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杀戮
——欧洲历史上的一个动荡时期
一个匆忙建造的避难所,一场恐怖的屠戮
在瑞典东南部厄兰岛上一个名为“桑比堡”的遗址,考古学家正在发掘1500多年前发生的一场大屠杀现场。这个场景仿佛来自于北欧犯罪小说:钢铁色的天空下,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浮现出6具人骨架。在来自波罗的海的风中,一条黄蓝色带子摆动着,把好奇的旁观人群隔离在发掘现场外。建筑工地外常见的那种移动围墙,在发掘场地四周围了两圈。黄色塑料桩标记着尸骸出土的地点,其中一些尸骸上有明显的暴力特征,例如由斧头或其他武器重击造成的头骨开裂。
一个由12人组成的考古团队,正在一铲一铲地舀土,缓慢发掘这个位于厄兰岛上的恐怖大屠杀现场。厄兰岛距离瑞典海岸有好几千米。过去5年里,从面积为140平方米的一户人家地面(由碎石或石灰石地板覆盖)下,考古团队发现了一具又一具人骨架,其中许多骨骼被打碎。这无疑标志着一桩悬案。
*民众参观发掘现场
这个罪案现场被一圈由泥土和石头构成的椭圆形环包围,这道环是古代一圈围墙的遗存。这圈年代为大约公元400年的围墙,环绕着一片与一个足球场大小相仿的土地。这个如今被称为桑比堡的遗址,是发现于厄兰岛上的十几个同类古代堡垒遗址之一。这些堡垒都建于“迁徙时期”。欧洲历史上的这个动荡时期始于公元4世纪,罗马帝国的崩溃与它直接有关。这些堡垒就像一个又一个避难场所。一旦遭到围攻或突袭,周围农庄里的人们只需跑几分钟,就能进入堡垒。桑比堡平均近5米高、4米厚的围墙内,曾经有53户人家的居所和他们的粮仓、马厩。桑比堡的围墙遗存如今环绕着一片平坦的草地,这些遗存的高度甚至不足以抵挡强风。但在1500年前,桑比堡肯定是一个无法被忽略的存在。
*桑比堡遗址
桑比堡距离海岸线仅42米。它位于高出海平面仅2.5米的一个平坦矮砂岩层上。涨潮时,海水几乎可及桑比堡的围墙根。桑比堡围墙最高点在围墙的东北部分,此地高出地面6.1米,而它的东南部分只高出地面3.5米。桑比堡为椭圆形,其主轴指向西北方和东南方。围墙上有两个进出口,其中之一位于围墙北部,另一个位于围墙西南部。桑比堡内部有自己的水井,它的西面还有一个结构,由平行的多排灰岩石块构成,其用途尚不明确。
尽管桑比堡是出于防御目的而建造的,并且其自身防御功能在当初也应该不错,但这座堡垒的终结却是迅猛而暴烈的。在它建成后不久就遭遇的一次偷袭中,它的居民被屠杀。血腥灾难来得太快,短短的警示时间只够他们隐藏财宝。他们的尸骸被留在他们被屠杀时的原位——他们自家地面上,甚至是还在燃烧的火坑里。屠杀过后,这些人家的门户被紧闭,并未遭劫掠,这座堡垒被遗弃。在人口稠密的厄兰岛上,桑比堡的邻居们也未去打扰过它。考古学家推测,这场屠杀发生后,桑比堡被当地人当作禁忌之地。高墙内人家的草皮土墙坍塌,桑比堡沦为一座浅墓,人骨骸被隐藏于地面下10厘米左右。考古学家认为,这种袭击和毁灭发生得如此突然、之后现场又一直无人定居的情况很独特。桑比堡遗址犹如一个时间囊,保留了1500多年前的一个完整时刻。而考古学家对当时古人日常生活的细节了解很少,所以桑比堡遗址为考古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样本。
