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世纪以来在欧洲已趋脸谱化的“犹太性”,为什么在以色列渐渐消逝?

死海漫笔    


提起以色列,都知道死海最别致,电视常播放死海种种奇观。去以色列旅行,我自然不会错过这一胜地。在Hertz租了一辆轿车,从耶路撒冷自驾到死海西岸的度假村——恩波奇克(En Boqeq)。路程本不遥远,却因车上GPS定位器胡乱指挥,冤枉我绕了一大圈。一路的异域风光,也不失为补偿。三个多小时车程,我穿越茫茫沙漠,体验让人窒息的寂寞与虚无。不期峰回路转,大片绿洲突兀眼前,翠色逼人而来,繁荣滋茂,又让人感受生命与希望。沙漠里近乎绝望的孤寂,我在马萨达要塞(Masada)体会最深。

到死海第二天,时差作怪,一大早起来。从饭店十一层窗子看下去,死海在清朗的晨光下,漂浮着绯红、湛蓝、橙色氤氲,似日光透过水晶的五彩。空灵中荡着淡淡的紫气,拂过如镜的水面。海水无一丝波澜,恰似一片湖光。度假村里空无一人,游客仍流连闲日梦境。除麦当劳之外,店铺尚未开市,周围仿佛一座弃城。透过烟云浩淼,海另一边的丘陵依稀可见,那儿已是另一个国度——约旦了。清早水温较低,不宜海泳,于是我查一下地图,发现马萨达不远,不如先去要塞一游。我去麦当劳买个吉士汉堡、一杯咖啡放在车上,沿滨海高速路直奔目的地。温润的海风扑面而来,从车窗看出去,死海粼粼的波光,自浅红至深翠,远近浓淡、颜色变幻,凝成一片,美轮美奂。马萨达远远出现在茫茫大漠的尽头,轮廓既熟悉又新鲜。记得在一家旅行社的挂历上,见过马萨达的图片,拍摄的光线、季节和时间与眼前丝毫不差。实物就在眼前,仍觉得震撼,这就是标志犹太民族性格的马萨达!

说它象征犹太民族,有玩笑的意思,从一部我极喜欢的美剧《黑道家族》(The Sopranos)里,曾看过这样有趣的情节:新泽西一个老犹太商人,花钱请黑道胁迫女婿与女儿离婚,原因很荒唐,怕身后女儿继承自己经营的小旅馆,而女婿依法能分走一半,他比老葛朗台还吝啬。本剧主人公便是黑道老大安东尼,与电影《教父》里的意大利黑手党差不多。他没拿这票小生意当回事,但犹太老头许诺了高价,也算笔意外之财。他带上喽啰闯到老头的女婿家,原以为连吓带唬几句,小女婿准会唯唯诺诺,万没想到人家不为所动。只好拳脚相向,可对方仍不屈服。安东尼大怒, 好歹算个黑道老大,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会在阴沟里翻船。他举起一把菜刀要剁那年轻人的手指,而对方却在刀下慷慨陈词:别忘了你威胁的是谁,一个经历了大屠杀和马萨达的民族,怎会被鸡鸣狗盗压垮。安东尼错误估计了形势,主顾与对手同是“正统派犹太人”(orthodox Jews),丈人和女婿一样威武不能屈。他自己先崩溃了,打电话向舅舅求助。他舅舅是黑手党教父,老谋深算,出主意让他取小女婿的“命根子”试试。果然奏效了,对方屈服,一个行割礼的民族,“命根子”实在太重要了。安东尼意得志满,到主顾那交差领钱,没想到老犹太商人变卦了,推翻承诺,事后讨价还价。安东尼的西西里脾气哪受得了这般蹂躏,威胁要杀老头儿出气,老岳父同样在刀下口称马萨达、大屠杀,大义凛然,让人忍俊不止。一般美剧很保守,要“政治正确”。但这部电视剧却是个异数,竟敢对美国犹太人不敬,调侃起犹太民族的“根性”来。

这对翁婿为何拿马萨达壮胆?那得从公元六六年说起,罗马帝国幅员辽阔,巴勒斯坦曾为帝国一个自治省。虽说高度自治,但罗马人的多神教与巴勒斯坦犹太人的一元神水火不容,冲突在所难免。终于,犹太人在公元六六年起义,攻击罗马兵团,驱赶罗马执政官。罗马皇帝尼禄派大兵压境,包围耶路撒冷。为期数年的围困,让圣城满目疮痍。此时,激进的犹太组织奋锐党(Zealots)内部,又崛起一更激进的团体——匕首党(Sicarii),他们暗杀胆敢示弱的议和派,后来潜出圣城,趁乱攻占死海之滨的马萨达。面临强敌围困,耶路撒冷几十万犹太军民殒身不恤,终在公元七○年夏,圣城陷落。罗马军团大肆烧杀劫掠,焚毁第二圣殿,境况惨烈。抵抗残部逃向马萨达,加入匕首党,决心据要塞死守。

