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主义的限度
近百年的科学史世纪见证了神经科学和认知科学领域的风起云涌。在意识本质为何这一问题上,人们似乎已经普遍默认了物理主义(physicalism)的形而上学立场。物理主义者们说,你的感受、情绪和思维不过是你脑中的神经状态以某种方式产生的,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由微观物理层次的活动所决定。
用一个顽皮的比喻来说,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只需要创造夸克等基本粒子(或者任何你认为最根本的东西),加上底层的物理定律,我们便可以拥有意识——祂不需要再费心创造灵魂,人类便可以自行产生灿烂的精神文明。
然而,身为有意识的动物,我们的直觉似乎告诉我们,仍有一条鸿沟横亘在物理世界与心灵世界之间:即便经验科学能够通过实验推断出“当这个人的大脑……他(她)便是有意识的”,我们还是很难理解如此这般的神经活动是如何产生、构成或实现主观意识的。一些木材以特定方式排列组合构成桌子,这没什么神秘的。但是,大脑这团湿漉漉的“肉块”,要构成那种只属于“我”的主观感受,又是如何可能的?换言之,要不是他人的行为和我的差不多,让我能够根据自己的主观体验推己及人,我有什么理由认为我面前那个头颅里装着“肉块”的生物也有七情六欲?
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用一个蝙蝠的例子来阐释意识内在的主观性:蝙蝠的视觉很弱,靠回声定位辨别方向,可以想见身为一只蝙蝠的主观感受与我们差异很大。可问题是,即便我们把蝙蝠的大脑和各种生理机制都研究得明明白白,我们还是不可能知道蝙蝠在黑暗中靠回声定位捕猎“是什么感觉”(what’s it like)。此外,我们也不禁疑惑,为什么人类等生物会需要各种各样的主观感受——疼痛、喜悦、困惑、抑郁——为什么不像机器人那样接受外界刺激然后直接输出行为?如上种种困惑,都可以用大卫·查莫斯(David Chalmers)著名的“意识的困难问题”概括:意识问题的关键是要解释感受质(qualia)或言“是什么感觉”,因为它们如此直接、私密、不可言说,与物理世界的客观图景格格不入。
“困难问题”到底难不难?
如何思考困难问题,自然都摆脱不了我们的哲学直觉甚至前反思的直觉。一些物理主义者坚称困难问题一点也不困难,或者根本算不上一个问题。它就像“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一样,其实言之无物——正因为我们是有意识的动物,才会问出这么无聊的问题;我们受困于对主观意识的孤傲态度中,反而看不清它自然而单纯的本质。可以想见,认同困难问题合法性的人们和持轻蔑态度的人们很难聊到一块去。这一直觉上的分歧也让人不禁怀疑,探明意识本质这一宏伟大业是否在原则上就是不可能的。有些哲学家已经缴械投降了,比如被称作“新神秘主义者”的科林·麦金(Colin McGinn),他将“认知闭合”(cognitive closure)这个概念运用到了意识之谜上,认为我们人类在原则上不可能找到最终解答。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必定是徒劳。
然而,即使你认为物理主义的确难以揭示意识本质,也不意味着必须滑向神秘主义或不可知论,甚至回退到笛卡尔式的实体二元论,引入作为独立实体的灵魂。可我们还剩下什么选项呢?查莫斯曾经在一篇论文中以黑格尔的辩证法论证道,既然物理主义和二元论都因其各自的困境而无望解答意识之谜,目前我们最好的理论其实是泛灵论(panpsychism)。查莫斯在当代心灵哲学领域绝非小众异端。事实上,心灵哲学领域正经历两股势力的“复兴”,其一是泛灵论和罗素一元论(Russellian monism),其二则是许多非还原物理主义者投奔的涌现论(emergentism)* ,这些哲学家都认为传统的物理主义面对困难问题束手无策。勃勃雄心的物理主义最终被反将一军。
* 作者注:这两股势力的关系很复杂,比如泛灵论和罗素一元论的旨趣有不少交集,但特定的泛灵论和罗素一元论又在具体论题上分道扬镳;一些泛灵论者,比如构成性泛灵论(constitutive panpsychism)旗帜鲜明地反对涌现论(其中一部分恰恰是因为无法接受涌现才选择泛灵论立场的),而一些非构成性泛灵论者则在展开他们的理论时掺杂了一些涌现思想。后文将展开介绍构成性泛灵论与非构成性泛灵论的差异。
泛灵论是玄学吗?
