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参崴到塔什干:被命运锁死在中亚的朝鲜人

欢迎回到欧亚大陆的心脏——乌兹别克斯坦。

这是姗姗来迟的中亚第二篇。

在《迷雾之后的平壤,让我尴尬而紧张》这篇文章中,我讲过朝鲜女导游小许初见到我们,在介绍朝鲜人口时,说的是他们国家拥有8000多万人口——这和公开资料显示的朝鲜人口2500万差距甚大。

因为女导游眼中的朝鲜人口,不仅包含了“南朝鲜”的5000万人口,也包含了“海外朝鲜人”这一群体。

(朝鲜真是胸怀天下同胞啊。)

当这几天,乌兹别克斯坦明年将开启免签7天的消息传来时,又勾起了今年三月那难忘的15天回忆。

2019,我去了很多国家,但至今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不是前不久长住的泰国,不是蒙古,朝鲜,西伯利亚或是北非。

而是中亚的乌兹别克斯坦和哈萨克斯坦。

你们懂的,我极其的热爱多元文化,喜欢探究不同种族的生活状况。而“人种的十字路口”中亚,是完美的满足了我这一癖好。

除了久远的历史,乌兹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它的多民族共存的社会画卷。在文章的开始,我先发一些图片,大家会看到这些完全不同的五官冲击是多么的神奇。

以上照片,都是来自乌兹或者哈萨克这两个国家。

今天的文章,主要是讲我和一个家庭进行的一顿难忘的晚餐,但我首先要讲一讲相关的历史。说到乌兹别克斯坦,可以从苏联统治前与苏联统治这两个不同的时期,来总结为何这里有面孔差异如此大的居民。

在沙俄-苏联统治前的漫长历史岁月,河中地区位于东方的中原政权,南亚次大陆,北方的草原游牧,以及西方的波斯政权这四大强势文明区域之中。在不断的改朝换代中,原住民受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文明及血统影响严重。

当然,对于中原政权,只有在成功经略过西域的中国汉朝与唐朝,河中地区才和汉地有着比较多的交流交融,所以相比另外三个方向,河中受到东亚的影响较小。

注:河中(英文transoxiana)即“中亚河中地区”,指中亚锡尔河和阿姆河流域以及泽拉夫尚河流域,包括今乌兹别克斯坦全境和哈萨克斯坦西南部。因为有河流滋润,在多是沙漠的中亚地区,是最富饶,人口最密集的土地。

上面讲的是沙俄统治前。

而在沙俄特别是苏联成功的殖民并占领这片区域后,中亚的人口流动与血统变化,变得开始跨空间,跨地域起来。(不再是相邻区域的流动)

由于社会主义的“伟大”动员力,有大量在地理上与河中地区完全不接壤的民族由国家机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多为政治原因)迁移过来。

比如相隔万里的乌克兰人,鞑靼人,还有这篇文章要重点讲到的朝鲜人。

以鞑靼人为例,

1944年5月,斯大林以克里米亚鞑靼人与纳粹德国勾结为由把这个民族整体流放到中亚与西伯利亚。(克里米亚原属乌克兰,现属俄罗斯)

至少19万克里米亚鞑靼人(根据其他数据来源,则有42万,其中包括89%的妇女儿童和老人),在5月18到20日三天内,被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秘密警察的指挥下,装入运送牲口的火车车厢,运往数千公里之外位于中亚的乌兹别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在被强制迁移的人口中,甚至还有这个民族的苏共党员、红军战士。

迁移过程中,死亡人数占民族人口总数的18%-46%。

前苏联各加盟共和国

苏联卫国战争前后,苏联政府强行迁徙的少数民族总数达322.6万多人,其中中亚安置了130余万人。而占据着中亚最富饶平原,也是人口最密集的乌兹别克斯坦,自然就是接纳强行迁徙民族的主力。因此在乌国,我们也能看到最多元的前苏联各民族杂居的情景。

而我有幸,在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遇见、接触了中亚朝鲜人这一群体。也就是文章开始,北朝鲜导游说的“海外朝鲜人”。

在中亚的旅行期间,全程由小伙伴文晋带领,他在乌国工作过多年,因此这里的“三教九流”,各样的族群都认识一些。而在某一天的晚上,我也有幸在文晋的带领下,去到了文晋前同事的家里作客。