从茫茫沙漠之中遥望马萨达,看似被削平了头的黄土丘。“马萨达”在希伯来语中意指“山顶要塞”。当年希律王(King Herod)在长不过六百米、宽不到二百米的平顶土山上,大兴土木,兴建豪华冬宫。从山顶俯瞰死海,海拔才四百米,只有一条“蛇形小路”(snake path)能通上来,也算“华山自古一条路”。希律王既要享受死海洗浴,又能在事变紧急时退守要塞。百年之后,匕首党在以利亚撒(Eleazar Ben Yair)的带领下夺取马萨达,挖洞积粮,凭天险与罗马人玉石俱焚。

我一路盘山开上马萨达接待处,经过两道马虎的安检,保安问问从哪里来,我答从中国来,对方赞道:“中国太好了!”估计是句客套,对各国游客同等口头待遇。打开汽车后备厢检查,然后开入一个水泥修筑的山体工事般停车场。到山顶有两条路,一个是效法当年匕首党人,攀登陡峭的蛇形小路。另一路是乘现代登山工具——缆车,我选择了懒人的最爱,缆车十分钟就把我运到山顶。想当年,罗马总督席尔瓦(Flavious Silva)率大军一路追杀匕首党,公元七二年将要塞团团围住。罗马人也没有攀登蛇形小路,因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攻不上去。当年也没有电影《智取华山》里的采药老人,知晓秘密小路。罗马人曾想长期围困,但希律王豪华的行宫设施完备,储存了大量食物和用水,还附带一个可供上万部队的军械库,想困死犹太人遥遥无期。对这个无处下嘴的烫山芋,罗马人使用现代人看来最笨的法子,驱使犹太奴隶修筑高台坡道,缓缓通向山顶。多亏山体不算太高,仅历时数月,黄土堆砌的坡道已接近山顶,匕首党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也许时间太早,缆车上没有其他游客,栅栏铁门开启,我走进要塞。手扶残垣断壁看下去,蔚为壮观。东临死海,周围一望无际,远处绵延不断的沙丘,仿佛世界的尽头。土山的平台上凋敝败残,缺堞断阶,游人罕至,死一般的寂静。站在上面,感觉不到时间流逝,抑或时间在当下驻足。希律王为何在这儿营建恢弘的城堡,上面没有一滴水,没有草木生命,只有被遗弃了近两千年的废墟和死亡记忆。马萨达上的死寂与虚无,不给人留下思考的空间,除了凭吊死亡,找不出任何意义。抑或,比死亡更绝望、更虚空。

还能看到罗马人留下的坡道,从西北面缓缓通到我眼前矮墙的一个缺口处,罗马军团从这里冲入要塞,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九百六十七具守城者的尸体并排躺在那里,无声无息,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流传着犹太史学家约瑟夫斯(Josephus)的记述。约瑟夫斯曾是位犹太将军,在一次与罗马人的交战中变节,后竟与罗马人一起攻打马萨达。要塞陷落七年后,他记述了抵抗者悲壮的故事。无法证明他的讲述是否属实,可是他给马萨达的历史“定影”了。在《犹太战争史》中,约瑟夫斯写道:抵抗领袖以利亚撒号召大家每十人分一组,男性先杀掉妻子儿女,然后放下武器,躺在妻儿身边,引颈受戮。每十人中挑一人执行其他九人,最后剩下者,须确认所有人已死,再燃起一把大火自尽。罗马人登城时,看到死尸、灰烬,必感绝望与寂寞。不能为屠戮敌人欢呼,只有仰慕视死如归的敌手(参见 Josephus Flavius, The Wars of the Jew, VII, pp. 395—406)。

孤零零地,一座风化残破的瞭望角楼上,飘扬着以色列国旗,蓝白两色的“大卫之星”,提醒你沧海桑田,两千年弹指一挥,犹太人回到了“失去的家园”。《旧约》中的“耶利米哀歌”,得到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局,凄婉的诗句也有了圆满答案:

锡安的民哪,你罪孽的刑罚受足了,耶和华必不使你再被掳去,……耶和华啊,求你纪念我们所遭遇的事,观看我们所受的凌辱。我们的产业归与外邦人,我们的房屋归与外路人,……耶和华啊,求你使我们向你回转,我们便得回转(《旧约·耶利米哀歌》,4:22—5:21)。

“锡安民”饱受无休止的驱逐,特别在纳粹大屠杀后,犹太人决心彻底告别待宰羔羊的形象,弃绝老欧洲犹太人的一切,在巴勒斯坦塑造以色列新人——“萨布拉”(Sabra)。老欧洲犹太人没有土地,是苍白怯懦的掮客,而萨布拉不但拥有土地和家园,而且是全副武装的斗士。他们古铜色的皮肤,身强力壮,高大威猛,手持武器,随时保卫家园。以“圣书之民”(People of the Book)概括新犹太人已嫌捉襟见肘,马萨达战士才是以色列国民的理想原型。以色列国防军规定,新兵入伍要到马萨达宣誓,继承“先烈”遗志,保家卫国。一段马萨达英雄的煽情演说,总会把入伍仪式推向高潮。以利亚撒从容赴死前,曾对战友发表气吞山河的讲话:

慷慨的朋友们,长期以来,我们下决心永不屈从罗马人的奴役,更不屈从上帝之外任何人的统治,只有上帝才真是人类的主宰。……我们最先起来反抗罗马人,又坚持到生命最后一刻。感谢上帝恩赐,让我们选择从容赴死。其他人或许没享有这份幸运,早在猝不及防中被征服。一天之后,要塞即将陷落,所幸者,我们能与最亲爱的朋友一起光荣献身。……让妻子未遭蹂躏前死去,让孩子永远尝不到做奴隶的滋味。我们先杀死亲人,后把荣耀馈赠彼此,让自由作为我们最崇高的纪念碑。我们将焚毁要塞上的一切,让罗马人一无所得,但留下辎重,为让他们明白,我们并非因匮乏而放弃,而是宁死也不做奴隶!(Josephus Flavius, The War of the Jews, VII, pp. 320—336)

马萨达陷落,整个巴勒斯坦省全被征服,罗马人开始驱逐、屠杀犹太人。从此,离散与屈辱便成为一个民族永恒的集体记忆。

近两千年之后,犹太人又回到这片魂牵梦绕的土地,建立起一个武装到了牙齿的国家,变本加厉地报复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的阿拉伯人。一九四八年的建国,造成六十至七十万巴勒斯坦人流离失所,逃往周围国家。(Saul B. Cohen and Nurit Kliot, “Place-Names in Israel’s Ideological Struggle over the Administered Territories,” 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 Vol. 82, No.4 (Dec., 1992). p. 659)颇似《旧约》的记载,约书亚领希伯来部落进击迦南诸城,“用刀击杀了城中的一切人口,没有留下一个”(《旧约·约书亚记”》,10∶30),并把迦南地名改为希伯来名,不留下原迦南文化的一丝痕迹。以色列建国,竟也使四分之三的阿拉伯村在地图上消失(同上),现代国家怎能继承远古时代的杀伐蛮风。

死海形状狭长,东西两岸目力可及,南北纵向也只须一小时多的车程。死海的水太咸,没有水生物能存活,因为生物体内需要盐与水的渗透压平衡,而死海的盐浓度,足以抽干生物体内所有水分,是名副其实的“死海”。旅游频道播放以色列时,一定有游客躺在死海水面上读书的镜头,我早急不可待要试试死海的浮力。于是匆匆带上游泳用具,奔向海滩。人们果然悠然躺在水面上,我一下兴奋起来,先拍照片,然后下水,挺直身子躺下去,才知道没那么容易。腿脚被海水釜底抽薪般一下掀起,上身失去平衡,栽入水中。心里一慌,手脚乱划,扑通、扑通,就要溺水。以色列游客不苟言笑,困惑地看着我,救生员也一脸漠然。因为是浅滩,站起来水不没腰,可站不起来。我在海里、大西洋边都游过泳,自觉水性还可以,怎么在浅滩不得站起。极咸的海水刺激着眼睛、鼻子,涕泪横流,嘴里苦涩难当,不想这谁也淹不着的死海让人如此狼狈。仓皇逃回岸上,稳住心神,再次下水,仍不得要领。后来明白,游泳技术派不上用场,得无为而治,顺水势躺下即可,人像半截朽木漂浮水面,想沉下去也不可能,浮力太大了。

