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衣社】刊发的都是半虚构故事
【暗察笔记】是苍衣社职业故事系列。这里汇集各行职业侠客,组成“暗察使”。每期一位暗察者讲述传奇职业故事,旨在开眼界、长见识。
这是苍衣社的第07篇暗察笔记
零陆号暗察使:高大雄
讲述者:高二明
职业:未管所狱警
职业技能:管教
全文 6459字,阅读约需 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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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未管所工作时,接触过不少因激情杀人的少年犯,马向军是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个典型。马向军沉默寡言,但很聪明,他在未管所服刑时,从不给我惹麻烦,直到成年后被转到成年监狱,也从没打过架闯过祸,让人很难看出他是一名被控蓄意谋杀的杀人犯。我曾经和他有过短暂的交流,在他的口中,我得知了这个让人唏嘘不已的故事。马向军家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都早早出嫁跟着丈夫去省城打工了。自打上学起,他的成绩就十分优异,中考时马向军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上了县城一中,村里人都觉得,这孩子以后肯定有出息。
高一开学,马向军的父亲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马向军去学校报到。教室里弥漫着新书特有的墨味,同学们根据学号找到自己的座位,马向军和郑晓梅成了同桌。郑晓梅家境优渥,衣着考究,梳着高高的马尾,额前留着长长一缕斜刘海,高颧骨尖下巴,神情有点凌厉。学号和座位是按照中考成绩排的,郑晓梅看马向军学号比自己往前一位,就扭头问后面的两个同学考了多少分,他俩的成绩比郑晓梅低,郑晓梅听了喜笑颜开,自尊心得到极大的满足。几个人热闹地聊起来,一个同学是马向军的同乡,他一指马向军说:“他特别牛,我们乡里的第一,以后可以抱大神的大腿了。”另一个同学问马向军多少分,马向军说了个数字,同学故作夸张地张大嘴巴,摇着马向军的肩膀吹捧,郑晓梅阴着脸,转回身没再说话。
她不时用余光打量着同桌,看他穿得土里土气,从头到脚都是集市上卖的地摊货,长得也不好看,一脸窝囊相,就觉得自己的成绩居然被这种人超过了,心中更加不快。发新书时,郑晓梅要把几本书对比半天,才挑出一本留下,其余的递给后面的同学。马向军觉得同桌的女生有点事儿多,以后要少招惹她为好。开学没几天,班主任把郑晓梅和马向军叫到办公室,说他们两人以前都是各校成绩拔尖的优等生,以后要相互学习相互帮助。马向军数理化好,郑晓梅英语和语文好,正好互补,可以成为学习上的好搭档。班主任对两人寄予厚望,她觉得只强调合作还不够,就半开玩笑地说:“郑晓梅,你得向马向军看齐,争取赶超他,马向军,你小心被郑晓梅超过啊!”这句话让郑晓梅十分不爽。
她有个弟弟,总觉得父母偏心弟弟,因为这样,她渐渐形成了争强好胜的性格。她想当最好的那个,以此向父母证明自己。马向军是家里的小儿子,郑晓梅潜意识里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弟弟,厌恶之情油然而生,她打心底看不惯他。她从他身边走过时总觉得他身上一股臭汗味,忍不住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一扇,对着不远处的好朋友挤眉弄眼:“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子怪味?”她指指马向军,故意皱着眉头捏鼻子,好朋友捂着嘴跟她一起笑。“他肯定整天不洗脚,要不然身上那么臭?