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的好友忧心忡忡地来找我，说她感到害怕。见了面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她有天和男友聊起了各自的性幻想，而男友的话让她产生了顾虑。
“我告诉他我幻想过被人强迫，而且感觉很兴奋。结果他说，他也有类似的幻想，但在想象里他是强迫别人的那个，他还说想象我挣扎的样子令他兴奋，说有机会想尝试一下。”好友担忧地说，“我分得清想象和现实，而且在幻想里我也没伤害任何人，我顶多是受害的那个。但他呢？为什么会有人通过幻想伤害他人来获得满足？他会不会真的在现实中伤害我？”
安抚完她，我回家查了资料。发现有强暴幻想的人并不算少，但相关的研究却较为有限。今天，我们就来聊聊这个许多人都有，但不怎么谈论的话题：什么是强暴幻想？为什么人们会幻想自己被强迫或是强迫他人？以及如果不想造成实际伤害，该怎么样才能在发生性行为时确保双方同意？
强暴幻想是包含了强暴行为的性幻想。在这类幻想中，有的人可能幻想自己是强迫对方服从的人，而有的则幻想自己是被他人强迫的对象。
强暴幻想并不少见。调查显示，有62%的女性曾经有过强暴幻想。其中，有52%的人幻想过自己在男性的强迫下发生性行为，32%明确表明自己幻想的是被男性强暴；就频率而言，有20%的人一个月幻想一次，11%一周幻想一次，而一周幻想4次的人占了9%。（Bivona et al., 2012）
而一项针对男性性幻想的调查发现，有44.7%的男性曾经幻想过女性被自己引诱、假装抵抗并最终投降的场景，有30%的男性有时会幻想强暴女性。（Crepault & Couture, 1980）
那么，为什么会有人幻想自己被强迫，而有些人会幻想强暴他人呢？
女性幻想被强暴，是为了摆脱愧疚吗？
为什么一些女性会幻想自己被他人强迫？一个流行了几十年的观点认为，女性幻想被强暴，是为了摆脱对性的负罪感（guilty avoidance）：如果是施暴方迫使她参与到性中，那么她就不必为发生性行为和自身有性欲这两件事负责，而可以将它们“甩锅”给施暴方。
但2012年的一项研究发现，事实可能恰恰相反。研究者针对355名大学本科女性作出调查，发现：
最频繁幻想自己被强暴的女性，其实是那些喜欢性（erotophilic）、对性幻想的体验更开放（open to fantasy experience）的女性；同时，她们幻想自己和性伴侣两厢情愿的频率也比其他女性更高。
也就是说，女性之所以会有自己被强迫的性幻想，最有可能是因为她们对性的幻想没有拘束，敢于探索各类性幻想，不论这种性幻想是不是“离经叛道”，而且，她们也允许自己从各种性幻想中获得愉悦。（Bivona et al., 2012）
男性的强暴他人幻想，可能是受到强奸文化的影响
而男性之所以会幻想强暴他人，有些甚至会把幻想付诸实践，可能是因为他们受到强奸文化的影响，形成了一套从强暴幻想中获得愉悦的“性脚本”。
性脚本（sexual script）理论认为，人在成长过程中，会受到个人特质、人际交往与社会文化的影响，形成一套关于性的“脚本”。这套脚本就像一本内在的手册，上面罗列着哪些性态度、性行为是被社会/他人允许和接受的，而哪些是应该去厌恶的。比如，成长于保守环境的女性，会形成一套厌恶婚前性行为的性脚本。
撰写了《改变强奸文化》一书的作家Emilie Buchwald指出：“在一个强奸文化盛行的社会里，暴力被看作是性感的，性行为则和暴力划上等号。”（WAVAW, 2013)
强奸文化通过影视、文学、新闻等各类信息途径为强奸正名。比如，在影视作品中，人们塑造出“霸道总裁”、“铁血硬汉”等所谓“真正的男人”形象。这些男性不需要征求同意，自然而然就该清楚伴侣想要什么、喜欢什么，即使女性一开始不愿意，也会被男性的自信俘获；相反，那些需要寻求伴侣肯定的男性是不自信的。这样的社会文化会鼓励男性实施性侵犯。
于是，一方面，强奸文化让男性形成了一套“强暴行为=性魅力”的脚本，让他们从强迫他人的性幻想中得到满足；另一方面，充斥着强奸文化的社会也较少提供其他类型的性互动模式，使得男性缺少更加多元的素材，来形成重视双方同意的性脚本。
情感博主仍在宣传“每个男人的内心深处都渴望征服女人”
一直以来，强暴幻想被贴上各式各样负面的标签，比如，一些人认为，强暴幻想就是禁忌，它会放大人们内心的阴暗面。那么，强暴幻想是否真的会对人们有负面影响呢？根据现有的研究和调查，幻想他人强迫自己与幻想强暴他人，对人们的影响是不同的：
女性的顺从幻想让她们感受性愉悦和掌控感
一些人认为，那些有强暴幻想的女性应该为强暴案件的发生负责。在他们看来，女性承认自己有被强暴的性幻想，就意味着她们现实中也想被强暴，从而给了男性强暴女性的理由。
但实际上，女性的顺从幻想和现实中的强暴行为完全不同。用他人的性幻想作为自己犯罪行为的借口，其根本原因是犯罪者自己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且没有“强迫他人发生性行为就是犯罪”的道德意识。