“泛灵论”这个词乍一看非常神秘,非常“不科学”,甚至让人联想到古老的自然神论。所以有必要先澄清一下泛灵论不是什么。首先,泛灵论并不意味着细菌、花草甚至石头都拥有我们人类这样的意识,事实上没有泛灵论者会说石头能够感受或思考。泛灵论也不等同于我们的老朋友观念论(idealism)*,观念论者认为除了我们的所感所思之外不存在什么客观实在,而泛灵论者依然可以有意义地谈论物质和外在世界。最后,泛灵论不是一种实体二元论:泛灵论的本体论图景是统一的,并不认为存在与身体割裂的灵魂。
* 作者注:即“唯心主义”。
至于如何定义泛灵论,任何三言两语的简单概括都难以令人满意。威廉·西格尔(William Seager)说泛灵论意味着“心灵遍布宇宙,是世界的一种基本特征”;菲利普·高夫(Philip Goff)将其定义为“所有物理的终极存在都例示现象属性”;查莫斯则称“体验是世界的基本特征”……这些说法依然给人一种玄学的感觉,所以为了更清楚地阐明什么是泛灵论,接下来我试图从“泛灵论为什么值得我们认真看待”这个问题切入,希望能够曲线救国。
之前我们论述过的支持泛灵论的理由基本都是否定性的,用福尔摩斯的名言来说——当排出了所有其它的可能性,最后一个选择无论多么不可能,那就是真相。可我们有拥护泛灵论的正面理由吗?
首先,泛灵论原则上能够轻松地回答困难问题。相比起物理主义必须解释何以“无中生有”,泛灵论有先天的优势。因为既然某种与意识紧密相关的东西是世界最基本的组成部分,那么也不难想象我们何以可能拥有意识体验了;也就是说,泛灵论将意识的产生看作基本存在以特定方式组合的“量变”过程,而不需要什么本质性的跳跃。然而,这里有一个棘手的问题:那种与意识紧密相关的“世界的基本特征”究竟是什么?哲学家在这个问题上有些闪烁其辞,倾向于用“体验的”(experiential)、“现象的”(phenomenal)、“感受的”(qualitative)等词来形容,或者在前面再加上一个词缀“原初的”(proto-)——但无论如何,它必然与我们通常所说的“物理的”相对立。不过,我们也别太苛求泛灵论者了,至少他们的大方向是明确的,而且毕竟我们连“意识”的定义也没搞清楚呢。
|Mksaunders
泛灵论的第二大特征是,它并非是要质疑甚至推翻物我们目前的自然科学,而是试图弥补自然科学尤其是基础物理领域的盲点。不少科学家和哲学家都意识到物理学对世界的描述是有局限的,英国天体物理学家亚瑟·艾丁顿(Arthur Eddington)就曾在1920年写道,“物理学是结构形式的知识,而非内容(content)的科学。”博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也指出物理学的世界图景是浮于“表面”的:“人们往往意识不到理论物理向我们呈现的信息是多么抽象。它铺下了一些基础公式,让我们能够对付事件的逻辑结构,然而对那些拥有结构的事件的内在属性全然缄默。”史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也曾发问:“即使有一个大一统理论,它也不过是一系列法则和数学方程。它所描述的宇宙是怎么会产生的,是什么东西给公式添了一把火?”
的确,理论物理视野中的世界是由因果律、数学公式、关系和变化编织而成的,比如物理学家用夸克“会干什么”来定义它究竟“是什么”,也就是用行为(或言倾向性)定义本质。虽然没人敢断言自然科学将倾向当做本质的预设一定是错的,或者打包票说行为之下必然存在某种“本质”,但这样一幅世界图景的确让有些人深感不安,比如哲学家大卫·阿姆斯特朗(David Armstrong)就曾形象地将其比作永远在打包行李却从未出发的旅行,始终在原地转圈圈。
那么,那种比倾向性更基础的绝对本质属性又是什么?艾丁顿或许也算个泛灵论者,因为他之前那句话的后半句其实是:“物理世界全靠那种未知的内容运转,而它必然是我们意识中的某种东西。”也就是说,是某种体验的、现象的或感受的属性作为绝对(categorical)属性规定了一切物质的倾向与行为,也最终实现了我们所拥有的主体意识。可见泛灵论的本体论图景不仅简洁,而且与当代自然科学并无矛盾之处。甚至有人认为泛灵论可以算作一种宽泛意义上的物理主义,它只是把物理学更往下挖了一层,虽然经验上还无法确证这种更深层次的本质。现在我们可以把本文开头关于物理主义承诺的“上帝比喻”改写成泛灵论版本了: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只需要创造那种绝对本质属性,世界上就有基本粒子的行为和各种物理定律,我们也就拥有了意识。
两种泛灵论,两种困境
这样看来泛灵论简直是特别棒的一种理论,它一石二鸟,解决了意识问题又弥补了科学的“缺陷”。但是,它显然不是完美的。抛开许多人直觉上认为它太扯淡了这个短板,我们也很难想象经验上该如何判断其正确与否,而且主流的泛灵论理论尚处于襁褓阶段,比起各种成熟的物理主义意识理论显得不太“科学”。虽然有一些泛灵论者试图联系量子力学领域的科学成果架起理论与经验的桥梁,但是——毕竟量子这个筐什么都能装。
