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存在形形色色的“反安慰剂”,许多还掩藏在科学面具的后面。
人类主观的意识对于生病和治疗过程有着神奇的“纠正”效果,我们统称为“安慰剂效应”。主观意识可以是乐观积极的求生愿望,也可以是心惊胆颤的怕死状态。在某种情况下,这种“求死”的消极意识状态可能做为“反安慰剂”,让健康的人饱受痛苦折磨。
下面来讲两个真实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 心病
1938年某日,美国田纳西州的达赫提医生接收了一位名叫二黑(化名)的患者住院。二黑60岁,来自当地,是位黑人。二黑夫妻二人都是达赫提医生的熟人,这种情况在南方小镇非常常见。
当时,二黑已经患病数月,体重下降非常严重,看上去虚弱不堪,已经离死不远了。因为常规的医疗检查和化验都没有发现病因,医生只好怀疑二黑患有肺结核病或者癌症晚期转移。
住院后,二黑拒绝进食。即使使用进食管辅助营养输入,也不能明显改善他的健康状况。二黑还经常嚷嚷着他要死了,并很快进入精神麻木状态,意识游走在时有时无的状态,几乎不能正常交谈。
终于,一直在床边陪伴的二黑媳妇忍不下去了,她要求私下与达赫提医生会面,在非常紧张和不安的状态下道出二黑生病的原委,并要求医生保证只能在她去世后才能向外界披露。(附注:医生遵守了这个约定,在她去世后的1961年才向其他医生透露这起事件)。
原来,二黑的病来源于4个月前的个人争执,对方是一个“巫毒”巫师。在当时,美国南方的黑人社区非常流行这种原始巫术宗教,并有专门的巫师在乡间行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这位“巫毒”巫师将二黑叫到一处墓地。在争执中,巫师拿出一瓶气味恶臭的液体,对着二黑挥舞数次。之后,巫师宣布他已经对二黑施了巫术,二黑会很快死去。并且此巫术没有解法,甚至医生也救不了他。
“巫毒”(voodoo),源自非洲的原始宗教,崇尚类似下蛊或者“扎小人”一样的咒语。一度在美国南方黑人社区非常流行。迪斯尼动画片"公主与青蛙“中就有描写。
事发当晚,二黑蹒跚回到家里,寝食不安。但是二黑夫妇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旁人,因为那位“巫毒”巫师威胁说,一旦他们泄露,就将对他们的孩子和亲友施加巫术。
随着二黑的病情加重,他媳妇越发认为是巫术在显灵作怪。但是丈夫生命垂危,基于平时对于达赫提医生在交往中产生的信任(医患关系良好),她决定冒险向达赫提医生诉说真相和求救。
当夜,经过深思熟虑过后,达赫提医生设计了医学史上非常异类的一种疗法:“以毒攻毒”。
次日,达赫提医生将二黑的十多名亲友召集到二黑的病房;基于对巫毒术在二黑身上显灵的敬畏,这些亲友非常害怕二黑身上的巫术会传播到他们身上,十分惊恐。达赫提医生特意采用了一种非常权威的腔调向众人宣布,他已经知道二黑是如何生病的。他告诉众人,前夜,他将跟二黑有争执的那位“巫毒”巫师骗到一处墓地。经过斗智斗勇,达赫提医生逼巫师说出了巫术的秘密。他对二黑说,“原来,那位巫师让你吸入了一些卵。这些卵孵化成四脚蛇(蜥蜴)后,顺着你的食道进入肠胃。其中只有一只活了下来,长成了一只大四脚蛇,正在你体内吞噬所有吃下的食物和内脏。现在我要把这只四脚蛇抓出来,治好你的病。”
之后,达赫提医生叫来护士。按照事先的安排,她装满了一整管阿朴吗啡,这是一种非常强的肠外用催吐剂。达赫提医生郑重其事地给二黑注射了所有液体,然后他二话不说,径自走出了病房。
数分钟之后,护士报告说二黑开始呕吐。达赫提医生回到病房时,二黑正把头埋在一个床上的金属盆里,吐得昏天黑地。眼看等到他吐得差不多的时候,达赫提医生偷偷从包里拿出一只绿色的活蜥蜴,迅速塞入二黑的盆内。然后,他大声呼叫:“快看你吐出了什么!你的病治好了。巫术已经解除了。”病房内立即充满了亲友的咕哝,数位甚至跌落在地,仿佛受了传染,开始呻吟。
二黑则先检查了一下那只蜥蜴,确认后,他跳回床头,双目圆睁,口部打开,貌似非常迷惑,但没说一句话。他随即在一两分钟内陷入深度睡眠,脉搏缓慢,呼吸也变得缓慢而沉稳。这一觉直到次日清晨醒来,他开始索要食物,开始狼吞虎咽。要不是医护人员阻挡,他可能要撑破肠胃。
几天后,二黑完全康复出院,很快恢复了体重和力气。直到十多年后死于心脏病。家中也无人再受到巫术困扰。
