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女性的坠落往往伴随着各式各样的陷阱,直到她的命运被彻底锁死。在经历了原生家庭问题、打工受辱和性别污名后,我的闺蜜好友无路可走,在一间小卖部里,开始贩卖自己所剩无几的尊严。
一
我的纹身师和我说起,自己居住的北京东五环外的一片居民区里,常年晃荡着一帮来自东北的站街女。这些老阿姨们穿着紧身包臀短裙,脚踩高跟鞋,即使平均年龄都在45岁以上了,仍然抹了厚厚的粉底和大红唇。
通常,她们站在工地路边,小区单元楼下,看见走过的男人就上去搭讪。谈价也就是一两分钟的事,“大哥,去我那坐坐呗。”“啥价?”“两张。”附近的农民工都知道行情,一般一次要价200。遇到外表看上去干净清爽一点的小年轻,她们会根据情况要到300。
价格谈好后,她们带着客人七拐八拐走近一个小黑屋。听一个光顾过那的保安说,里面又闷又潮湿,只有一张木板床,床头放着一卷颜色发黄的卫生纸。
我一下子想起小时候的玩伴小玉。最后一次见小玉,是我上大二放暑假回家的时候。
她翘着二郎腿靠在屋门口,光脚穿着高跟凉拖,比记忆中胖了些。头发还是黑长直,戴个发箍,穿一件紧身深V的碎花连衣裙,腰间隐隐勒出赘肉的形状。但小腿线条很好看,脚踝细细,戴一条细闪的脚链。
看见我时,小玉特别激动,开心地转身去冰柜给我拿了一支雪糕。
“你脸太油了,这样容易长痘。你得勤用着点洗面奶。女孩子要知道保养啊。”她一边梳着头一边说。
“洗面奶一支也不便宜,我才大二,没事。”我这么回答。
我俩算了算,好几年没见了。她前几年去上海打工,回来后就开了这个小卖部。
我向她身后逡巡了下,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简单的小卖部了。里面立着一个冰柜、一个货架,货架上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简单的日用品。再往里是一间用胶合板隔出的小房间,灯光昏暗,但是气味很香。
没聊几句,走进来一个戴眼镜穿短袖衬衫和西裤的男人,说:“哟,你这还招妹妹啊。”
“你少在那放屁!”小玉乐呵呵地瞪了男人一眼,和我说:“婷,我这儿有点事,要不你先回家?我晚上再找你,我们去吃水晶糕。”
我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小玉把屋子的卷帘门拉下一半,男人的手在她的屁股那狠狠捏了几下。
回家后,我和我妈说,看见小玉的男朋友了。听我描述完男人的长相,我妈说:“什么男朋友,那是她的老主顾。”我才知道,小玉开的是一个按摩店,“小卖部”不过是一个噱头。
“这姑娘在上海也是干的这档子事。外面混不下去只好回来重操旧业了。”邻居们对小玉也撇着嘴,满是不屑。街上扫大街的阿姨讲:“还有一个老头子呢,也经常来。真当是,何必呢,要被那样的老男人作贱。”
不过,这些街坊邻居虽然嘴上刻薄,但只要自己男人不去乱搞,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二
我的家乡在浙西的一个三线城市。90年代初,大部分老城区的居民,住的都是弄堂里的平房。
小玉就住在我家对面,她大我几岁,又瘦又高,扎马尾,皮肤白皙,细长的丹凤眼,左眼有些斜视,常偏过头用右眼看人,很招男孩子喜欢。
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一起去吃水晶糕,水晶糕方形小块,放在塑料小碗里,洁白晶莹,里面加了薄荷和糖,口感软糯清甜。一碗水晶糕七毛钱,小玉馋甜食,大方地多买一碗,俩人分着吃。
小玉是奶奶带大的,不过,也不是亲奶奶,是小玉亲奶奶去世后,她爷爷另娶的老婆。老太太很讲究,夏天打阳伞,戴一双白色蕾丝手套,常年穿着旗袍,手腕和耳垂处涂着香水。因为年轻漂亮,小玉爷爷对她很是宠爱,老头去世后,那条弄堂路边一排的平房都留给了奶奶。
奶奶没有自己的孩子。丈夫和前妻留下的几个子女对她也不好,尤其是小玉的父亲。以前,他们家传来声砸碗和男人的谩骂声是常有的事。
每当这种时候,小玉就跑来找我,说,我爸又在骂我奶奶了。我妈心疼她,留她吃饭。小玉的妈妈在一家招待所做前台,经常上夜班,遇到她爸爸不在家,我妈就让小玉来我家睡。