你没看到他脑袋上的头皮屑,跟下了雪一样……”朋友觉得有些尴尬,说你嘴巴也太损了,小心马向军听到了跟你翻脸,郑晓梅不屑地说:“他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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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晓梅才不怕马向军,在她眼里马向军就是个乡巴佬,又穷又土又窝囊。她不怕任何人,有人看到她和几个校外的社会青年关系十分亲密,这种混混对中学生的威慑力是难以想象的,领头的男生是她认的哥哥,没人敢找她的麻烦。郑晓梅的初中同学也证实,郑晓梅家境不错,总表现出高人一等的态度,在学校里一直很狂,有点小太妹的作风。她初中时有个学舞蹈的同学很漂亮,身材好,男生们总私下里谈论她。郑晓梅觉得她抢了自己的风头,特别看不惯她,于是在背后诋毁她“很骚”,有好几个男朋友,小学就跟男生出去过夜。有一次联欢会,女生被几个男生邀请到郑晓梅他们班跳一段拉丁舞,郑晓梅和几个死党就把可乐倒在她身上。
女生在回家的路上还被社会青年截住骚扰,吓得好几天没敢去学校。可能是怕被郑晓梅报复,女生没把这些事情告诉老师。有了这样的先例,没受到惩罚的郑晓梅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到了县一中,社交圈子变得更大,郑晓梅的表现才有所收敛。在有些同学眼里,不撒泼的郑晓梅出手大方,性格开朗,并且挺懂穿衣打扮的,比其他女同学成熟,十分受欢迎。郑晓梅当时喜欢隔壁班的体委,为了向喜欢的男生示好,她每天早晨都托好友往体委桌子里塞早餐或者零食,后来得知体委与另一个女生关系暧昧,郑晓梅准备的零食都让他送人了。
表白利器棒棒糖
朋友又给郑晓梅爆料:“体委和马向军是室友,关系不错,他还把你的零食给过马向军呢!”这令她的自尊心深受打击,此时恰逢期中考试,试卷下来,成绩不太理想,郑晓梅更加痛苦。打开水时,郑晓梅看到也给体委送饭的那个女生在自己旁边,醋意上来,找茬和她吵架。“你能不能小心点?开水都溅到我手上了!”郑晓梅不快地说。
“你手离远点不就行了?这也不能怪我呀!”女生不甘示弱。两个人嚷嚷起来,郑晓梅一气之下直接摔了女生的暖壶,惹来了宿管,这件事就被报告给了班主任。
班主任正要因为期中考试成绩的事约谈郑晓梅,见了她非常痛心地问:“你是怎么回事?看看你的成绩。”郑晓梅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觉得最近一连串的事情十分丢脸,心中羞愤难当,指甲深深陷在满是汗的手心里。班主任继续敲打她:“你和马向军中考成绩相当,怎么才半个学期你就落他那么远?这样下去可不行,虚心一点,多向马向军学习。”在郑晓梅听来,在班主任口中听到马向军的名字简直是深深的讽刺,她无法接受这个窝囊废比自己强,于是跟班主任保证,期末一定要拿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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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晓梅的目标是北京的名牌大学,她一直想去一线城市,学外语或者其他容易出国的专业,离开这个小县城。为此她天天早起读英语,晚上学习到深夜,做姨妈给她寄过来的练习册。为了防止马向军也去买自己的练习册,她把那些书的封皮都撕掉了。郑晓梅的刻苦用功令班主任很欣慰,她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表扬郑晓梅,让同学以她为榜样。下一次考试,郑晓梅成了班里的第二名,第一名依然是马向军。郑晓梅很不满意,她总觉得被同桌压了一头,心里不服,便从背地里嘲弄马向军变成当面嘲讽他。
“马向军,你是不是又一个月没洗澡?周围空气都有味儿了。”郑晓梅嫌恶地拿着书四处扇。马向军闻了闻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些汗味,但没有郑晓梅表现的那样夸张。可为了不再惹郑晓梅生气,他回宿舍后还是立刻勤快地换洗了衣服。郑晓梅依然不依不饶,处处找马向军的茬。比如马向军写字声音太大,吵得自己没法思考,比如马向军读英语口音太奇怪,影响了自己的发音。
