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满天星斗。自从人类开始有意识地仰视天空,他们就不会不注意这些似乎亘古未变的亮点。
晚期智人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就是能从一堆杂乱无章的点线中识别出他熟悉的事物(尤其是人脸)的轮廓,这种联想能力有助于晚期智人发展出高于同属其他种的古人类的智力水平(当然也有副作用,就是相应地发展出了迷信和宗教)。
把这种联想能力运用于对天空的观察,就产生了最初的星群(asterism)概念。
模拟5000年前的北天星空,请注意七星排列和亮度
距今约5000年前,北天极位于天龙座α(中名:右枢)附近。抬头向北方望去,北斗七星清晰可辨,且围绕北天极做周日视运动,住在黄河流域的人几乎整夜可见,根本不可能无视它的存在。这7颗星亮度除天权稍暗(3.32等),其余6星亮度均在2.5等以上,排列也极其规整,所以自古以来这个独特的星群包含哪些星就毫无争议。
中国之外的其他位于北半球的文明区域也注意到它的存在,而且无一例外认为这个星群由七颗星组成。
特别明显的例子如:
在拉丁语中,它被称为septentriones,意思是“七牛”;
在爱尔兰,它被称为“犁”,由七颗星组成;
在古代爪哇人那里,它被称作Lintang Wuluh,字面意思就是“七星”;
在印度,它被称作Saptarshi Mandala,意思是“七贤者聚会”。
中国古代文献中,记载北斗七星的也比比皆是,举凡《史记·天官书》、《汉书·天文志》、《晋书·天文志》、《宋史·天文志》等官方占星术著作都明确称“北斗七星”。
“九星”的提法只是南朝梁(502年-557年)刘昭注《后汉书·天文志》时自称引用了《星经》的说法:“玉衡者,谓斗九星也。玉衡第一星主徐州……第八星主幽州……第九星主并州……”。然今本《星经》并无此说(今本“甘石星经”里说的是“北斗星谓之七政,天之诸侯,亦为帝车。魁四星为璇玑,杓三星为玉衡,齐七政”),并且刘注中第八星和第九星也没提及星名。
后来的《宋史·天文志》中明确指出所谓第八星和第九星的星名和位置:“第八曰弼星,在第七星右,不见,《汉志》主幽州。第九曰辅星,在第六星左,常见,《汉志》主并州”,并提及“按:北斗与辅星为八,而《汉志》云九星,武密及杨维德皆采用之。《史记索隐》云:‘北斗星间相去各九千里。其二阴星不见者,相去八千里。’ 而丹元子《步天歌》亦云九星,《汉书》必有所本矣。”
现代一般把大熊座80星称为“辅”星,它距离开阳(北斗第六星)11′(约为月面直径的1/3),亮度约4等,视力正常的人肉眼可以将其与开阳分辨开来,将其纳入北斗虽然勉强但也还说得过去。然而《宋史·天文志》里提到的“弼”星并不存在,这一点古人也不否认,他们委婉地称其“不见”,暗示以前可见,但后来看不见了。后世有人据此揣测,弼星可能是变星或者新星乃至超新星,想法很(bu)大(zhi)胆(qian),但现代观测结果不支持这种揣测。一颗不存在(不见)的星还要硬往北斗里塞,这不是凑数什么是凑数?
也有研究天文史的老专家大胆提出,所谓北斗九星,指的是七星再加上招摇(牧夫座γ)和天锋(牧夫座ε)。这两颗星位于七星斗柄延长线附近,亮度分别为3等和约2.7等,在夜空中不难发现。那么为什么长期以来人们都不把这两颗星归入北斗呢(某些道教文献有“北斗九星,七见(现)二隐”的提法)?老专家说,这是由于天极变动,牧夫座这两颗星渐渐不再出现在黄河流域人们的恒显圈里了,故曰“不见”。这当然能够自圆其说,但也只是一家之言罢了。
有人叫我去“关注一下河南郑州青台遗址的考古,你的意思是那麽多专业的考古专家的发掘证据比不上你一个半路出家程序员的空嘴白舌?” 这个青台遗址的所谓“北斗九星”,据说是“今年6月20日至21日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北京师范大学在郑州召开了‘青台遗址天文遗迹专家鉴定研讨会’”与会专家“一致认为”。本半路出家程序员不信这个邪,亲自对比星图和九个陶罐遗迹的实拍照片,我只能说这些声称“标志物大小与天体实际亮度基本一致”的专家眼睛都瞎了,如果眼睛没瞎,那就是跟胡诌北斗九星的古人一样心瞎了。
航拍的青台遗址中所谓的北斗九星遗迹
(说明一下:按专家指示,绿圈为开阳,蓝圈内为摇光,已知开阳为2.4等星,摇光为1.86等,摇光比开阳亮,按专家理论应该是大陶罐,但实际呢?又,按专家理论,红圈内所示位置应该有一颗亮于3等的星,可星图上哪有?)
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个“北斗九星”造型是真的,它与后世占星术文献中的记载也大相径庭,由此可见“北斗九星”后两星所知为何并非公认。原因很简单,北斗七星亮度基本上在2.5等以上,附近多是4等、5等的暗星,如果要“扩军”,就只能找这些暗星,而暗星太多,随便都能找出两个来,所有的暗星都是平等的,被选中的两颗更加平等。那么凭什么选这两个而不选另外两个?在没有发明文字的史前年代,这个问题只会更严重。
更深层次的问题是,既然北斗七星周围的暗星那么多,为什么只能往北斗里塞两颗?塞四五颗,六七颗有何不可?这些问题古人是回答不了的。但我们可以指出,这是一种神秘主义思维方式,叫做数字崇拜。古人迷信数字九,地上要有九州,天上要有九野,人体要有九窍,亲戚关系要有九族,气候上要有数九寒天……北斗是七颗亮星,虽然七在传统文化里也有一些对应的崇拜,但古人认为这个数配不上北斗的尊贵地位,所以无论如何也要给它凑出九星来。
所以问题并不在于北斗九星有没有文献证据、天文学证据或者考古证据,而在于发明出北斗九星这种说法的人是怎么想的。作为对比,近代以来,人们相继发现了天王星、海王星等太阳系天体,曾经创造了“九大行星”的提法,但一旦重新区分了大行星、矮行星和小行星的概念,九大行星立刻变成八大行星,除了一部分有冥王星情结的美国人之外,没有人会说八大行星不好,咱们设个“不见”的第九大行星吧。
当我说批判古人那种错误的思维模式时,有人不服气,说“古人在错误的思维模式下创建了灿烂的古代文明,敢情他们都是碰到死耗子的瞎猫?” 此人有所不知,古代灿烂物质文明建立在古代技术之上,而古代技术的发展并不是在这种“修改事实以适应理论”的思维模式下发展起来的,相反是用摸着石头过河的试错法发展起来的。我们应该继承古人这种勇于尝试的精神,而不是那种削足适履的精神。
文 | 飞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