没几年,小玉的奶奶去世。小玉的父亲在外面又有了女人,和女人过起同居生活,只在每年春节时才回趟家。
每次回来,他总是威风凛凛地开着一辆摩托车,去各个街坊邻居家唠家常吹牛逼,还到处给人发烟。有一回来我家,递给我爸一盒“中华”。我爸不抽烟,他和我爸妈寒暄了几句,过不了几天又人间蒸发了。
因为出轨这件事,小玉的妈妈喝老鼠药自杀,闹得沸沸扬扬。那以后,这个被人抢了丈夫的中年妇女就有些精神失常,班也不去上了。街道居委会看不过去,给她安排了一个抄水表的工作,她也总出错,没事就找我妈和街坊哭诉。
2000年左右,小玉的父亲骑摩托车在高速上让人撞死了。办丧事那天,小玉父亲在外面的女人也带着孩子跪在那里,披麻戴孝,邻里都去围观,我妈也去了。回来后告诉我:小玉的妈妈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撕扯女人的衣服。周围的亲戚,有跟着哭的,有劝的。小玉一个人站在边上,默默地用黄纸折元宝。
葬礼结束后,小玉像变了个人。她上初中那会儿还是尖子生,家里客厅的墙上贴满了奖状。我小学四年级时,数学应用题总做不好,小玉来给我补习。还劝我,在大人眼里,只有你成绩好才会被重视。我妈在旁边宽慰她,小玉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以后日子就好了。
没想到初中毕业后,小玉就不念书了,成天和一群技校里的男女厮混。
在我们那儿,只有不会念书的人才选择去技校。和技校的人混在一起,不是流氓就是太妹。小玉成为不良少女的事很快传了个遍。我妈也不再让我去找她,似乎每个人都在刻意疏远她。
周末,我父母不在家时,我们还是会一起出去玩。我家入门处有一扇窗户,我有时在那写作业,小玉就来窗口找我聊天,也不容易被大人发现。
一次我去找她,她说,走,带你去玩。我们走到一个又破又旧的筒子楼,楼道里没有灯,我们在漆黑中爬上四楼,走进一个两居室,五六十平米的房间里,四白落地,水泥地面上散落着因受潮而斑驳脱落的墙皮。屋里弥漫着烟味,一大群男孩女孩凑在一起,有的在客厅打扑克,有的在另一间屋看录像带,有的就在沙发上搂抱在一起。
一个满脸痘的矮个子男生一脸鄙夷地问我:“妹妹,多大了?”
“初三。”我说。
“读书有个屌用。”男生骂了一句,扔了一根烟给我。我盯着那根烟大半天,小玉过来朝我后脑勺拍了一下,迅速把烟点上后自己猛吸一口:“死开死开,好学生抽什么烟!”
那天,小玉跟我说:“小地方能有什么未来?”她决定大城市去闯闯。不久后,小玉去了上海打工,我们断了联系。
三
重逢的晚上,我们如约一起去吃水晶糕。
小玉讲起她这些年的经历。去上海后,发传单、餐厅服务员,KTV的点歌公主,没学历门槛的她都去干。有人告诉她,到上海本地人家里做小保姆特别赚钱,小玉就跟着介绍人去了。
小玉脑子活,知道见人下菜碟,做了保姆后又勤快,口碑也一点点地立了起来。几年后,她进入一个上海拆迁户家庭工作。
听她说,老头五十出头,年轻时当过兵,和老伴还有几个子女挤在上海市区一个黄金地段的老破小里。那时候上海拆迁还能数人头,于是最后这家人拿到了好几套回迁房,卖了其中几处房子,换了一套地段不错的高档小区的三居室,剩下的房几个孩子们一人一套,其余的用来吃租子。
这家老太太听说,小区里其他住户家的阿姨要一万多一个月,回家后开始抱怨老头没本事,凭什么别人家有阿姨自己家没有。
老头托人找一个住家保姆,小玉来了。她年轻,嘴甜,做家务细致,很讨老头的欢心。而且,小玉要价不凶,只要五千块钱一个月。她给老头老太洗衣做饭,打理得干干净净。
小玉来后,家里没活儿了,老太太爱打麻将,从早到晚地不着家。老头的儿女一两个月来回来看父母一次,每次临走时都会要点钱。
老头年轻时当过兵,聊天都是说些“炮火纷飞的岁月”,邻里听两句,烦倦走地开了。小玉常在家里,听他说当年当兵的“英勇故事”,也听他抱怨孩子不回家看他。
小玉宽慰他:“孩子们不是蛮孝敬的?给你和阿姨买了大房子,还雇保姆照顾你们。我奶奶在世的时候,一把年纪了还要自己洗床单被罩呢。”老头说:“还不都是拆迁来的钱!我宁愿他们回来多陪陪我。”