马向军便更加谨小慎微,他不敢大声朗读课文,在桌子上垫了块硬纸板减小写字声音,还把座椅往外挪了挪以免离她太近。可所有的努力都无法减轻郑晓梅对他的厌恶。尤其是当郑晓梅听说马向军还有两个姐姐因为他而辍学打工,更是将自己家庭的怨恨全部转嫁到马向军身上来。高二分文理,郑晓梅和马向军都选择理科,留在了原来的班级。朋友劝郑晓梅趁此机会,不和马向军坐一起,但郑晓梅不这么想,她依然要和马向军同桌,以此来监视马向军的动向。高二之后,学习压力变得更大,可令马向军不安的是自己辛苦整理的笔记本总是莫名其妙不见,辛辛苦苦整理的课堂笔记说没就没了,这对考试复习十分不利。他怀疑是郑晓梅从中搞鬼的,鼓起勇气小声问郑晓梅是否看到过自己的笔记本。郑晓梅冷淡地说:“我怎么会知道,你自己找找。”“就在桌子里,怎么不见了……”郑晓梅不再理他,马向军只能趁她不在偷偷翻找她的书包和抽屉。有同学把这件事告诉了郑晓梅,她赶回来拿起一摞书就往马向军身上砸。
男同学们在旁边起哄:“郑晓梅,打坏了马向军你别心疼!”“呸,他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郑晓梅脸都扭曲了,同学看她确实是真生气了,没人敢再开玩笑。慌乱中,马向军躲避不及,被郑晓梅砸个正着,人群立刻发出一阵哄笑声。他十分窘迫,满脑子都是逃出教室,慌不择路地推了郑晓梅一把,她的腰撞在桌子角上,疼得直不起身。马向军赶紧道歉,郑晓梅捂着腰,斜着眼睛瞪着马向军:“你有本事别离开学校,我哥就在外面等着,你敢出去一次,他就敢揍你一次!”马向军感觉心跳得飞快,腿上的骨头似乎被抽走了一般站立不住。他强忍着眼泪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可郑晓梅却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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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马向军从不反抗,渐渐的,同学们对马向军都带了点轻慢。有人拿了马向军的作业抄,还回来时本子上都是食物的油渍。有人开玩笑说马向军和“哥斯拉”是一对,“哥斯拉”是本年级一个女生的外号,这个女生特别胖,脸上还有胎记,遭到全年级男生的嘲讽。后来不知为何,全年级都说马向军和“特斯拉”是一对,一看到“哥斯拉”远远走来,就有人喊马向军的名字:“马向军,你媳妇来了!”郑晓梅笑得最开心,她额前的刘海紧紧贴在额头上,语气夸张地说:“马向军这种窝囊废除了成绩好还有啥?‘哥斯拉’都瞧不上他。”处在这种境遇的马向军只能更沉默地应对。偶尔,事情依然在继续恶化,他的书如果放在教室,立刻会丢失,他只好每天都把书包扛回宿舍。周末回家时,他总是担惊受怕,怕郑晓梅的“哥哥”会在途中拦下他。
高中练习册他听别人说起过郑晓梅初中的一些事迹,指使社会青年打人是她的惯用伎俩。在街上看到染着各色头发,穿着花里胡哨背心的社会青年围在一起抽烟,马向军就心惊胆寒,要绕一大圈才敢回家。恐惧令他疑神疑鬼,一次考试前,马向军突然拉肚子,可他只在食堂吃饭,怀疑是郑晓梅买通了食堂大师傅,给他打饭的时候往里面下了巴豆。后来的几天他只买小超市里的方便面和面包吃,而且食物和水杯绝不离开自己的视线,否则他就不敢再入口。这种受迫害的恐惧感一直折磨和困扰他,他却不知道如何向外界求助,甚至觉得自己经历的一切是件很丢人的事情。眼看高中还有一半,父母为了攒学费抓紧时间打工,基本没过问过马向军的学习和生活。马向军也没有跟父亲说起过自己在学校的遭遇,他每天把自己房门紧锁,拉上窗帘,才能安心学习。有时他也会走神,回过神的时候看到草稿纸上写满了郑晓梅的名字,每个名字上都被重重打了个×,字迹十分用力,甚至将本子刮破。有天放学,马向军在校门口看到“哥斯拉”蹲在地上哭,她的包底开了个大口子,书本和衣服散落一地。他本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触,同学们一定会抓住这件事大肆宣扬,但看到她边哭边走,让他突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我给你带着包吧?”
