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和香港的奇妙共鸣:衰退时期的精神支柱

时间:东北经历了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

“心里的花我想要带你回家

在那深夜酒吧哪管它是真是假

请你尽情摇摆忘记钟意的他

你是最迷人噶 你知道吗”

一位广东朋友听了《野狼disco》最开头这段的粤语后,觉得这不标准的粤语很别扭,但不久就跟着画彩虹郭富城了。

一首歌曲的魔性是不分时间和地点的。

就说宝石的这首《野狼disco》,有人认为这首歌深度还原了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东北迪厅蹦迪的场景,那确实是有点道理的。

宝石第一次去夜店是高一,算算时间是本世纪初,按照他的话,“俊男靓女、动感音乐,可狂野了,我一进去就懵了,那个迪厅现在想起来,就有点野狼 disco 的意味”。 《野狼disco》里带有他对那个时候的回忆,也很正常。

然而那段时间,也是东北刚衰落没多久的时候。

很多公众号在最近几年动不动就尬吹上世纪90年代,什么“请回答1998” 都给整上了,仿佛上世纪九十年代,尤其是九十年代末就像黄金时代一般。其实是因为这些营销号的受众,懒得思考,又逃避现实,只好虚构一个美好的远方,这样的“远方”,也完全可以是个被美化的时代。

然而对于东北人来说,下岗的九十年代末和本世纪初,是相当痛苦的一段时间。再往后,他们也习惯了,学会了苦中作乐。

那个时候下岗对东北社会的影响面是很广的。举个例子,阜新市光一个北票矿物局破产,就使市里下岗失业人员达到5万人,占市区人口的28.6%。

从全国来看,东北的情况则更不容乐观。

上世纪九十年代逐渐兴起的集体和民营企业竞争力越来越强,而国有企业则越来越不堪重负,大量就业人口从体制内转移到体制外。

在集体和民营经济较为发达的地区,如长三角和珠三角,虽然也有国企的大范围下岗,但下岗职工实现再就业并不算困难。

而在东北,据 2002 年初步统计,东北国有及国有控股企业增加值占的比重最高的是黑龙江省为 89.3%,吉林省为 77.8%,辽宁省为 62.7%,都远高于全国 52.8%的平均水平。在集体和民营经济没有充分发展的情况下,东北发生了下岗潮,意味着在体制外也没有容纳下岗工人的职位,他们的生活陷入长期困顿,能推个小车去卖早点都算不错了。

下岗而无法再就业,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失业问题。失业导致的低收入是会影响消费的,当下岗的人数到了一个临界点之后,很多体制外经商的人也因社会的萧条而受到波及,毕竟大部分人都没钱了,谁来消费呢?

宝石父母做调味品生意,生意也在那段时间不好做。“最颓废的时候,我父亲就喜欢在屋里睡觉,窗帘都拉上,一片漆黑,全是烟味,一周吃的都是土豆大白菜,换七种做法” 。

自那之后,东北经历了一个缓慢受锤的过程。

尽管九十年代的“BB机”还在歌词里,现在的小年轻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了,但《野狼disco》里的场景不仅限于宝石高一蹦迪的那个年代。东北的持续衰退绵延十几年,原本年轻的宝石变成了老舅。

那一代人还在舞池里摇晃着原本轻盈,但在多年之后也变得臃肿的腰肢。他们年轻时的回忆是大背头、BB机和郭富城,年老了学会了新一代的语言,自称是“东北初代牌牌琦”,“牌牌琦”三个字一出现,时间就迅速收束到了今天。毕竟“牌牌琦”和他所在的快手都是今天的产物。

今天的光亮不属于不再年轻的老舅,当他靠近身边“小皮裙 大波浪 一扭一晃真像样”的女郎时,对方的回应是“万万没想到她让我找个镜子照一照”。

尴尬的老舅只好:

“歌照放嗷 舞照跳嗷 假装啥也不知道嗷

没有事 没有事 对着天空笑一笑”

今天的现实中的迪厅,和老舅回忆中的、十几年前年轻时的迪厅交融在了一起。

空间:受香港影响的遥遥致意

宝石年轻时候的偶像可能是郭富城,这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名字。如果你足够敏锐,你就会意识到香港流行文化曾经在东北广受欢迎。

东北老师李西瓜曾经这样讲过他下岗前的时尚风向的:

“好多男生最喜欢的乐队是Beyond,最崇拜的人是黄家驹,最喜欢的电影是古惑仔系列。”