由于可能的房地产开发威胁,桑比堡考古项目于2010年启动。考古学家们当时并不清楚自己会发现什么。他们对桑比堡遗址进行了多种地球物理勘探,由此注意到盗墓贼已经在桑比堡周围挖了多个坑,目的可能是寻找金币。随即,金属探测专家被请到桑比堡遗址,搜寻盗墓贼漏掉的东西。就这样,在桑比堡中心区域的人家遗址,考古学家发现了5个不同的首饰藏匿处,其中包括银胸针、银和铜皮带扣、银铃、金戒指、琥珀珠和玻璃珠等,甚至还有几串玛瑙贝项链。
这些首饰藏匿处并非随机分布,每个藏匿处都位于一所房屋刚进门的左边。考古学家相信,这样安排首饰藏匿处,其背后原因一定是为了应对谋杀。桑比堡内的女住户们一定事先达成了协议:一旦发生不测,就这样藏匿首饰,以便事后找寻。而今天能辨识多达5个这样的藏匿点,就说明当时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考古学家由此相信,桑比堡住户当时都死了。2011年,考古团队重返桑比堡遗址。这一次,他们挖了3个探坑,其中一个位于40号人家——桑比堡中央的最大户人家,最大的首饰藏匿点就发现于这家。在这次为期一周的发掘季的最后一天,他们取得了一个可怕的发现——两条人腿。
*在桑比堡遗址掘出的骨架
2012年,考古团队再度来到桑比堡遗址,他们发现了这具骨架的其余部分。这是一名年近20岁的男性,尸体仰面朝天躺地。他的头骨被斧头或剑砍裂。桑比堡内的房屋都很矮,要在屋内砍裂人头骨的话,受害者必须跪在地上,这样一来,他的死必然是行刑所致,也就是蓄意屠杀,或者说谋杀。在他旁边躺着另一名年轻男性,他面朝下躺地。
*发现于厄兰岛上的古罗马金币
2014年,他们发现了一名年长男性被部分烧过的骨骸,他面朝下躺在一个灶台上。他身上的一些部位已被烧得只剩骨头,这表明他倒下时已经死了,不然的话,他的身体肯定会移动。在距离这名年长男性不远处,发现了一个孩子的腿骨。这足以说明他们死亡那天的不同寻常。考古学家猜测,这两人可能为祖父和孙子。这清楚表明,桑比堡内的人们当天都被杀死。通常情况下,袭击者会把孩子掠为俘虏带走。而袭击者这回就连孩子也不放过,这种暴烈的死亡让桑比堡之谜更加难解,也让考古学家破解这一奥秘的决心更加坚定。
当桑比堡建造之时,厄兰岛一定是一个风险大甚至很恐怖的居住地。它的海岸线很长,而且没有天然屏障,因此难以防范从海上来的袭击者,袭击也难以被抵挡。就算在今天,厄兰岛也是一个让人陌生的禁地。它的面积是美国纽约曼哈顿的20倍,它平坦、多风而贫瘠。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人们到此定居。此地有人类居住的最早迹象可追溯到几千年前,如今岛上依然点缀着铜器时代的坟堆和北欧古人的如尼石刻(符文石刻)。
2000年前,厄兰岛通过波罗的海与大陆相连,经由陆上贸易路线与地中海连接。从与欧洲其他地方的长途贸易中,厄兰岛人获利丰厚。通过考古发掘以及偶然发现,人们在厄兰岛上找到了数百枚古罗马金币、青铜雕塑、玻璃珠和年代被测定在公元4世纪的容器,这说明当时厄兰岛与罗马帝国有广泛联系。
随着罗马帝国崩溃,来自厄兰岛的战士在公元350年~500年南行数千千米,为最后的西罗马帝国充当雇佣军。作为回报,西罗马帝国给予他们丰厚报酬。这些战士把自己的报酬(即苏勒德斯,西罗马帝国后期发行的一种金币)带回自己的波罗的海家园——狂风肆掠的厄兰岛。厄兰岛上发现的苏勒德斯特征分明,它们与发现于西罗马帝国疆土上的铸币模具匹配。这些金币中有很多都很新,没有经过流通。通过这些金币,考古学家看到了厄兰岛与罗马以及后来与意大利米兰市和法国阿尔勒市之间的直接关联。