马向军指着自行车后座说。“哥斯拉”摇摇头,没说话,鼻子抽泣着。
“到底怎么回事?”马向军动了恻隐之心。“有人把我的包给割了,东西全掉出来了。”哥斯拉经常受到班里某些男生的欺负,这次有人恶作剧拿刀子把她书包开了个口,但没直接割破,所以“哥斯拉”走在半路上那个口子才裂开。马向军想到自己的境遇,觉得那些人欺人太甚,就想帮助她。
但“哥斯拉”怕被同学看到引来更激烈的群嘲。哥斯拉的遭遇让马向军对暴力的恐惧转为怨恨,晚上回到家后,他脑子里一遍遍重复着郑晓梅对他的嘲讽和辱骂,这让他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发誓要教训一下郑晓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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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肚子的情况依然时有发生,马向军不太敢去食堂,平日只靠泡面充饥。他的睡眠也开始出现问题,晚上躺在床上要很久才能睡着,这让他上课难以集中精力,做题也总会出错。班主任认为他开始懈怠,多次批评他。她担心马向军染上恶习,影响了成绩。马向军说自己最近身体不舒服,班主任带他去校医院开了点黄连素,反复叮嘱他不能掉链子,要保持住成绩。
“郑晓梅正卯着劲儿超过你呢!”马向军表面上不动声色,抿着嘴点点头,其实气得在心里大骂:“这个坏蛋!恶魔!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会考过后,马向军准备“教训”郑晓梅,他骑着自行车来到农贸市场,挑了把十几厘米长的刀具放进书包。
他本想学着其他人欺负“哥斯拉”那样,把郑晓梅的包或者衣服割个口子,但想到这样不痒不痛,郑晓梅发现后肯定会报复他。马向军想了很久,他觉得教训就得彻底,让她一次就记住教训。但是也不能要了郑晓梅的命,杀人毕竟要偿命。只要捅伤她,让她疼,流点血,在医院里住几天,最好还能错过高考,这样就达到目的了。马向军兴奋得有些颤抖,他在纸上画了个人体轮廓,自言自语地说:“头颈胸不能碰,还有手腕,也不行,那些自杀的人都是割手腕,胳膊和腿也不行,四肢筋太多,一刀下去容易残废,万一瘸了怎么办……”他觉得肚子是最好的,捅偏一点,也不会伤到内脏,就算伤到内脏,也是伤到肠子,生物课上学过,肠子只负责消化吸收,有好几米长,哪怕去掉一截也不会有大碍。他眼睛变得通红,在纸上写了很多话安慰自己:新闻里有人没有肠子依然活得好好的,捅肚子绝对是万无一失。
抱定了这个主意,他揣着刀子去了学校。郑晓梅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和朋友在教室交头接耳,她坐在马向军的里面,一会儿要出去,没两分钟又要坐回来。马向军知道,她就是想看自己起身给她让路的样子,让自己一刻也不安生。等到马向军终于厌烦之后,郑晓梅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质问:“马向军,你脑子坏了?让我进去!”马向军一动不动,书包里的刀给了他反抗郑晓梅的底气,只要郑晓梅敢对他动手,他就实施自己的报复计划。郑晓梅看到平时低眉顺眼的马向军突然违抗起自己,立刻发起飙,用手狠狠拍了马向军背上两下:“你起不起?起不起?”马向军并不觉得很痛,但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一道闸门崩溃了。
他顺势掏出刀子,向郑晓梅的腹部捅去。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快到没有人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郑晓梅连反抗和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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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向军没想到,原来刀子捅进肚子会流出这么多的血。课桌上、座椅上全是郑晓梅的血,滴滴答答蔓延到教室外。马向军看了看手里的刀,锋利的刀子上残留着暗红浓稠的血,触目惊心。教室里其他同学都吓坏了,脚步声和尖叫声混杂在一起。他听到这些人的惨叫,久违的报复的快感涌上大脑。平日里冷漠的同学开始惊慌失措地逃跑,走廊外一阵混乱。
他想笑又想哭,那个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重担,今天终于解决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英雄。他长出一口气,把手按在桌子上,轻声细语地说:“你们别害怕,这事和其他人没关系,我这就去自首。”马向军觉得计划太顺利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等到自己自完首,事情就就会有个了结。但他没意识到,在把刀刺入同桌腹部的一刻,他原本光明的未来已经崩塌了。
郑晓梅因为失血过多,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死了,而在派出所自首的马向军并不知道自己已酿成大错。按照他的计划,郑晓梅被他捅伤之后,肚子上会缝几针,从此就吓破了胆,再也不敢欺负他。老师也会因为知道两个人有矛盾,把他俩的座位调开,自己以后就彻底摆脱这个人了。当我们将郑晓梅死亡的消息告诉马向军时,他有些迷糊,先是笑着嗯了几声,反应过来后脸色大变,吓得痛哭流涕。他把身子压在桌子上用力地磕头,语无伦次地大叫:“我我我就想教训教训她,没想杀她啊……饶了我,求你们了!”
但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马向军被拘捕,他的父亲提出将全部家产用作民事赔偿,希望获得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但被郑晓梅的父母拒绝,只求法院重判马向军,给女儿报仇。走完流程后,马向军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四年,被关押在未管所服刑。在看守所等待宣判期间,模拟考成绩通报下来,他获得了全县的第一名,郑晓梅是第二。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仅用于补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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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高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