在东北陷入萧条的那段时间,香港流行文化成了很多东北年轻人的精神养分。

那个时候正是香港文化的强势辐射时期,宝石提到他喜欢周星驰,而比他大一些的、也是今年爆火的饺子在他的《哪吒之魔童降世》里也致敬了周星驰。

当香港流行文化没有当年影响力那么大的时候,受他们影响的一代人,开始做出成就,并向这些前辈遥遥致意。

就连郭富城也老了,和内地网红结婚生孩子,在买尿片的路上被裹挟进游行队伍,像极了一个无奈的老父亲。

好在郭富城在几年前凭着《踏血寻梅》里的表演,总算拿下了他唯一一个金像奖最佳男主角。电影讨论了内地人来到香港的种种纠葛,最终酿成恶性凶杀案件。这部三级片注定不会在内地上映,而香港电影也早就过了对大陆影视有很高影响力的时代。

片中的王佳梅唱着郑秀文的《娃娃看天下》去了香港,而郑秀文是香港最后一位天后。在那之后,香港音乐也变得小众而个性化,不会像以往那样动不动就风靡内地。

但这不意味着香港音乐水平就下降了,如果你用心听,还能听出很多来自香港音乐的共鸣。

比如宝石的《浪漫男银》,描述的是东北男人谈恋爱的情景:

“我的刀为你怒斩雪翼雕

争取来年不让你挤公交

到处旅游我带着你去超

鸿星尔克我给你买个包”

听上去似乎很土,让一二线城市小白领们很是嫌弃。可是换种说法呢?

就像香港组合my little airport的《我在暗中储首期》:

“我已快将首期储好

小小单位勉强可供到

又或者继续在工厦交平租

再不断旅游更多回忆可以储”

两者表达的意思有什么区别吗?无非是《我在暗中储首期》听上去没那么土。

然而《浪漫男银》土则土矣,也还带着一种豪迈的气息,比起《我在暗中储首期》里的小布尔乔亚味道,更有自嘲意味和带着幽默感的自尊。而香港音乐则显得更憋屈和不甘一些,旋律上也比东北迪斯科复杂一些,适合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流着泪听。

所以说香港音乐衰落了,似乎并不确切,香港音乐的质量还是不错的,只不过在内地的影响力不如以往了。这是因为今天内地能接触到更多来自西方的音乐(而且往往水平更高),这一代年轻人的视野比以前宽阔的多。比如本号一位90后女性读者朋友甚至脱口而出:

“你没听过Adele,你是不是90后?”

这样也挺好。几十年前内地只有红二代能听摇滚,再后来偷听敌台也就听听港台音乐,如今则开放得多,内地的音乐人可以从全世界的音乐中汲取营养。宝石的歌词是用东北方言书写的,带着很多香港文化元素,可说唱从根子上还是从美国传来的。

宝石的本土化整挺好。

叙事:紧贴现实的叙事诗

宝石的歌有着鲜明的画面感。

他的《夏日发廊》,描述的是一个人在广州的打工仔下班后的下午。

按照时间叙述,这个打工仔闲暇时先是听着张学友的歌,“摸了头摸的满手都是油”,就起意去洗头。洗头房里满是暧昧,洗头小妹的手法让他迷醉,可他想的下一步却没有实现。

性的方面没有满足,他只能回去包夜打网游,用最廉价的办法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远在广州,没有钱满足物质需求(生蚝都不舍得吃,只能买点油麦菜打发肚子),性压抑可是洗头房小妹都不让摸,精神上的满足也只能求助于“贪玩蓝月”,浑浑噩噩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对未来也没什么想法:

“包了一夜明天头发又要出很多的油啊

不知夏天过了自己是走还是留啊

整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在街上游荡

我想我会怀念阿潘和阿秀的手法

喝着冰冰凉的珠江跟哥们聊着故乡

我不想再回工厂上班

吹着清清凉的晚风在孤单单的广东

我好想交很多女朋友”

宝石似乎并没有一段长时间在广州打工的生活经历。《夏日发廊》可能是从文艺作品或是其他人的描述中取材的。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那样,如今定居成都的他,在创作前还得看一段快手,不然也无法理解如今的东北人是怎么思考的。

创作果然还是很难脱离生活。

本号的一位读者朋友Dante是个有创意有生活的还没成名的说唱歌手,他的一些歌曲里的生活就取材自他自己在大城市的生活,也不用多说,把歌词贴出来大家就会有共鸣了。

比如《loaf(暮乡)》里的这段:

“我像只蚂蚁爬在水泥丛林里,

费尽心计地寻觅着一席之地。

不请自来到这城里,自愿包邮的快递,

暗自想过出人头地,只等着扬眉吐气。

攥着快欠费的手机,拿着夸大的简历,

被淹没在人潮里像滴、在江面的雨滴

十里洋场令人目眩,霓虹灯从不断电,

过客只有两点一线,闪现在背景里面

没空细嚼慢咽早点,地铁不会等待群演。

格子间榨干了时间,末班车上回着邮件。

就着鸡汤的画饼充满敷衍欺骗,

家人的未接来电又有多少亏欠。

计算外卖怎么满减,房租上升的曲线。

如果知道难以兑现,你是否还会许愿,

是否还会强压思念,期待明天有所改变。

是否还会对着家的方向一夜无眠。”

当然,他还年轻,毕业也没多少年,还有一些对以前学生时代的怀念,在他的《Penny&Dime》里体现得比较多:

“还没去过巴黎,圣母院就被烧掉。

同学聚会只是比谁的钞票更多,头发更少。

老师说再多钱也买不到土地和阳光,

中介说加一千就能选主卧和落地窗,

捂着钱包心慌,只想逃回故乡。

这时我才明白李白为什么总低头看月光。”

不得不说没毕业多久的时候,对同学聚会的感触还是浅了点,这里只是一笔带过了。等毕业很多年后再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场景就有些像宝石的《同学聚会》了:

“理财保险股票还有定投的基金

孩子是男是女现在上了几年级

哪里做的鼻子代购面膜美容仪

她老公买的lv 计划去哪里旅行

你们说的东西我统统不感兴趣

我始终不相信喝香槟还要加枸杞

我始终不相信我已经这么大年纪

却开始担心明天早晨能不能勃起”

你看,三十出头男人就显得悲凉多了,还没中年,青春却快消失了;事业上也还没什么成就,更别提存款了,对未来的规划看着也快破产,还要不要在外最后拼一下都是个问题;有老婆孩子的为家庭活,没有老婆孩子的,如果没有个爱好的话,就只能浑浑噩噩过一天是一天了。

哪怕有个说唱这样的爱好,也能稍微一吐生活中的憋屈。

地域:早晚会到来的多元繁荣

《夏日发廊》描述的是在广州的外来务工人员的生活。这首歌的独特之处在于,有着粤语元素,但还是一首普通话说唱;普通话也符合歌里第一人称叙述者打工仔的身份,但来广州的打工群体也是长时间失语的;这种失语的状况下,描述他们生活的歌曲则是一个没有广东打工经历的东北人写的。

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广东,尤其是珠三角,失语很久了。这可能和广东人务实,只想着揾食不懂得宣传自己的性格有关系。

之前很多年香港流行文化风靡一时,仿佛香港就能代表粤语区文化一样,但那显然是不完整的。

值得期待的是,广东省内其他地方的文化相对比前些年有了更多的表达。我们之前在《大陆和香港间的盛世蝼蚁》里提到的粤语电影《过春天》就是一部内地电影人视角审视香港、审视陆港关系的电影,与以往的香港电影有很多不同,很令人惊喜。

而在粤语文化之外,广东还有其他丰富多彩的文化,比如九连真人今年夏天在《乐队的夏天》上,就展示了客家话能有多好听。而九连真人的音乐作品,如《莫欺少年穷》、《招娣》等,也反映了客家人内部的种种现实问题。

广东如此,国内其他地区的人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反映特定的现实。

国际经验表明,人均GDP 跨越1万美元后,经济增长速度趋缓,增长模式将由投资主导转向消费主导,以文化艺术、休闲娱乐等为代表的发展型消费、享受型消费等各种新型消费将快速增长。

按说像宝石这样长年做说唱的歌手,本来早该成名了,但在今年之前却总是不出圈。直到他放平了心态,尝试着通过快手等并不算圈内主流的渠道尝试扩大知名度,最后上了《中国新说唱》,才总算火了。国内的音乐产业确实难以发现茫茫多优秀的音乐人,现在他们能成名的办法,也只能是去快手抖音网易云音乐或者综艺节目上碰碰运气。

内地的文化市场开始起势了,尽管还磕磕绊绊。年轻时接受过香港流行文化,后来从世界各地的流行文化中汲取养分的一代人,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而当年因特殊的地位而风靡中华的香港音乐,以后又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呢?

本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