗的样子。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开口了:“心理学这些东西我也学过了,没什么大不了。你一直说要进行专业的咨询,你哪里专业了?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就没专业过。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问他:“我专业不专业,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你很不专业。”
“好,你开心就好。”接着我问他:“你这样去攻击我,去贬低我,你能得到什么?你想干什么?。”在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我频繁地使用面质技术,询问他言行背后的核心动机,有心理问题的人往往将内心真正的恐惧和担忧隐藏起来,不去面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突然说:“我感觉你背后有个人,好像我心里那个活死人出现了。”
童野八年不出门,意识有时会出现分离和错乱。我说:“来,你们聊,就是这个人折腾的你不生不死。”
我扮演一个主持人的角色,一步步引导他:“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童野告诉我:“一副僵尸的样子,脸上只剩骷髅,正抬头盯着我。”
我换了一副语气,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引导他:“好,那你觉得他有什么话想对你说吗?或者他现在是什么状态?”回答我后,我继续问他:“那你觉得,这个人对我的存在有什么想法……”,在我的轻度催眠之下,童野深入了情境,我也充分让他内心里另外一半的声音释放出来,他们辩论了一次。
时间很快过去,终于,童野告诉我,他赢了这场辩论,或者说,他终于能够直面过去,和自己和解了。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童野和我都非常疲惫,通常的咨询是一小时,这次的咨询对我俩来讲都像是一场超长马拉松。
我让他到旁边专供来访者休息的房间,给他倒茶,坐着和他闲聊,缓和气氛。
童野突然说:“我看你那本书很好,可以借给我看吗?”
我明白童野的心思。此时疲惫让我的语气都与之前的几次见面不同,他以为我是被他激怒了,担心我们的关系出现问题。所以借一本书,即使我不想见他,他还有理由再找我。
我说:“我这里的书概不外借。”他和我求情,我依然拒绝。
聊着天,童野告诉我:“我感觉我大腿内侧的肌肉一直在抖,每次我预感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都会这样。”
当时,疲惫的我只觉得他又开始神经兮兮了,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
送走童野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我工作的大楼早已人去楼空。这次咨询,我需要让童野明白:他真正厌恶的,不是世界和他人,而是八年闭门不出的自己;他真正恐惧的,是承认当年他做的决定,并没有让他成为一个反抗世界的英雄,而是白白浪费了八年的大好时光。看来,他做到了,意识到并承认真正的问题所在,才有可能发生根本性改变。
而我陷入了执业以来最大的挣扎。进行到这里,我对童野的感情已经不单纯,我没资格帮助他了。如果一切本来是设计、是技术的一部分,现在的我已经是假戏真做。
可我割舍不下他。我从未见到,一个人从最低谷向上攀升时表现的巨大生命力,童野感染了我;生日会上,以及许多其他的细节,我都感受到了他的用心与体贴;相似的校园经历、家庭经历,让我和童野惺惺相惜……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我偶尔会让童野过来帮我修电脑,装书架,他帮完我的忙,我又让他迅速离开。我总想找理由见到童野,又努力控制着界限。童野有时会到我这里吃饭,我也没有拒绝,可我知道事情不能这么发展下去。
我和他的感情,不能有结果,也不会有结果。童野需要的是一段正常的,从懵懂试探到热恋的男女情爱,而不是我设计好的一个作品。“操纵”他爱上我,是技术与策略,但如果让他继续陷入其中,会毁了他自己发展出与异性建立关系的能力的机会。
我找到了督导,倾诉我的烦恼。我们保持着一到两周会面一次的频率。
每次我来,督导都给我倒上酒,我一杯一杯地喝着,他在旁边煮着自己的茶。有时,他会给我一摞书,我就一本本看,在督导那里待大半天。他没有太多地开导我。有次,我临走时,他说:“来,拥抱一下吧。”他抱了我一下,说:“辛苦你了。好,走吧。”
转过年,督导有天找到我:“你们一起见我一面。”我和童野到了督导的咨询室,简单聊了几句,督导让我离开,他说要和童野聊会儿。
两个小时后,童野走出了房门,看不出太多变化。由于保密原则,我至今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聊了些什么。