小玉说,自己觉得老头也挺可怜。如果没有钱,估计子女根本都不回来。时间长了,老头开始额外给她塞钱,带她逛街买衣服吃哈根达斯。“介绍人和我讲,遇到好主顾,好多做保姆的都想办法黏住人家。我心理没那么扭曲,就是想着,如果找到一个好男人,我就和他好好过日子。”
过了一年多,老头萌发了和老伴离婚、和小玉搬出去过日子的想法。这引发了轩然大波,老太太骂老头不正经,子女们赶过来,羞辱小玉:年纪轻轻你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做鸡。他们话里提到房子的事儿,疑心小玉是冲着房子来的。
小玉站在老头旁边,一声不吭。老头倒是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拿着一把水果刀往茶几上一拍:“今天我就犯浑了。你们自己说,你们谁把我当个人照顾了?”老太太被吓得说不出话,自顾自地抹眼泪。
小玉说:“当时还是蛮感动的,他比以前交往过的男朋友强多了。”
子女们不甘心,找人把小玉查了个底掉。之后几次吵架,骂她是个灾星,死了爸,疯了妈。
看着这家人的架势,小玉想起爷爷去世时几个叔伯姑姑和奶奶争夺房子的情景,“我就不想再掺和了,没意思的”。她不顾老头的挽留,离开了上海。
小玉回到老家开了这个小卖部,夏天,一个喝了酒的中年男人上她这里买烟。小玉穿着无袖衫,给钱的时候,男人抓住她的胳膊一顿揉捏,玩玩吧。
之后,小玉做起了站街生意。“人啊,怎么活不是活着呀。”偶尔,老头大老远地从上海来找她,还会给她塞钱,和她讲,你再等等我。小玉笑笑,说,你管好你自己吧。
那晚,我们坐在卖水晶糕的小摊前,时间不长,话说了很多。我碗里的水晶糕都吃完了,她碗里剩了大半,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甜的吃多了会胖。”
四
要开学了,我回了学校,我们没再联系。2006年,再次从母亲嘴里听到小玉的名字时,她已经死了。
母亲说,老太太和子女带着人找到了小玉的小卖部,同行的几个人冲上去就扇小玉耳光,其中一人还打算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另一个人则一只手用力在拉卷帘门,一只手薅着小玉的头发想把她拽进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邻居们蜂拥赶来,有人说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太妹;有人说她是婊子,专门拆散别人家庭;有人想上前劝劝,但都没敢上前。
老头护着小玉,跟家人大声辩驳着什么。大意是:小玉愿意陪他,他搭上房子也愿意。说着,倒地不起,直到救护车和警车相继赶来,才结束这场闹剧。
之后,小玉的小卖部很长时间没再开门,有人报了警,小玉在里面,死了很久了,死因不明。有人说是自杀,也有人说是被人下了药毒死的。她妈也不知所踪。
我妈心疼地叹着气:“本来好好的一个孩子,搞得命都送掉了。”
又过了好几年,那条弄堂被规划为旧城改造,所有的平房都拆了。邻居们们相继搬走,再也没人提起这件事。
最后一次见面那晚,小玉和我说,最初在上海打工,没日没夜地干,手头一有点钱就给她妈妈。偌大的上海,鱼龙混杂,连做服务员端盘子的时候,她也总是被男人趁机揩油。不是被捏屁股就是被摸脸。时间长了,她也看透了炎凉,心一横,干脆放开了。
她说,妈妈一辈子没享过福,“我爸总是和我妈吵,嫌她不会打扮,一年到头也不知道买身新衣服烫个发什么的。”她想多赚点钱,把妈妈捯饬得漂亮些,再替她找一个老伴。实在找不着,有钱也能防老。
那个夜晚,我盯着碗里她吃剩下的水晶糕想,如果小玉的父亲和奶奶还在世,如果小玉的妈妈脑子还清楚,听到了这些话该有多伤心。
*文中人物姓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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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凤婷婷
编辑 | 崔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