*考古学家复原在桑比堡发现的人骨遗骸
最近,考古学家在桑比堡内部发现了一枚来自罗马皇帝瓦伦提尼安(公元419~450年)统治时期的苏勒德斯,它帮助考古学家确定了桑比堡遗址的年代。在发现于厄兰岛的一些金币上,有厄兰岛雇佣军钻的小孔,钻孔目的是检查黄金纯度。加之在桑比堡遗址发现的罗马金币的密度在厄兰岛上是最大的,就说明了桑比堡中当初居住着厄兰岛上的一些最成功的战士。考古学家对厄兰岛上发现罗马金币的地点绘制地图,发现36%的金币都来自于桑比堡及周围1600米范围内,也就是向桑比堡高度集中。
*桑比堡西墙遗存
到了公元450年前后,黄金逐渐耗尽。西罗马帝国风雨飘摇,末日将近,不再有皇帝出得起钱雇佣外国保镖(雇佣军)。考古学家在厄兰岛上发现的年代最近的罗马金币,正是在这一时期铸造的。考古证据表明,厄兰岛的社会和谐随着该岛经济的没落而被打破。突然间,岛上到处是没有工作的士兵,他们拿着剑,对邻居家闪光的黄金和进口的玻璃珠虎视眈眈。为了保护自己,有钱人家开始建造环形堡垒,抵挡严重袭击。作为一种看来仅限于厄兰岛的现象,小农庄与小村庄搬到了靠近堡垒的地方。这些堡垒有高高的锯齿土墙和拱形门,是采用从罗马帝国学来的技术建造的。堡垒内,马厩和粮仓等非人居建筑沿内墙形成环,堡垒中央整齐排列着多排住家房屋。考古学家在厄兰岛上辨识了至少16座堡垒,它们建造于几乎同一时期,建筑结构也几乎一样。
考古学家对厄兰岛环形堡垒的大部分了解,都来自20世纪对艾克堡的发掘。艾克堡是距离桑比堡大约32千米的一座环形堡垒,如今这里是一个露天博物馆。随着厄兰岛社会在“迁徙时期”的分崩离析,许多厄兰岛人抛弃原先分散居住的房屋,搬到各个堡垒的高墙内定居。艾克堡几百年中一直有人居住,人们最早在此定居是在桑比堡建造时期。一直到中世纪之后很久,艾克堡中还有人居住。考古学家曾经以为,在对艾克堡进行深入发掘后,对厄兰岛上的其他堡垒已无必要再去了解。谁料,桑比堡带给了他们新的惊奇,甚至是震惊。
事实上,桑比堡的故事与艾克堡的截然不同。艾克堡是一个长久定居地,而桑比堡内的日常垃圾层很薄,说明人们在这里最多连续住过几个月,把这里当作避难处,而非自己的家。但也有考古学家指出,由于桑比堡建成后不久就遭到血洗,此后再也无人居住,所以垃圾层薄并不能说明桑比堡与艾克堡有本质不同。但有迹象表明,在桑比堡内寻求庇护的最大户人家是厄兰岛骚乱中的一个早期失败者,这场骚乱造成岛上社会分裂。也可以说,随着厄兰岛上出现权力争夺,人们开始带着一切值钱的东西搬进堡垒。但在桑比堡内,一切活动都随着屠杀而停止。此后,桑比堡全然沉寂,再也没有恢复生机。
这场大屠杀为何会发生?又是怎样发生的?探寻这些问题的答案无疑是必要的。但对考古学家来说,这场屠杀的突然性比屠杀事件本身更重要。正因为桑比堡内的生命突然间灰飞烟灭,这一遗址才更有潜力来昭示公元480年前后北欧人的日常生活细节。桑比堡在屠杀事件发生后并未被劫掠或烧毁,这个事实使得这场屠杀更加耐人寻味。死者死在哪里,杀手们就让尸体留在那里,然后,杀手们关门离开,再也没回来。