海滩上阳光明媚,游客们白花花躺成一片,享受着日光浴。陌路游客间或只言片语地攀谈,这里一切新鲜,我自然话多,感慨死海奇观,追问人情物理,点评时事,漫无边际。有个印象很难忘,年长些的以色列人就像八十年代北京人,好谈国家大事,对历史、文化耳熟能详:一九四八年独立战争,几次中东战争,如数家珍。特别提到一九六七年的“六日战争”,更是眉飞色舞。高盐度的海水把皮肤浸得发热,身体像涂了一层油脂,腻腻的,阳光下也难风干。到死海游不成海泳,分明来洗药浴。既然是疗养,历史、政治的话题未免太沉重,我有意岔开,赞美起以色列风景秀丽。无奈身边几位很执著,不经意间把话题又拉回来,说以色列乃上帝“应许之地”,奶与蜜之乡,锦绣尤臻胜境。应许之地?我暗想,阿拉伯人就该背井离乡?一位中年历史女教师最有激情,非要充当以色列的文化使者,向中国人宣传希伯来文化,再三邀请我度假村晚会上再聚。

到了晚上,女教师带来一帮四五十岁的朋友,有工程师、教师和职员,个个都想去中国旅游,每人道听途说五花八门的中国新闻,让我“一手印证”。大家谈兴正浓,一对靓丽的青年男女翩翩而至,用希伯来语提醒我们,晚会演出即将开始。其实,度假场所的演出大同小异,台上花哨、性感的时装男女,又唱又跳,天花板下激光闪烁旋转,乐队吹吹打打,嘈杂喧闹。女教师好心为我充当翻译,把主持人的台词和歌曲大意一一译成英文,外加背景知识介绍,让我好生过意不去。但多亏她我才明白台上演些什么,原来节目内容多与中东战争有关,消费场所的商业演出,竟也不忘“重大历史题材”。演员载歌载舞,颇似阿拉伯风情,我忍不住问历史教师:表演属希伯来传统,还是阿拉伯风格?她正色道:当然是正宗的希伯来歌舞,这里怎么会上演阿拉伯节目?我这个东方人实在看不出差别,犹太人长期生活在阿拉伯人中间,会不会受地域文化滋养而浑然不觉?古代闪米特人三千多年前就迁居迦南地区,迦南人、腓力士人与闪米特人难分难解。古希伯来部落不过在宗教上独树一帜,而文化、人种上与阿拉伯人相互混杂,风俗、艺术自然相去不远。

还有一点颇似中国,以色列也有经久不衰的“红色经典”,(或曰“白色经典”?)台上“军旅娇娃”身着性感的迷彩服,上下舞动国旗,大唱贝鲁特战地英雄之歌,台下一片沸腾,观众随声附和,如痴如醉。我身边女教师手舞足蹈,动情吟唱军队凯旋的高歌。我不识趣地小声评论道:中国几十年前也流行战争歌曲,现在都过时了;你总说以色列是自由民主的国家,军歌怎么也如此深入人心?她情绪亢奋,正色道:战争、暴力是以色列人的家常便饭,每天我们生活在威胁之中,军歌伴随我整个青春年华,只有军歌那如火的激情,才最贴近我的真情实感。我一时无语,想起这几天路上、旅游景点、大学校园或商店里,随处可见男女士兵,身背自动步枪,全套野战装备,软军帽夹在肩袢下,一张张青春稚嫩的脸,朴实淳厚,英姿飒爽。一个弹丸小国,竟有这么多人穿制服,你一下懂得什么叫“武装到了牙齿”。

大厅的灯光突然亮起,主持人隆重推出尊贵的客人,一架轮椅上坐着一位失去双腿的中年人。历史教师小声告诉我,他是黎巴嫩战争的英雄,原本黎巴嫩人,却甘愿为以色列而战,不幸失去双腿,妻儿在贝鲁特遭迫害,他有家难回。音乐舞蹈一时停下来,场内一片肃穆。而此时我耳畔却响起《血染的风采》,那首曾传遍大江南北的名歌,眼前浮现董文华在红旗下引吭高歌。黎巴嫩英雄做了番演讲,观众掌声此起彼伏。我盯着这位英雄,心里游移不定,他该算黎巴嫩的叛徒呢,还是以色列的英雄?只须转换一下视角,道德天平就会翻转。但对于周围的观众来说,却毋庸置疑,这位英雄捍卫了他们的生存空间。