爱乐家住的房子与小区环境,很熟悉有没有?北京上海都有大量这样的五、六层楼公房,这样的建筑在我后来去的其它前苏联国家包括蒙古国,也大量的存在。

文晋的前同事叫爱乐,是第三代中亚朝鲜人,同大部分第三代移民一样,爱乐已经不会讲朝鲜语。

右一即为朝鲜裔女孩爱乐

78岁的卡里莫夫总统去世之后,如今乌国新总统上台,大力开放改革,由于急缺资金,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过来投资经营,也受到了乌国的欢迎。

因此在2018年人均GDP不到1600美元的乌国(中国同期为9780美元),去中国留学,会讲中文便成了职场上的香馍馍。

此次接待我们的爱乐,曾在中国的兰州大学留学四年,回国后就在文晋所在的中资企业做翻译,今年辞职后跳到了一家旅行社做翻译(面向中国旅游团)。

爱乐一家今天听说有客人到来,来了很多亲戚,祖孙四代,还有旁支的大伯等等,爱乐的阿姨做了一桌韩国菜招待我们。

(全桌一家十多个人,却没有一位30到50岁的中年男性,只有老人和年轻人,为什么?后文揭晓)

每个人一大碗冷面,但是肉很少,所以其实我平时一直不太喜欢韩国菜(仅是个人菜系偏好)

除了爱乐的家人,还有爱乐曾经在兰州大学的母国同学杨帆(中文名)也专程过来一起看望我们。

从下图可以看到,杨帆和爱乐同为乌兹别克斯坦国人,相貌可以有多大的差别?

整个饭桌上的聊天方式很有趣,我和杨帆、爱乐、文晋讲中文,然后爱乐一家人和文晋讲俄语,然后爱乐家的最老的一辈,两位奶奶互相是讲朝鲜语的,舅舅一辈也能用朝鲜语和她们对话。

移居中亚的第一代朝鲜人,两位奶奶。

这让我想起了当年在巴西圣保罗,我见到和遇到大量不会日语的巴西日裔一样,巴西日本裔的移民历史已过百年,因此现在的老人也绝大部分不会讲日语。而中亚朝鲜裔的历史则近得多,如今仅仅是30岁以下的第三代朝鲜人开始慢慢不会再讲韩语。

两位奶奶都是二战前后被苏联从远东的海参崴,伯力等地强行迁来中亚的。

为什么要对远东的朝鲜族进行强行迁徙?他们可没有支持纳粹啊。

——因为为了避免像现在的中国延吉那样出现朝鲜族聚集,而成为西伯利亚的多数族群,从而产生离心倾向。而且由于当年强势的日本,斯大林不放心生活在自己领土中的东亚人。

朝鲜族是朝鲜半岛的原生民族,中国境内和当年远东海参崴地区的朝鲜人,均是19世纪末期的“新移民”。

在末代朝鲜王朝,半岛上人口稠密,土地兼并严重,农民生活困苦,处于严重的饥荒之中,不得已越界来到地广人稀的中国吉林,俄罗斯滨海边疆区这些接壤领土进行开垦生存,久而久之,这些朝鲜族农民就在异国定居了下来。

1937年,苏联和日本的领土纷争恶化之时,斯大林害怕朝鲜人成为日本的间谍,将他们从远东强制移民到苏联内部的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一夜之间,数万的朝鲜人,突然收到了整理行李的命令,坐上了没有窗户的货运列车,前往完全陌生的远方。

西伯利亚严峻的冬天,6500多公里的旅程,让这批朝鲜人在路上就死伤无数。到达中亚后的处境一度非常艰苦,政府承诺的建材和现金援助并没有及时到来,对于一直吃大米为生的朝鲜农民们来说,适应中亚的干燥气候和游牧文化也并不容易。迁到中亚之后,朝鲜人在当地开始建设农业,开垦荒地,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在中亚站稳了脚跟。二战结束后,苏联对中亚朝鲜人民族政策转为缓和,并与50年代恢复了他们的公民权,中亚朝鲜人也开始认同自身的“苏联公民”身份,苏联也给他们颁发了新的“无限期业无住地登记”的护照。但同时,也在远东地区发布禁令,禁止朝鲜人回到远东边疆区(比如海参崴地区)居住。

长达几十年的民族文化教育事业的中断,导致了中亚朝鲜人与本族历史传统文化、语言的割裂。随着苏联的解体,“苏联公民”身份消失,身处异乡的中亚朝鲜人不由得产生了迷茫。

从越境开垦的朝鲜农民的故乡来讲,“海外朝鲜人”的原籍,大多来自现在的北部朝鲜,从祖籍地上与韩国其实更加疏离。

新一代的中亚朝鲜人,90年代以前主要与祖籍地、方言以及政治体制上更加接近的朝鲜人交流。但在苏联解体后,韩国的流行文化瞬间在中亚开始流行起来。

如今,在中亚的朝鲜语学校授课的大部分教师都是韩国人,许多韩国企业前来中亚资助民族文化组织(这一点我会在下篇着重书写)。有了这一层的文化与民族维系,就像韩国“殖民”蒙古一样,韩国对中亚的影响力也开始剧烈增强起来。