第一次和童野见面,是在初夏,很快到了第二年的四月,天气开始热了起来。我知道,必须做个了断。
我跟童野在QQ上约见:“我理解你不愿意面对我。现在,任何一个咨询师都能接着帮助你,对你来讲最好的选择也是在别的咨询师那里完成疗程。以后我们的接触会减少,毕竟也算革命战友,再见一面吧。”
“好的,去哪儿?”童野这次没跟我杠。
“去xx商场顶层的露天烧烤吧。”
“好。”
西北的天很清澈,那天晚上,银河清晰地显现在天上,美的不像真的。
晚上六点,我和童野在楼顶的一家露天大排档见面,各要了一大桶6升啤酒,边喝边聊,喝多了,我们呕吐,互相斥骂,砸碎了东西。童野骂我是傻子,一分钱没挣,倒贴钱帮他;我骂他是个废物,八年把自己关在家里。
家乡的人嗜酒,但还是被我们俩的举动吓着了。客人纷纷离开,服务员说:“你们再这么下去我要报警了。”
童野拎起椅子站起来,指着服务员:“你敢,你试试。”夜慢慢深了,老板让服务员下班,他亲自看着我们。
喝完第一桶,第二桶,到第三桶时,已经凌晨两点,大排档的客人早已走光,街上只偶尔传来大货车的呼啸声。我们都喝虚脱了。
我用自己最后的力气,从化妆包里拿出镜子对着童野,跟他说:“你看看你自己,镜子里的你是假的,但你是真实的,其实只要真实的活下去,任何事情都可以挺过去,但我觉得,你做不到,你太怂。其实我喜欢你,但你绝对不敢爱我,你就是个躲在家里的怂货,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样的。”
他瞪着眼睛对我说:“我可以,你少胡说八道,老子才不怕,这辈子我活不出个人样,老子跟你姓!“
我笑着说:“好,你记住这个感觉,我们分开后,你再遇到任何困难,都要记住你刚刚喊出来的话。我不能再陪伴你了。”
说完,我就趴下了。他揽着我的肩膀问:“你怎么了,我送你回家。”我喝多了,顺势在他嘴上亲了一口:“好,回家!”
我扶着他想站起来,他僵在那儿,保持刚才姿势没动。我又亲了他一下,我才发现他没有回应,“你不会接吻吗?”。
童野疯了一般蹲在地上哭,跳起来骂脏话,砸碎了酒瓶。他说:“这是老子的初吻,初吻!我恨你一辈子。”
喝了太多的酒,让我忘记了界限和底线,我给的是他不能接受的东西。而浑身酒气的童野忽然掐住了我的脖子,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后来去监狱访问,我才知道那是杀人犯的眼神。
我故意对童野说:“不要看那个你要杀的人的眼睛,否则你一辈子都忘不掉他。”
童野又开启了对抗模式,直直地盯紧我,我却用平静的、带着爱意的眼神看着他,他掐着我的手忽然力气小了,问我:“为什么我对你造成了这么多伤害,你还可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说:“因为我爱你。”
他松开了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等我们都平静下来,他把我扶起来,说:“我送你回家。”彼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回家后,他喂我喝水、吃下解酒药,我和衣躺下后,他就走了。我听到他倚在了门外,我也靠过去,我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他哭了,我问他:“心痛吗?”,他没说话。
我拼尽力量,压抑着、克制着所有的情感,不去打开那扇门。并作为心理咨询师对他最后说一番话:“你今天看到的,是醉生梦死和爱恨情仇。我们一起体验了恐惧,平淡,浮华,爱恨。人生几十年,不过是这几件事,你都试过了,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接下来还有最后一件事,你要靠自己做完,就是学会珍惜美好。求你最后再听一次我的话,请让我成为你毁掉的最后一件美好的东西,以后的美好,不要再逃避,好吗?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走好”,我说。
听到他离去的脚步,我知道咨询结束了。
我睡不着,一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后来,一丝光亮照进房间,我从床上坐起来,发现太阳正从东方升起。天一点点亮,黑暗一点点往下退,城市开始在日光中显现它本来的样子。我是一个嗜睡的人,那似乎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看到日出的样子,我惊讶于,原来太阳升起,是这样有能量的一件事。
再听到童野的消息,已经是几年后了,他学会了室内设计,设计的家很受人欢迎,开了自己的设计公司,年入百万。而我继续着工作,闲暇时开始常到监狱、精神病院、医院做公益咨询,五六年后,我离开家乡,到千里外一座巨大的城市执业,摸爬滚打,最终成为督导。
我再也没有听到他提起过我,或许他已经忘了这个故事。
*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背景信息经过模糊化处理。
(已完结)
- END -
撰文 | 张璐
编辑 | 于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