达赫提医生虽然不是巫师,但是“心病还需心药治”,巧妙地用“安慰剂”治好了因为“反安慰剂”(巫术)患病的病人。
第二个故事: 求死
1973年,美国田纳西州范德比尔特大学医学院的迈德医生遇到了一位70岁左右的患者山姆(化名)。山姆被诊断为食道癌扩散肝癌和失控的晚期糖尿病。迈德医生初次见到山姆时,他静静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形容枯槁,不言不语,仿佛已经死亡。自从几天前入院后,山姆一直处于这种状态。
电影《七武士》中愁苦村民形象(左卜全饰)
然而,迈德医生检查病历发现,山姆的血糖虽然较高,但不至于导致如此程度的健康恶化。他血液里转氨酶水平偏高,倒是可以支持癌症扩散到肝部的诊断结论。山姆的神经组织化验也无异常,脑内颅压也正常,也没有出现肝功能受损导致的昏迷。总之,所有临床检验结果都无法说明山姆的健康状况为何如此糟糕。
迈德医生随后联系了山姆的妻子。原来,二人数月前才在另一个州成婚。还住在那里时,山姆出现吞咽困难,经过诊断发现食道癌。随后,山姆接受了手术治疗,切除了食道和胃,并用结肠再造了胃。山姆被告知只能存活数月。
碰上了死神,山姆却收获了爱情。癌症手术后,他才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两位古稀老人迅速成婚,收入也不高。他们搬到田纳西的原因是妻子的亲属在此地,可以帮助照料山姆的起居。妻子恳求迈德医生,一定要让山姆在死前能活得比较舒服。
另一方面,迈德医生从山姆的外科诊断结果得知,山姆的肝部已经出现严重癌细胞侵染,整个左肝叶遍布癌细胞。经过检查山姆过往的手术记录,迈德医生深信,山姆的癌症已经不可控制,他只能接受辅助性的安慰治疗。
迈德医生随后叮嘱医护人员,制定了相应的医疗起居安排,帮助山姆控制住了血糖,他的生机和活力也随之快速恢复,体重甚至还增加了几斤。
随着身体状态恢复,医患关系有所改善,山姆愿意敞开心扉,迈德医生才逐渐得知关于他的往事。
原来,山姆曾经有过至死不渝的爱情,他和前妻非常恩爱,是“灵魂伴侣”。两人一辈子努力工作,节用开支,就是为了能在退休后拥有一处房产。虽然二人没能如愿生育孩子,他们还是在退休后购得一处房产。由于两人都喜欢水和划船,他们的房子坐落于一个大人工湖旁边。每当回想这些美好往事,山姆都充满留恋,语音哽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某日深夜,附近的水坝决口,大水不期而至,冲毁了他们的房子,冲走了他的妻子,尸身下落至今未明。“在那个黑夜,我拥有的一切,我热爱的一切,都被洪水永远带走了。”山姆伤感地告诉迈德医生。前妻死后6个月内,身心处于极大悲愤状态的山姆开始出现食道癌的症状。一年以后,山姆接受了食道和胃切除手术治疗。
由于深信山姆处于不治之症的末期,迈德医生充满同情心地问山姆,他需要医生帮忙做什么?山姆想了很久,然后回答,“我希望能活到圣诞节后,这样我就可以陪伴(现任)妻子和她的家人一起度过节日了。他们一直善待于我,虽然我只认识他们几个月而已。我想要的就只是活过今年的圣诞节。”
迈德医生随后告诉山姆,他需要尽力配合医生,控制饮食,适当使用胰岛素控制血糖,这个要求是可以实现的。
自始至终,山姆都没有跟迈德医生谈及他的癌症。所有人,包括山姆自己,他的妻子,他过去的外科医生,当前的外科医生,都认为他很快就要离世。迈德医生也深信山姆身患的扩散期癌症,特别是肝癌,会很快导致他的死亡。
随后几周,山姆积极配合医生治疗,身体健康从濒死状态得到极大改善。他在当月(十月)月底出院,自行走出病房,跟入院时判若两人。如果不是知道他身患绝症,迈德医生会认为他已经成为一个身体完全健康的老人。出院后每月一次的回访复查,迈德医生都能看出山姆处于良好的身体状态。这种情况持续到圣诞节后。
新年元旦过去不久,山姆再次入院治疗。这次他情况很糟,重现濒死状态,并在入院24小时后死亡。迈德医生对他的健康恶化如此之快感到非常惊讶。经过仔细检查山姆的医学化验结果和尸检报告(美国法律要求医生开具死亡证明时进行尸检,判明死亡原因),迈德医生发现了非常让人惊讶的事情。
原来,山姆的身体并没有大问题:
胸透显示他只有很轻微的肺炎;
他的血液成份也大都正常,除了碱性磷酸酶和血糖略高于正常值;
没有致病细菌感染;
仅有轻微的低烧,没有呼吸障碍;
他是在睡眠中辞世的,当时有供氧支持和抗生素支持,应该不会是医疗意外;