1924年的中亚局势

以下是我在哈萨克斯坦的国家博物馆,看到的大量朝鲜族民族文化的展示。因为朝鲜族是哈国重要的少数民族,因此在各大官方场合,韩服,韩语这些都不少见。

注:以上图片来自哈萨克斯坦,并不是乌兹别克斯坦

让人觉得命运幽默的是,中亚朝鲜人,源于如今的北朝鲜,而现在的族群却一心更亲近南边的韩国。

如今大量的中亚第二代青壮年朝鲜人,和中国东北的朝鲜族一样,很多都去韩国打工,因为他们通语言,而且是朝鲜族。而生育率奇低,缺乏劳动力的韩国,急需这些“便宜的人口”,而且接纳他们,不会影响自己的主体民族比例。

之前讲到,会中文在塔什干一般都属于高收入阶层,爱乐如今在旅行社,赚700美金一个月,据她所讲在当地已经算是很高很高,而爱乐的爸妈在韩国工厂打工,很辛苦的工作,一个月的收入2000美金多一点。即使是这样,第二代朝鲜裔仍然是义无反顾的去韩国打工。就像中国西部地区的壮年多去东部打工一样,留在家乡的多是老人小孩,这也是在这次晚饭里,我们没有看到30到50岁年纪的朝鲜青壮年男性的原因。

这也是我曾经提到的,在东亚各人口生育率陷入危机的各经济体里,新加坡和韩国却拥有着日本等地区所没有的优势,就是因为历史原因,拥有大量的海外同族移民,同族的“便宜劳动力”。

韩国对应中国延边、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朝鲜脱北者等这些朝鲜族移民或打工者。

而新加坡就对应马来西亚,中国大陆的华人移民或打工者。

说远了,最后我们回到这一次的晚餐。

作为同一种族,中亚的朝鲜族生活水平应该低于韩国、中国,高于朝鲜。好在乌兹别克斯坦如今世俗平和,没有出现像东南亚穆斯林国家的一些排华(排朝)问题。而据爱乐所讲,朝乌两族一般也不通婚,这也是如今第三代朝鲜裔人仍然是非常典型的东亚脸,并没有混血模样的原因。

虽然不通婚,但当他们提起乌兹别克斯坦这个国家,普遍都有比较高的认同感。

“我们是乌兹别克斯坦人。”

文章的最后,送上两个视频。

第一个视频来自爱乐家保姆的孩子为我们进行的一场表演,保姆提到年中,孩子会去中国参加比赛,但缺乏路费。因此在表演后,文晋给了孩子一定的美金,同时也是作为这次晚餐的感谢。


第二个视频是“老苏联”文晋,在饭后休憩时,和爱乐全家老小合唱二战时苏联的名曲《喀秋莎》,文晋竟然唱哭了…………


在塔什干的第二天,我们又造访了比起朝鲜裔,和现代中国人联系更为紧密的“中亚东干人”的村庄。东干人的故事,我们后文再讲。

乌兹别克斯坦的第二篇,迟到半年后才发出,一般这种情况,不是我不想表达发表,而是想抒发的感想太多太多,千头万绪反而导致迟到。

乌兹将来还会写两篇,哈萨克斯坦也还有一篇,希望今年能够全部发出来。就像文章开始所讲,今年去的这十几个新国家,最难以忘记的,还是欧亚大陆的心脏,这几个斯坦国。因为我对种族的糅合,文明的糅合,是如此的着迷。

我们中国的民族,是大分居,小聚居的模式,所以即使在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我们能接受到少数民族的机会也是很少的。我们从小每天接触到的,也都是说同一种语言,同一种长相的群体。

而在东南亚的马来西亚新加坡,在美国,在巴西,在中亚,日常的生活就像是一幅五颜六色的画卷。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文明习惯与习俗,在真正的民族融合共存的国家,你会从小就知道,每个人和每个人想的不一样,是很正常的事情。不需要总是去争论,说服,和强制对方接受。

来这样的地区旅行,这对于一个缺乏多元文明与多种价值观碰撞的成长环境的中国人,对于大西洋鳗鱼我自己,就像是鱼遇到水一样,那是无尽的好奇与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