强暴幻想与现实中强暴行为的差别之一在于，现实中的施暴者之所以强迫他人，是想借此体会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快感，受害者感受到的是痛苦；但是，女性进行性幻想的目的是为了获得性愉悦，而不是想在现实中经历被强迫的伤害。
其次，在被强迫的性幻想中，对方的行为从头到尾都是受到女性控制的，体现的是女性的自主性和控制权——是女性主动允许了幻想中行为的发生，而且她们想停就能停。因此，有人提出，与其说女性幻想的是被强暴，不如说是在幻想“双方同意的未经同意性行为”（Consensual non-consent）。（Hay, 2019）
出于同样的原因，一些性侵受害者甚至会通过幻想自己被强暴来修复内心的创伤，重新获得力量感。在性幻想中，她们有机会将施暴者制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将过去的失控体验重新改写成她们主动追求性愉悦的经历，来夺回因为被强迫而失去的权力感。（Billock, 2018)
男性幻想强暴他人，可能有更高的概率付诸行动
1987年，心理学教授Virginia Greendlinger和Donn Byrne从心理学课堂上招募了114名男生，研究强暴幻想与在现实中强暴他人可能性（likelihood to rape）的相关程度。
研究结果显示，强暴他人的幻想和实际行为之间存在正相关，那些会幻想自己强暴、主宰和逼迫女性的受试者们，自我陈述有更高的可能性会在现实中施展强暴。而且，越是自称有可能强暴他人的男性，主动进行强暴性幻想的意愿也更高。（Greendlinger & Byrne, 1987)
当然，并不是说有强暴幻想的男性就一定会成为强奸犯。幻想不等于现实行为，无论有什么样的幻想都是每个人的自由，不论这个幻想在他人看来是否阴暗；只是，一旦成为现实，就会造成伤害并触犯法律。
要防止从强暴幻想变为现实，除了强调幻想和现实的区别、强调法律后果外，还可以通过改变社会文化和教育方式，来重塑每个人的“性脚本”：教导人们尊重伴侣、确保双方同意才是性感的。
之前在后台好几次收到过这样的提问：“要怎么样才能在性行为时征求同意而不感到尴尬？”实际上，我们之所以会觉得征求同意尴尬，很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把征求同意当做习惯，或是没有对关系中的强迫产生足够的厌恶——如果一个人很厌恶自己违背伴侣的意愿，ta会更有动力去确认对方是否甘愿。
在这里，我们想要给大家一个征求同意的指南，作为基础的参考。在熟练掌握后，我们可以根据伴侣和自己的喜好和习惯，来设计你们觉得舒服的征询同意的方式。
1. 关于“同意”（consent），你需要了解的基本知识
同意不止是说“不”，而是要肯定而热切地说“是”
早先，为了强调同意的必要性，欧美发起了“‘不’就是‘不’”运动（No means No），强调当女性说“不”时就意味着“不”，而非欲拒还迎或者口是心非。
但是，人们逐渐发现这个口号是不够的。首先，它似乎意味着如果女性没有强烈地说“不”，就代表她同意接下来的性行为。它把女性面对强暴的压力又转移回女性身上：如果你被强暴，是因为你拒绝得不够用力；
其次，这个标语忽略了在一些场景下女性可能很难说不，比如在意识不清醒时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比如在面对有权的上级、导师时害怕得罪人，等等。
因此，人们又提出了新的界定同意的标准：“热切的同意（enthusiastic consent）”，即同意不仅仅是女性没有说“不”，而是要明确的、热情的“是”。这意味着，性行为中的所有当事人都要对这场性事真正感兴趣，没有一方感到不舒服或是受到强迫。（Elizabeth, 2019）
在性的过程中，人们有随时撤回“同意”的权利
性的过程中什么都可能发生。Ta也许突然感到不舒服，或是刚才的行为引起疼痛，或是突然后悔。在这些情境下，ta都有权利喊停。一旦一方表示想要停止，另一方应该立刻停下，否则就是在无视对方的意愿下进行性侵犯。
2. 如何在性的过程中做好“同意”？
那么，要如何在发生性行为时确保对方是同意的呢？性教育者Zhana Vrangalova博士（2016）提出以下几个建议：
不要和处于易受伤状态（vulnerable）的人发生性行为
当人们处于醉酒状态、处于新环境中、行为冲动或不成熟时，他们可能缺乏足够的身心能力，来做出明智的决定。特别是，当人们失去意识（比如醉酒或是服用药物）、不能反抗或不知如何反抗时，和他们发生性行为即是性侵犯。
在开始肢体接触前，确保你们对对方的兴趣是相互的
不要突然询问能不能亲吻对方或者碰触对方，在那之前，先看看对方是不是表达了想要进一步的意愿：你们有眼神交流吗？相谈时兴奋吗？对方有身体向你凑近吗？
