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布泊沙漠深处死寂的荒芜里,几万平方公里不见人烟。难以想象,除了搏命的盗墓者,还有人遵从内心的召唤,孤零零誓守在此处。
罗布泊镇是全世界最大的镇,行政面积比得上欧洲小国。没有常住人口,周边地区均为高度盐漠化的盐壳,寸草不生,气候变化无常。
2016年5月,我途经此处,准备骑摩托前往中东。
躲避漫天肆虐的沙尘暴时,我认识了老许。他是东北人,46岁了,某个清晨从吉林白山出走,辗转到了罗布泊。出走之前,他是白山一家儿童服装店的老板,卡里有200万,人们见面会喊他“许总”。这一切在妻子离婚后都已成过往云烟,加上当地同行结成联盟打压,生意落败。
一夜风沙之后,罗布泊恢复平静,公路两旁死一般的荒芜。我和老许下到路边的盐碱地上,地面如石头般坚硬,降水量几乎为零,生命力再强的植物也无法生存。
作者图 | 无人区“最后的警戒线”
“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大片地,要是能在这里种上树,”老许捡起一块结晶物,“如果每一个来罗布泊的人都带一包土,死亡之海也是能见到绿色的。”
我没当回事,猜想他很快就会离开罗布泊,去下一站或者直接回家。结果第二天他说,自己在镇子外面发现了一个地窝子,“比旅馆便宜,才30块一天。而且,那里有一片地适合种菜。”他说,自己已经把地翻了一遍,大蒜和洋葱也泡好了,土堆被风吹散就完了,让我赶紧骑着摩托跟他一块去。
“种菜?”我听后哭笑不得,“老许,你这是走火入魔了吧,种出来又怎样,有意思吗?能赚到钱吗?憋瞎折腾了行不。”
“怎么没有意思,出门就可以看到一片绿,难道这不足以鼓舞人吗?而且,我要让这里的人都知道,罗布泊是可以种出东西来的。没时间解释了,快开车吧。”
地窝子也叫地窖,是戈壁和荒漠中最简陋的居住方式,地面挖个坑,再弄泥巴盖顶。我跟他搬过去,地窝子在小镇外的一处废土堆里,由于挖得太浅,加上密不透风,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我端了一盆水浇在被子上,躺上去,不到半个小时,被子都被焐热了。
作者图 | 地窝子
住进地窝子的第二天,沙尘暴又开始了,这一次比几天前更为猛烈。大风卷起地表的灰尘、砂砾和杂物,能见度只有十米。我从未见过如此强劲的风暴,老许说如果他长得扁一些,肯定要被吹到天上。
老许拉着我出门。顶着风骑车,呜咽着的沙尘暴吹起砂砾,打在脸上生疼。天地间一片昏黄,魔鬼似乎再次统治了黑沙漠。
老许全然不顾被风扬起的灰尘,抄起一个啤酒瓶,使劲把土刨进塑料桶。把土运到地窝子后,老许用铁锹翻土、洒水,将一把大蒜和几个洋葱埋了进去。整个过程相当熟练,做完这些之后,他又把一面不知从哪找来的国旗,插在地上。
红旗在风中舞动,像目睹着特洛伊城众神的撤离般,老许看着这不到一平米的土地,下面埋着一个中年男人孩童般纯真的梦想和倔强。
作者图 | 老许的红旗
“等着吧,七天后,这里将诞生罗布泊的第一片绿”,老许说,“我要请全镇的人来看,所谓的死亡之海,照样可以绿起来。”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才知道,老许的47岁生日就要到了,而他的愿望便是在生日时看到自己种出的绿色,然后一个人开车去罗布泊湖心,摆上几瓶酒,放几支烟花。“人要是不想,活着就没有意义。我要把罗布泊都种上树、庄稼、蔬菜,后半辈子守护这些绿植,到时候这里就不是死亡之海了,而是一大片的绿洲。”