因为考古学家已经深入探索了40号房屋,所以他们发掘到了一些惊人的细节。他们发现了羊骨,这让桑比堡的末日被定在了春季。在桑比堡也出土了黑麦和在北欧发现的最早的芥子,还发现了青鱼骨头(这可能是桑比堡居民最后一餐吃的食物之一)。从多具骨架胃部附近提取的土壤样本,已被送往专业实验室进行检测,它们可能揭示桑比堡居民最后一顿吃的具体是什么。
不过,就当下而言,尸骸依然是令人棘手的东西。人类遗骸的发掘既复杂又费时,要花5个发掘季(尽管每“季”发掘只持续1周左右)才能发掘仅仅一所房屋,部分原因是更多的尸骸不断出现。2015年6月的一天,寒冷的厄兰岛上一阵子晴,一阵子阴。从早晨开始,这里的骨骸不断涌现,其中包括看似一个孩子的椎骨。考古团队倍感工作压力大。他们在40号人家发现了8具人骨架,其中6具是新发现的,而这一季的发掘时间已只剩两天。
问题在于,40号人家远远不是桑比堡内的唯一一户人家。迄今为止,桑比堡内部仅有2%的面积得到了发掘,但已发现的屠杀证据意味着,这座堡垒遗址或许还有几百具人骨架尚待发掘。因此,不仅当初这里的屠杀规模之大令人震惊,而且这里的考古发掘工作量之大也让人压力很大。
对于这样一场大屠杀,最本能的解释是一场大战或围攻。在艾克堡,考古学家发现该堡垒的一扇门被严重烧毁,该区域外面散落着箭头,这强烈暗示当初针对艾克堡的一次袭击没有成功。但在桑比堡,金属探测器在围墙外并没有什么发现,这似乎就排除了围攻或猛烈袭击的可能性。迄今为止发现的器物大多埋于或藏于地下,且明显是在屠杀发生之前埋的。骨架上没有发现皮带扣之类的服饰佩戴物,这让考古学家推测袭击发生于深夜时分,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方知大难临头。
袭击者就连动物也没带走。在桑比堡遗址,考古团队在堡内发现了羊、猪和马的骨架。马是当时最重要的战利品,而袭击者却留下了马,这当然不是一种正常行为。这些动物看来都被锁在圈内,最终饿死。考古学家推测,袭击者对战利品的蹊跷放弃,表明桑比堡屠杀是由厄兰岛本岛上的人实施的。如果是从海上来的外来者发动的袭击,桑比堡附近村民会过来埋葬死者,或者至少会牵走羊等动物。显然,当时岛上出现了权力争夺,桑比堡屠杀所象征的羞辱已超越死亡本身。杀人是一回事,禁止埋葬则是对权力的一种真正宣示。
仿佛大屠杀本身还不够,两具人骨架的口中被塞进了羊的牙齿。当地古人有一种习俗:用金币陪葬,让战士在“阴间”不缺钱花。口中塞羊齿,可被看作是对这种习俗的一种扭曲。屠夫们让死者死在哪里就留在哪里,不准下葬,这本身就是对死者的羞辱。而在死者口中塞羊齿,就更是一种严重亵渎。不管桑比堡当初发生了什么,看来都在厄兰岛上留下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疮疤。在桑比堡附近的加德比村,父母告诫子女不要去桑比堡废墟附近玩。在当地传说中,加德比村教堂院落中有桑比堡的鬼魂出没。
获得资助后,2015年的桑比堡遗址发掘季得以延长了几天,从而让考古团队能够全面发掘40号人家。最终结果是:总共发现了10具人骨架,其中包括一名不满6岁的孩子。加之发现于附近人家的遗骸,总共发现了16名已知的桑比堡屠杀受害者。考古团队希望,未来的发掘不仅将揭示他们是怎么死的,而且将揭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
作者:刘安立
来源:《大自然探索》2016年第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