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是抗生素？
看到这个问题，你可能马上会说：这还不简单？抗生素就是杀细菌的药物呗。但是它们不能杀病毒，感冒用抗生素是没用的。不信你问医生……
确实，如果问医生，医生多半也会这么说。但如果接着往下问：那么抗肿瘤的阿霉素、丝裂霉素、放线菌素D算不算抗生素呢？这时你可能觉得问题有些棘手了：“X霉素”当然是抗生素了，可是它们并不杀细菌啊。
没想到原以为很简单的知识竟然这么经不起追问，你可能有点晕了。不过，请相信我。作为一个学过抗生素并且在抗生素工厂干过研发和生产的人来说，我比你更晕。于是我打开了英文维基，其中关于antibiotics的描述是：
Antibiotics or antibacterials are a type of antimicrobial used in the treatment and prevention of bacterial infection. They may either kill or inhibit the growth of bacteria. Several antibiotics are also effective against fungi and protozoans, and some are toxic to humans and animals, even when given in therapeutic dosage. Antibiotics are not effective against viruses such as the common cold or influenza, and may be harmful when taken inappropriately.
可以看到，英文维基把抗生素等同于抗菌药，同时指出也有少数针对真菌或原生生物的抗生素。该网页中不包含抗肿瘤抗生素for antitumor antibiotics, see Chemotherapy § Cytotoxic antibiotics）。可以说这个描述跟人们在医疗和日常生活中的认识是一致的。
可是，我又顺手点了一下维基网页左侧的“中文”标签，进入了中文维基，看到：抗细菌药（英语：antibacterial）也称为“抗细菌剂”，是一类用于抑制细菌生长或杀死细菌的药物。[1]在不引起歧义的情况下，抗细菌药也可简称为“抗菌药”。
抗生素（英语：antibiotic） 由微生物（包括细菌、真菌、放线菌属）所产生的具有抑制其它类微生物生长、生存的一类次级代谢产物，以及用化学方法合成或半合成的类似化合物。在定义上是一较广的概念，包括抗细菌抗生素、抗真菌抗生素以及对付其他微小病原之抗生素；但临床实务中，抗生素常常是指抗细菌抗生素。显然，中文维基中抗菌药和抗生素是两个概念，其中抗生素必须是微生物产生的。虽然可以通过化学方法合成，但必须是“微生物的次级代谢产物或类似物”，比如氯霉素可以通过化学合成获得，但氯霉素是一种放线菌的代谢产物，最初是从放线菌中发现的。
同是维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于是我又打开了百度百科：抗生素（antibiotics）是由微生物（包括细菌、真菌、放线菌属）或高等动植物在生活过程中所产生的具有抗病原体或其它活性的一类次级代谢产物，能干扰其他生活细胞发育功能的化学物质。现临床常用的抗生素有转基因工程菌。培养液液中提取物以及用化学方法合成或半合成的化合物。可以看出百度百科和中文维基的定义基本相同，只是产生者不限于微生物，植物也可以产生抗生素。然而，不论中文维基还是百度百科的抗生素条目中都赫然收录了磺胺类和喹诺酮类等完全不是由生物产生的抗菌药。
英文维基关于Quinolone（喹诺酮）的条目中明确成它们是antibiotics，但中文维基喹诺酮条目中则注明：“严格来说其不是抗生素”。估计这时你已经更晕了。中文里的抗生素和英文里antibiotics的含义似乎是不同的。然而，中国古代没有抗生素的说法，抗生素一词显然是从antibiotics翻译过来的。那么，为什么这两个词的含义竟然不同了呢？为什么医疗界以及民间对抗生素的理解却又和英文维基的定义基本吻合呢？当抗生素最初被翻译成中文时，它的含义应该和英文是一样的，而不会翻译的同时给它另外生造出一个概念。如此，后来中英文的这两个词至少有一个发生了变化。那么，是谁（们）变了呢？为此，我又查了一些英文词典：
Dictionary.com--
noun
any of a large group of chemical substances, as penicillin or streptomycin, produced by various microorganisms and fungi, having the capacity in dilute solutions to inhibit the growth of or to destroy bacteria and other microorganisms, used chiefly in the treatment of infectious diseases.
https://dictionary.reference.com/browse/antibiotic
像青霉素、链霉素那样由真菌等微生物产生的能在低浓度下抑制或杀死细菌等微生物的化学物质。
oxfordreference.com--
a substance, produced by or derived from a microorganism, that destroys or inhibits the growth of other microorganisms. Antibiotics are used to treat infections caused by organisms that are sensitive to them, usually bacteria or fungi. See also aminoglycosides, antifungal, antiviral drug, cephalosporin, penicillin, quinolone, tetracyclines.