在老许种下大蒜的第二天,罗布泊漫天的黄沙终于偃旗息鼓。我在一条指示“楼兰村”的路牌下驻足。“楼兰村”其实并不存在,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上100来公里,穿过无人区的腹地,在雅丹风蚀岩的映衬下,有片残破不堪的城阙,便是传说中的楼兰遗迹。
和楼兰保护站那两个孤独坚守的汉子比起来,老许不是最不可理解的人。
在罗布泊深处死寂的荒芜里,楼兰古城以及神秘墓葬群的光芒,吸引着幽灵般穿梭其中的盗墓贼。由于缺乏保护,一时间,楼兰的盗墓之风盛行。
2002年,央视摄制组进入楼兰古墓群拍摄,居然“偶遇”七个盗墓贼。他们正躺在一个被掏空的贵族墓里睡觉,墓室里到处是散架的干尸、棺材板,陪葬品已被同伙运走。
2003年,一个探险队发现一辆逃窜的无牌白色汽车。它留下几座被盗的古墓,彩棺被劈开,干尸及绸缎碎片散落地面,精美绝伦的壁画惨遭损坏。
在那之前,楼兰并无专人看守。由于罗布泊面积广阔,各个方向都可以进入古城遗迹和古墓群,要想阻击盗墓贼,只能设置固定站点。这两起轰动一时的盗墓大案发生后,为了反击日益猖獗的盗墓贼,失落的楼兰古国在千年之后,迎来了第一座人类建筑——楼兰保护站。
文物部门在这片“生命禁区”里安排专职人员,日夜看守。保护区内,几万平方公里都是苍茫的无人区,谁会愿意驻守这里,忍受难以想象的寂寞呢?
作者图 | 楼兰工作站
一间老旧平房上挂着“楼兰工作站”的字牌,若不是最近有修路队驻扎,保护站里那两个汉子是方圆数百平方公里仅有的居民。一路颠簸来到这里,我想知道,那两位楼兰卫士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我走向对面那栋墙体已经斑驳的建筑,敲门,一个中年矮个汉子叼着烟出来。他叫崔有生,是保护站的站长,听我说明来意,一声不吭进屋去了。他的同事杨俊面无表情地开了门,示意我进去。
杨俊和崔有生要在保护站整整蹲两个月,才能返回若羌县城,过上一个月的现代人生活,然后又返回楼兰,如此反复。在这两个月里,他们和外界唯一的联系是一部卫星电话。漫长的值守岁月里,狗成了保护站工作人员最亲的“家人”,最老的那条已经陪伴他们八年了。
到了晚饭时间,崔有生给我端来一碗泡面,里面加了两块馕饼。“一碗泡面两个馕,两个馕一碗泡面……”崔有生念叨着,多年以来,泡面和馕是他固定的无人区套餐。所有的补给都是换班时一次性从380公里外的若羌县拉过来的,一路颠簸,到站里时已经坏掉一小半。
罗布泊夏季地表温度高达六七十度,即使是冻了一夜的羊腿,立刻用车送往保护站,也会在路上腐烂。所以夏季的保护站里没有肉,食物是蔬菜、米饭、泡面以及馕饼。崔有生在地窖里养了十几只鸡,根本舍不得杀了吃,因为鸡可以生蛋。
保护站最珍贵的宝贝是一台液晶电视,但柴油发电机的功率过小,每天只能看三四个小时。夜里,两个修路队的民工来保护站看《老九门》。崔有生切了最后一个西瓜,分给他们。在这一个小时里,他接连抽了不下10根烟。
作者图 | 修路工人
崔有生和杨俊还要在这里呆上四十多天,才能调班回若羌县。烟草是最后的寄托,女人对于他们来说,早已成了不切实际的奢望。而都市的繁华,由于离开太久,更像是一片虚妄的海市蜃楼。
当晚我住在保护站里,夜间风声大作,呜咽之声不绝于耳。在只适合死亡生存的地方,你不敢去想明天,更不敢回忆过去,最孤独的守候莫过于此。