山姆在辞世前没有来得及跟迈德医生谈话,但是处于神智清醒状态;
山姆和他妻子有语言交流,告诉她来到医院就是要死在这里。
最最让人惊讶的是尸检结果:
山姆身患局部支气管炎,非致命;
他体内唯一的癌症只是一个位于左肝叶的2厘米大小的肿瘤,根本不会引起实质上的肝部功能病变;
之前肝部扫描诊断结果其实是误诊,他没有可以致命的癌肿瘤;
他的食道周围没有癌症痕迹。
尽管死亡报告宣称,山姆死于“肺炎”和“癌症”,迈德医生坚信二者都不是山姆的死因。事实上,迈德医生也不知道山姆死亡的生理原因是什么。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山姆是在众人的“期望”中死去的,这其中包括他自己,他妻子,他的亲友和他的医生(包括内科主治医生迈德)。
出于医生自身利益考虑,这种由于误诊导致病人不良后果的“反安慰剂效应”医学案例报道非常罕见。在当前的医学系统里,类似针对“反安慰剂效应”的临床测试甚至连获得伦理委员会批准的机会都不会有。但是,“反安慰剂效应”的潜在危害,却是每个人要真实面对的事实。如何通过巧妙严谨的实验设计来进行科学评估,是所有医学研究人员可以致力投入的重要领域。
生活中的“反安慰剂”
上面两则故事并非虚构,而是来自迈德医生(Clifton K. Meador)于1992年发表在《南方医学杂志》(Southern Medical Journal)上的医学案例报道(PMID:1546347)。
克利夫顿迈德医生,曾任职范德比尔特(Vanderbilt)大学医学院教授和圣汤马斯医院首席医疗官,退休后为全职作家。
在文中,迈德医生总结道,要使得“反安慰剂”(他在文中称为“hex death”,指巫术导致的死亡)真的“灵验”致病,大致需要三个必要条件:
1、病人和病人周遭的亲友必须全都认可“反安慰剂”的效果是真实的。
2、所有已知的”反安慰剂“受害者都真的受到影响,没有人能在”中招“后免厄。
3、病人周围接触的人都必须确信病人的健康会按照预期结果恶化。
其实,这三条对于”安慰剂效应”的治疗效果也适用。从以上两个例子就可以看出,基于心理暗示而产生的“反安慰剂效应”可以产生正面或者负面的健康影响。在一些情况之下,说有的病人是“被吓死的”,也不算为过。
我在这里想指出的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存在形形色色的“反安慰剂”,许多还掩藏在科学面具的后面。
1.所有的疾病诊断都是关于一个负面消息的确认和预测,是“反安慰剂”,如果控制不好,就可能对病人造成极大的伤害。故事2中的山姆,就是一起癌症误诊的受害者。当前是基因时代,有一股产业界的风气,希望通过检测病人基因序列的个体差异来预测疾病,这种思路直接导致了美国电影女星安杰利娜朱莉在没有患病的情况下,切除了乳腺和卵巢,相当于女性”净身做了太监“。现在还有资本大力加持的超早期癌症检测开发,希望能在无临床症状阶段就能检测到病人体内的癌细胞。这种早期测癌技术作为“反安慰剂”满足迈德医生总结的所有三个条件。因此,即使其准确性达到完美,也很难廓清“反安慰剂效应”给容易“疑神疑鬼”的敏感病人带来的潜在危害。如果把基于基因检测得到的生病概率这种“反安慰剂”转变成健康指数这种“安慰剂”,将会在大众接受度和医疗合理性上产生更大的好处,业内人士不可不察。
2.中国现在普遍存在紧张医患关系,医闹事件,对于公众也是一种“反安慰剂”。这是因为,医生和护士是医疗系统最重要的环节,当病人和其亲友团对于医护质量产生怀疑的时候,病人接受的医疗质量也会大打折扣。对于病人来说,相信和配合医生,是对自己顺利康复能做到的最好保障。
3.不止是医疗,在几乎所有的生活各方面中,都有“反安慰剂效应”,例如家庭关系、工作关系和公众关系。猜疑之心一旦开始,将永无止境,无法挽回。针对这些,我们自身能做到的就是正面思考,换位思考,不钻牛角尖。像歌词中的大侠郭靖一样,“对人诚恳,对事精明” (来自王蓉,“我不是黄蓉”)。
撰文 | 西岩
编辑 | 沛川、杨明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公众号“健康长寿微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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