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本院校毕业后,我进入教育机构任教,见识到鱼龙混杂的行业内幕。在这里销售、班主任、授课老师各自扮演不同的角色,而家长就是坐等上钩的大鱼。
2019年3月8日,妇女节,这是我入职教培行业的第一天。
领导姓刘,比我矮一个头,有齐眉而厚重的刘海,脸圆滚滚的,看似和蔼可亲,那双眼却是凌厉得很。她带着我在校区转了一圈,随意指指点点地跟我介绍情况。刘老师将我带到一间办公室,边走边说:“待会我会给你安排个带教师父,她是这里的老教师了,也是教初中语文的。”
听到“老教师”三个字,我内心咯噔了一下,想着我师父大概是一个带着金丝边眼镜、讲起课来唾沫横飞、年过半百的老女人。
没想到,师父竟然是个95后。
第一次见师傅,她正在教室里跟学生说话,高高的马尾辫,肤色黝黑,声音极富磁性,半是开玩笑地数落那个学生的零分默写。
师傅去年毕业,在这里留了大半年。后来我才知道,教育机构的教师一般都待不久,待了半年算得上是老教师。她神采奕奕地站在讲台上,教师的架子端得很足。只是没听多久我就觉得枯燥,止不住犯困。
忽然,我听见她问学生:“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没去过啊?安吉这么近,可以去看看的呀。”
我愕然,此百草园非彼百草园。
师父漂亮的板书“鲁迅与《朝花夕拾》”赫然显现在白板上,讲鲁迅先生的专题,却连他的故居在什么地方都不明确。她不时飘向我这里,显得很自信。我不动声色,在听课记录上写下“课堂气氛活跃,教师准备充足“。
课休时间,我有意无意地问起师父大学是哪个专业的。
“我大学是学财会的,后来发觉那一行太累了,就考了个教师资格证,来这里了。”她压着嗓子,生怕被学生听见。
起初我很惊讶,后来得知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男老师拿着三角板教数学,专业不对口这事也就释然了;考教师资格证那天,整个校区几乎走了三分之二的老师去参加考试,我简直目瞪口呆。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教育培训机构的常态。一个入职一年、快要升职为科组长的同事偷偷告诉我,不仅仅是这家教育机构,放眼全国,超过40万的校外培训机构将近800万的教师,真正拥有教师资格证的不到25%。
教资成绩发放那天,校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据说一半以上的教师都没通过考试。
作者图 | 白板笔和墨水
走廊尽头有一间庞大的办公室。每次路过那里,我总会听到电话的嘈杂声。后来我认识了小陆,她男朋友就在这间办公室,美其名曰“外呼室”。
某天午后,我跟小陆进了外呼室,一眼望去,里面的人各个头发凌乱,不是敲键盘就是打电话,一张巨大的“鱼表”挂在墙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家长名字,这些是通过渠道搜集,打完电话上门谈单签约,坐等上钩的“大鱼”。
小陆的男朋友正在外呼,表情不耐烦,语气却毕恭毕敬。我和小陆对视一眼,她把午饭放在男友面前,悄悄带我出了门。
小陆跟我说,咨询师就是销售岗,别人是卖东西,他们是卖课程,客户当然就是中小学生的家长。
“我偷看过他们内部的群,每天滚动播报每个人的实时战绩,可有危机感了,你想,要是你的名字排在最后,都丢脸死了。”小陆说:“你知道吗,还没到月中呢,整个公司业绩已经三百万了……”
如果一个月没达到上级规定的指标,咨询师还得被罚钱;同事之间内部也有PK制度,这周两个人谁的业绩不好,就要周末请一顿海底捞,不下一千块钱走不出大门。难怪外呼室里的人一直不停地打电话、见家长谈单,一副搭上命的模样。
根据《2018基础教育调查报告》所说,教培机构的营收水平屡创新高,某两家行业内领军者的营收分别达到了116.62亿和68.48亿,当时我不敢相信,看见他们这样的工作状态,立刻见怪不怪了。
小陆伸出手指头:“我男朋友这个月工资,四万。”
作者图 | 教室外的风景
我进机构一个月整,刘老师给我安排了第一个学生。
这个学生总穿校服和运动鞋。班主任孙老师第一天见他,看见灰色校服,直接喊他“小灰灰”。小灰灰假装生气,管她叫“孙猴子”。
每周六上午十点,小灰灰都背着书包准时出现。上课时他常心不在焉,偶尔望向班主任办公室,下了课撒腿跑过去,吃点东西玩个游戏,有时甚至需要我杀进办公室,去提他回来继续上课。
小灰灰在意她的吃食和玩具,上课也会想着,我跟孙老师提了两句,竟发现每个班主任的工位上都堆着零食和玩具。下课时间,学生们鱼贯而入,嘻嘻哈哈吃糖果,和老师打成一片。
孙老师瞄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学生补课都有抵触心理,来我们这也总不能一直是枯燥地学习,还要有适当的休息和娱乐。学生喜欢,家长才会继续报课。”
我觉得本末倒置。家长送孩子过来,花着一节课两百块的课时费,得到的却是孩子迫不及待上完课一心扑在娱乐的状态。当然,家长问起孩子机构怎么样,回答肯定是喜欢。
我在日报里提了这个问题,晚上收到领导刘老师的私信,洋洋洒洒一篇小作文。意思就是,我的想法值得肯定,但是过于敏感。班主任为了孩子学习不枯燥,我要理解。最后她说,学生是否喜欢到这里上课,也关系到续报率,希望我能把重点放到“如何用自身授课的魅力留住学生”上。
不久后,刘老师把两个小班交给我,班主任又是“孙猴子”。
对于小班课我没经验,偶尔会出现车祸现场。比如有一次在上《孟子》,课上有学生问我“纵横家”是什么,我憋了半天,还真答不上来,最后说:“这个在我们这篇课文中并不重要,大家还是把关注点放到作者的写作意图上来。”
我有些沮丧,担心自己误人子弟。
我见识过师父的解决方案,她会镇定自若地说,下课我再告诉你。下课后,拿手机上网搜了一会儿,把学生叫上去解释问题。
有时候,我跟学生们讲一个小故事,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我写完板书转过身来,发现孙猴子神不知鬼不觉从后门进来了。
孙老师拿出手机,试拍了一段,摇了摇头,似乎不满意这个距离,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课桌的中央过道,光明正大地开始录视频。
学生纷纷往后看,我也不得不暂停讲课,提醒他们转过来坐好。
课休时间,我直接冲进刘老师的办公室。听罢我的控诉,她语重心长地说:“王老师,拍视频的规矩不能改。不拍视频,家长怎么知道我们上课的效果如何。”
我没话说了。班主任拍了半小时,精心挑出两分钟。这能不是听课最认真、发言最踊跃的时候吗?