修路队一个月前驻扎进来,要修一条从保护站直通若羌的公路。习惯了寂寞的崔有生和杨俊,并没有因为人多而变得兴奋。
“这方圆几百里,平时连个鬼都没有”,最长的一次,由于没人换班,崔有生在无人区待了八个月,出去后蓬头丐面的他三天没说过一句话。而杨俊则连续坚守过整整半年。
作者图 | 楼兰工作站的人和鸡
自2003年设站以来,很多看护人员都被艰苦的环境吓跑。有人第一天来了,第二天跟着补给车回去了,有的人连工资都不要就辞职了。
眼前的老男人已经在这片无人区孤独守护了13年,没有人知道这13年里,面对茫茫荒原以及两千年前的楼兰遗迹,他会生出怎样的情绪。
四十三岁的崔有生直到最近才结婚,几年前,每次从无人区回到县里,亲朋们都会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可是等到他再次返回,女孩已经选择了别人。
当我说“崔哥,其实你看起来也就三十七八岁”时,崔有生开心地笑了,而这居然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笑。
年复一年面对荒芜,时间已经死去,而他依然在这里坚守。
保护站外停着两辆车,一辆越野车,用于每天巡逻遗迹。还有一辆军绿色的北京皮卡,前胎爆了,斗子里散落着不少黑色石头,像是陨石。整个车被一层沙尘覆盖着,似乎搁置了很久。
“几个月前两个人进来采石头,迷路了,把车开到保护站附近。他们见到我俩站在门口,掉头就跑。你跑个球嘛,还往墓葬群方向跑。我们就把他们抓了,限三个月内交两万赎车。但这都过去半年了,人也没来。”
近年来,随着百米高的瞭望塔建成,加上工作人员巡逻设备加强,盗墓现象越来越少。但在此之前,杨俊和崔有生面对的可不只是进来采石头的人。
2009年12月13日晚,崔有生夜间瞭望时发现墓葬群方向有车灯。次日一早,他便开始寻找盗墓贼,终于在下午2点多找到了两辆摩托车。四个盗墓贼弃车步行至五六公里外盗墓,三人挖墓,一人用望远镜望风。
“这伙人鬼得很,摩托车放在远处,这样我们即便发现摩托了,他们人在什么地方却找不到。”崔有生把盗墓贼摩托车的气、汽油全部放掉,行李也烧掉,回到保护站打卫星电话向文物局汇报。由于路太烂,接到报警后,汽车开了8个小时,警察深夜才到保护站。
当他们第二天赶到盗墓贼停放摩托车处,却发现车不见了。经验丰富的盗墓贼在来的路上,每隔几十公里都藏有汽油和食物。
沿着摩托车的车痕继续追赶,盗墓贼却故意在小型雅丹间穿行,甚至来回行驶,制造混乱的车痕。这场生死追捕持续了四天,终于,苍茫的戈壁滩上出现了2个黑点,正是那2辆摩托车。警察鸣枪示警,终于将二人抓获。当时他们已经吃完了食物。几天后,另外两个逃脱的盗墓贼也被抓获。
自建站以来,他们一共抓获盗墓团伙五个,缴获盗墓所用车辆三辆,驱赶盗墓团伙四个。若不是他们,整个楼兰早已被盗掘一空。
第二天一早,崔有生和杨俊便起床了,检查越野车,准备出发巡逻墓葬群。我打算和他们一起去,但崔有生拿着一部卫星电话走过来,“刚接到电话,部队和文物局今天下午要来视察,你赶紧走,被他们逮到,车子都给你没收了。”
我没有办法,毕竟这里名义上仍属于军事禁区,我也没有任何申请单,只好匆匆离去。离开之前,我问了杨俊最后一个问题:“你后悔来这里吗?”
“有啥可后悔的,这地方总得有人保护。”杨俊依旧蹲在水泥地上抠着指甲,淡淡地答道。
随后老崔发动了越野车。在两个平凡、孤寂灵魂的守护下,楼兰古国又迎来了崭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