https://www.oxfordreference.com/view/10.1093/oi/authority.20110810104352392
与上条意思基本相同。
merriam-webster.com--
Full Definition of ANTIBIOTIC
a substance produced by or a semisynthetic substance derived from a microorganism and able in dilute solution to inhibit or kill another microorganism
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antibiotics
基本同上。
https://dictionary.cambridge.org/--
a medicine or chemical that can destroy harmful bacteria in the body or limit their growth
https://dictionary.cambridge.org/us/dictionary/english/antibiotic?q=antibiotics
这条与英文维基类似。
然后我又查了一些汉语词典：爱词霸--
抗生素（antibiotics）是由微生物（包括细菌、真菌、放线菌属）或高等动植物在生活过程中所产生的具有抗病原体或其它活性的一类次级代谢产物，能干扰其他生活细胞发育功能的化学物质。现临床常用的抗生素有微生物培养液液中提取物以及用化学方法合成或半合成的化合物。目前已知天然抗生素不下万种。
https://www.iciba.com/%E6%8A%97%E7%94%9F%E7%B4%A0
和百度百科差不多。现代汉语词典--某些微生物或动植物所产生的能抑制另一些微生物生长繁殖的化学物质。种类很多，常用的有青霉素、链霉素、金霉素、氯霉素等，多用来治疗人或家畜的传染病。也用作催肥剂、消毒剂、杀虫剂等。旧称抗菌素。
https://cidian.51240.com/kangshengsu__cidianchaxun/基本同上。汉典--抗菌素的旧称。
https://www.zdic.net/c/7/87/148600.htm
莫名其妙。希望你没有更更晕。为什么英语词典中的解释又和生活中的理解以及维基百科的解释不同呢？看来我们不得不去查一下这个词的起源。尽管弗莱明发现青霉素是在1920年代，但直到1940年代美国的瓦克斯曼Selman Waksman）才给了抗生素一个明确的定义。瓦克斯曼因发现链霉素获得1952年诺贝尔生理医学奖。
他在论文wHAT IS AN ANTIBIOTIC OR ANTIBIOTIC SUBSTANCE?（https://www.jstor.org/stable/3755196?seq=1#page_scan_tab_contents）中将抗生素限定为拮抗作用中的起作用的物质，即一种生物产生用来抑制或杀死其它生物的化学物质。这样，就把当时已经广泛使用的磺胺类药物排除在外。
到这儿，关于抗生素一词的歧义已经有些大致的轮廓了。放在当年的历史背景下，应该说瓦克斯曼的定义并非多事之举。当时，继青霉素和链霉素的发现之后，各种抗生素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鉴于这些生物产生的抗菌物质和化学合成的药物在研发和生产上迥然不同，将它们独立出来会给研究带来很多便利。我国在翻译西方著作的时候也就顺理成章地承袭了它的定义。然而，随着抗生素的应用越来越广，使用“抗生素”这一词汇的医生和普通公众远远多过了研究和生产抗生素的人。对于医生来说，抗菌药是生物产生的，化学合成的，或是在生物产生的基础上半合成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普通人更加分不清楚。而且，在瓦克斯曼定义抗生素之前，西方已经在使用这个词汇，因此尽管学术界接受瓦克斯曼的定义，民间却未必买账。如此时间一长，必然会用乱了。这应该就是词典上仍是瓦克斯曼的定义，而维基和多数医学或大众网站却使用不同定义的原因。中国虽然会滞后一些，但总体的趋势是相同的。至于为什么中文维基和百度百科没有改成英文维基那样，可能因为现在的编写者主要是抗生素专业的人士，但假以时日，可能还是会改成英文维基那样。
由于前所述及的原因，抗生素相关的（抗生素、工业微生物、微生物制药、发酵等专业）专业人士仍然倾向于瓦克斯曼的定义。抗生素教材里不会讲磺胺或XX沙星，因为做抗生素的不懂怎样合成喹诺酮，做合成的也不懂怎样发酵青霉素。因此，这些专业人士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自己专业领域的定义不被社会接受，不得不在专业与大众之间频繁切换定义。尽管或许没有实际的影响，但总是一件很别扭的事。
变迁是语言的常态。比如“化疗”曾经泛指化学治疗，用青霉素治疗细菌感染就是一种经典的化疗，然而现在化疗几乎专指对癌症的治疗了。我不是语言原教旨主义者，并不会反对词汇获得新的含义。只是我作为一个（可以算）抗生素领域的，同时又对语言敏感的人，面对混乱的词义感到不适却又无能为力。在这儿，我做了一些查证，不是要给出（也给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提供一些信息，感兴趣的人可以借此了解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文 | 内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