“九一一”之后,世界进入反恐时代。如果深究,没有以色列对阿拉伯邻居压倒性军事优势,也应该不会肇始“恐怖主义时代”。新一代以色列人,是否还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呢?耶路撒冷大屠杀纪念馆(Yad Vashem)的经历,让我对以色列新生代的面貌,管窥一斑。与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相似,犹太大屠杀纪念馆有巨大的陈列厅,建筑为现代主义与希伯来传统的结合,风格独特。它附设一“国际大屠杀研究学校”,该校开设诸多课程,每时段有许多班级同时上课。授课形式以大屠杀幸存者或亲历者现身说法为主,控诉纳粹暴行。学生既有青少年,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按目标不同分门别类上课。我去那儿与大屠杀研究的学者交流,傍晚下班时分开车回耶城。有位年轻女教师搭我顺风车回家,一路上攀谈起来。她对政府的教育政策颇有微词,说以色列的高中生,必须接受至少三十小时的大屠杀历史教育,通过测试才有资格毕业,申考大学深造。每天应付各类大屠杀爱国教育培训班,她的教学组织工作很不顺手,学生为修满三十个小时疲于奔命,常对教师发泄抵触情绪。每天教育“勿忘族耻,珍惜来之不易的国家”,可谁都明白是意识形态宣传,并不当真。一天天做无用功,白白荒废青春。

我安慰说,中国也曾填鸭式地灌输“革命历史”、“爱国主义”,但后来放松了,学生们现在都为奥数、高考、考托、考G拼搏,对历史传统反而渺茫无知。她竟然羡慕起来,感慨中国自由。早听说中国巨变,她一直想去中国一游。听她恭维,并不觉得受用,似乎“社会进步”是造就高分文盲。我们现在的课堂上,老师为取悦学生,尽讲些时髦话题,或网络流行话语,但就怕提起过去,只要讨论历史,即使几十年前发生的事,学生也一脸茫然。难道所谓“自由”就是集体失忆?我想这与自由不着边际。

马丁·布伯在《论犹太教》(On Judaism)中指出,建国前离散的犹太人,寄人篱下,在他们生活的环境里,构成一个民族的一切基本条件,例如自己的土地、共同的语言、传统的生活方式、血脉相连的共同体,一样也没有。犹太人生活在“外邦人”(gentile)之中,孤独寂寞。但民族的根脉一直彰显在犹太生活之中,它不仅联系着沧桑的过去,更是每个人存在的活力,每天生活的色调(Martin Buber, On Judaism〔New York: Schocken Books Inc., 1967〕. pp. 16—17)。谁都知道,多少世纪来犹太民族不融入其他民族,顽强保持着血脉传承。以色列建国后,给了这个民族渴求的一切:自己的土地——以色列国土、共同的语言——现代希伯来语、犹太人的生活方式和血缘共同体——任何有犹太血统的人都可成为以色列公民。从此,生机勃勃的历史记忆也就转变为国家意识形态,由国家的职能机构——纪念馆、学校或宣传部门,以制度的形式传授给公民。原本忧患民族存亡而迸发的激情与意志,被现代国家的科层管理纳入到社会功能与行为准则的范畴。共同体的经验与记忆被功利地筛选、分类,由现实政治的诉求决定什么是有用的历史,什么是无关的记忆。

宣传、教育是为使公民服从国家意志。但国家意志不再有人格化的内涵,也无超越或“杰出”(excellence)的品质,而只有统计学意义,根据经济与社会的需要,对未来合理规划,由无主体的科层像管理家政一样统治芸芸众生的生活(See Hanna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8〕. pp. 43—46)。无论政府部门强化或松懈意识形态宣传,都与犹太思想家阿伦特理想化的自由理念无关。阿伦特在《人类状况》中追溯古希腊城邦,憧憬古希腊市民把生存必然性问题留在私人家政之中,出门到公共领域,超越必然性之上,与平等的主体自由辩论。一个古代乌托邦,或许她能在离散的犹太人身上寻觅破碎的残影。《黑道家族》尽可嘲讽美国犹太人的“根性”,但在以色列,犹太人已转化为以色列公民。像一切现代国家一样,人们不再以品性独特引人注目,而因拥有价值可兑换的物品彼此联结,生存的彼此需要把公民凝结成一个共同体。政府的宣传与新一代公民的日常生活渐行渐远,他们只为减税或增加福利投票选举政府。多少世纪以来在欧洲已趋脸谱化的“犹太性”,却在犹太国家里渐渐消逝。

二○一○年十一月于新泽西

作者: 王炎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