此外，最好确保你们俩对性的期望是一致的：是打算由此加深关系，还是只是为了此刻的性愉悦。
用语言协商同意
最明确的请求行为升级的方式是直接征询同意。比如：“我能不能_____？”想要达到最安全的效果，最好是每次行为升级时都询问对方的意愿。对方允许你的亲吻不代表对方允许你触碰私密部位。
有些人会觉得每次问千篇一律的问题有些尴尬，Vrangalova博士也介绍了一些替代的问法。比如，告诉伴侣你想为对方做些什么，问他们是不是喜欢/感到舒服：“我想摸摸你，这会让你不舒服吗？”；甚至你可以主动邀请对方对你做一些事：“你愿意摸摸我的背吗？”
另一种可行的方法是，在做一个动作前描述自己要做的动作。比如：“我接下来要碰你的腰”、“我接下来要拍打你”，然后等待对方的反应。
用非语言协商同意
有些人会感到很难用语言表达“不”或者“是”，因为他们不习惯拒绝别人或者表达自己的欲望，但换成动作会容易得多。这时我们可以约定一些动作，例如连续敲床头三次，来代表同意与否。
在实际过程中，情境可能更复杂，给予同意的能力和方式也会因个人的不同而发生变化。这也要求我们根据伴侣的特质和喜好，来塑造双方舒适的表达同意的方式。
举个例子，如果你知道伴侣敢于说“不”，而你对自己观察伴侣的肢体、表情的能力有信心，知道自己能在对方表露出不舒服的意思时立刻识别并停下，那么，有种方法是“全面同意”（blanket consent），可以省略掉中间每一步寻求同意的过程。
你可以说：“我不是很喜欢每一步都征询和请求，但我很看重你的同意。所以，一旦接下来你感到不舒服，可以立刻喊停。你觉得这样可以吗？说‘不’会让你有压力吗？不论你是希望一步一步来，还是同意这个想法，我都觉得没问题。”
当然，如果你的伴侣不善于拒绝，或者双方有任何顾虑，最好还是按照一步步协商的方法确保同意。
在文章的最后，我们回到开头的问题。如果男友有强暴幻想，我们不必恐慌，因为有幻想并不代表他会付诸实践。我们可以和对方沟通我们的顾虑，强调即使是此类幻想，也应当在双方同意下进行扮演，而不是真的违背另一个人的意愿；
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通过观察他平时的态度和表现，来看他是不是值得信任。例如，他平时是尊重我们的意愿，还是总会替我们做选择？面对强暴的社会新闻，他是更认同加害者，还是更同情受害者？在之前的性接触中，如果我们感到不舒服，他是会停下，还是会要求继续进行？
人很少只是因为对方的性幻想而对关系感到不安。强暴幻想引发的疑虑，说到底是与信任有关，与尊重有关。想要让关系多一点安全感，我们需要了解性幻想的实质，更需要在性行为中身体力行做到彼此尊重、彼此珍惜。
以上。
KY作者 / 隋真
编辑 / KY主创们
References:
Billock, J. (2018). When rape survivors have rape fantasies. Vice.
Bivona, J. M., Critelli, J. W., & Clark, M. J. (2012). Women’s Rape Fantasies: An Empirical Evaluation of the Major Explanations. Archives of Sexual Behavior, 41(5), 1107–1119.
Crepault C., & Couture, M. (1980). Men's erotic fantasies. Archives of Sexual Behavior, 9, 565-582.
Elizabeth, D. (2019). Enthusiastic consent is changing how we have sex. MTV.
Greendlinger, V., & Byrne, D. (1987). Coercive sexual fantasies of college men as predictors of self‐reported likelihood to rape and overt sexual aggression. Journal of Sex Research, 23(1), 1–11.
Hay, M. (2019). Fantasies of forced sex are common. Do they enable rape culture? Aeon.
Vrangalova, Z. (2016). Everything You Need to Know About Consent That You Never Learned in Sex Ed. YoungVogue.
WAVAW. (2013). What is rape culture?. WAVAW Rape Crisis Cen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