我对孙老师从此不满,形成条件反射,但凡见到她举着手机出现,就会开始慷慨激昂地讲课,不停地请学生发言,营造出课堂积极活跃的假象,心里默念着赶紧拍,拍完赶紧走。
作者图 | 培训教室
6月末,我迎来职业生涯中的第一场家长会。一场两个小时的家长会,紧锣密鼓地筹办了一个下午。
刘老师身穿黑色女士西装,梳了平时不会梳的高马尾,站在讲台上对着我们指指点点:“王老师,你去那边把桌子擦了,李老师,这个黑板还没擦干净,再擦一遍吧。”
我们从走廊尽头的废弃教室挪出桌椅,搬进全校区最远的自习室,摆得连强迫症看了都会鼓掌叫好。每张桌子上放好矿泉水、一本印有logo的笔记本、一只黑色签字笔,教室前挂上“欢迎各位家长莅临XX教育”的横幅。
不一会,家长陆续来了,有的熟门熟路找了位置坐下,有的站在门口不停向里张望。任课老师换上和蔼的笑脸,蜂拥着迎上去,“您是萱萱的妈妈吧,我跟您聊一下孩子的上课情况吧……”“小宇爸爸是吧,您这边坐,我们聊聊孩子在家的状态……”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做,师父恰好路过,催促我也去了解学生家长。我记得小时候爸妈参加我的家长会,都是家长主动把老师围得水泄不通,现在我要找家长聊,似乎有些拉不下脸。
“这是为了向家长展示我们机构老师,对他们每个孩子都很了解。”她似乎看出我的为难,“我们和学校当然没法比,家长认为我们做得好,才有可能继续报你的班。”
难怪孙老师一直要我在朋友圈发一些优秀笔记的反馈,每次课后都得发学生的单独反馈,字数必须到达两百字。这都是我作为老师“认真负责、严谨仔细”的体现,行话叫做经营家长“粉丝”,同样也是为了续报。
续报率对一家教育机构来说至关重要,直接牵扯到盈利。一名学生续报,暑期最少20次课,算上秋冬季周末来补习的20次课,仅半年家长就要往机构交超过一万元的学费,整个校区暑假有400多名学生,也怪不得对家长会如此重视。
家长会正式开始,任课老师出了门,刘老师笑容满面地走上讲台,她是今天的主讲人。家长们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赞同,举起手机拍照记录。
刘老师一脸凝重,大张旗鼓地铺垫危机感,一些权威的中考数据搬上PPT,眼看家长的表情严峻,她大手一挥,秋季续报的优惠赫然展现在投影上。
几十个家长中,有一两个离席而去。而留下的基本都被力度“很大”的优惠砸得七荤八素,家长会结束了,秋季课程也基本续好了。
家长会结束后,有一个家长主动找我,她戴着一串雪白的珍珠项链,头发高高地挽到后面,有些不屑地问:“王老师,你真的是985名校的吗?到底有没有教学经验啊?”
我没遇见过如此咄咄逼人的家长,差点就全招了。身旁的孙老师恰好路过,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告诉家长:“我们王老师是985的,已经有两年教学经验了,就是看着年轻。”
三本院校刚毕业的我流下一滴豆大的冷汗,孙老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慌忙挤出一个微笑,点点头。
这次插曲之后,我下决心离职,找了一间学校代课。
离职那天,小灰灰突然跑过来。他说:“王老师,听班主任说你要调走去总部了,记得回来看我。”
不远处,孙老师冲我使眼色,急忙拉走小灰灰,“王老师是因为教学出色才被调走的,接下来你也要向王老师学习,不断进步才对。语文老师不管是谁,都要好好听话上课。”
跟小灰灰道完别,我就离开了这个地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 END -
撰文 | 王沈冰
编辑 | 李一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