更重要的是,正如物理主义在产生问题面前束手无策,泛灵论也有其在理论上似乎难以逾越的障碍。泛灵论的两大派别是构成性泛灵论和非构成性泛灵论(以涌现性泛灵论为代表)。它们都有各自的相对优势,也都有令人难以信服之处。
在构成性泛灵论者看来,意识的产生不需要什么神秘莫测的“涌现”过程,只需要那些“与意识有关的基本存在”聚集合成即可产生意识,就像许多粒子排列组合成桌子那样简单明了。可问题是,即使那些感受的、现象的、体验的东西弥漫在宇宙中,我们的主体意识似乎又不是它们的简单组合可以得到的。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在1890年就生动地阐释了泛灵论的这一“结合问题”:“你随便怎么把一百个感觉(feelings)变换顺序然后紧紧地打包在一起,每一个感觉依然还是它原来的样子,被封闭在自己的躯壳里,密不透风,对其他感觉一无所知。这里或许会产生第一百零一个感觉,如果这一系列感觉各就其位,一个属于这一组感觉的意识就会出现。然而这第一百零一个感觉将会是一个全新的事实;或许出于某种奇怪的物理定律,那一百个感觉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预示了意识的创生;但一百个感觉与意识并没有实质的同一性,我们不可能从一百个感觉推导出意识,反之亦然;我们也无法(认真地)断言一百个感觉演化出了意识。”——换句话说,一百个独立的“小心灵”如何能合成一个大“大心灵”?意识和桌子的根本区别在于,一旦桌子已经构成了,我和你可以共用这张桌子,或者说共同“拥有它”;但我的意识必然是我独有的,虽然我可以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意识状态,比如快乐、疼痛、苦思冥想,但只要是我的意识都必然具有“排他性”,我和你不可能共享主体意识。
哲学家们目前对结合问题并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解答。有人认为出路在于“现象键合”(phenomenal bonding),比如巴瑞·丹顿(Barry Dainton)提出当几个经验同时发生,统一的主体意识就产生了。也有人坦诚地说我们对于意识如何结合确实无知,有待未来的探索。还有一些人认为结合问题已经给了我们充足的理由放弃构成性泛灵论,而转向其他形式的泛灵论,比如将整个宇宙当做最基本的意识主体(但这样又必须解释结合问题的反面,即我们的意识是如何由宇宙意识分割而成的)。
当然,抛弃构成性泛灵论不一定意味着我们要做得那么极端,将“自下而上”的意识产生机制完全颠倒过来。与构成性泛灵论一样,涌现性泛灵论也坚持意识的基本单元处在微观层面,但我们的意识却是以某种更加玄妙莫测的方式涌现出来的,而非一般组合的产物。这里的“涌现”可以理解为,我们无法从底层的意识相关物的状态中推导出主体意识,而且主体意识拥有其“涌现基础”所不具有的全新属性。我们之前提到过涌现论,一些非还原物理主义者就喜欢用涌现来解释意识何以从神经活动中产生;此外,涌现不是心灵哲学领域独有的思想,人们经常把它与非线性系统、复杂性、混沌等更普遍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用来解释自然界各种玄妙的现象。但令人惋惜的是,涌现性泛灵论者在绕开结合问题的同时,似乎也失去了泛灵论最大的优势。也就是说,既然最终都要诉诸涌现来解释意识产生的奇妙机制,泛灵论不就回到了物理主义的同一起跑线了吗?这些泛灵论者可能会反驳称,泛灵论所要求的涌现相比非还原物理主义的涌现更加温和一些:物理主义的涌现意味着要跨越从“物理”到“非物理”的鸿沟,而涌现性泛灵论只要从“非主体意识”涌现出“主体意识”就可以了。但我们可以料想到,许多人没有被说服,因为很难比较这两道鸿沟究竟哪个更大。我们最终又被抛回了一望无垠的黑暗中。
至此,我们走马观花的泛灵论之旅要暂告一段落了。当代泛灵论在一片混沌的土壤上,汲取前人“尸骸”的养料开出了花朵。它简洁优美,却又前途未卜。泛灵论很可能是错的——人类在探索意识本质的征途上已经失败太多次,已经不敢奢望轻而易举的成功了——但这不应该阻止我们勇敢地继续走下去。
※特别鸣谢杨银烛、老猫、章鱼、EON对本文的修改意见与建议。
作者:有耳 审阅:EON 编辑:小葵花
特别提示:
对内容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关注公众号:神经现实。神经现实是一家专注于认知科学、神经科学、精神病学等前沿报道和深度解读的科学传播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