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切新文化都是青年亚文化?

一切新文化都是青年亚文化

题目起得有点极端,是有感于苏州大学出版的“新媒介与青年亚文化丛书”。“丛书”一套七种,每一种都介绍了一种新文化现象,而每一种新文化现象都源于一种新媒介或者说是一种新路径:如黑客、拍客、御宅、恶搞、网游、粉丝、cosplay等,说是新文化,但是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是老相识了,他们似乎生来就浸染在这一环境中,如鱼得水。

若干年前,提到互联网,人们还常用“虚拟”这一概念来描述,但是今天互联网已经成为真实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笔者两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就是《互联网现实》,换作年轻人,也许十年前就用上这样的标题了,问题不在于是否虚拟,而在于它在当前社会生活中发挥着日益重要的实实在在作用。其实又有哪一种文化不是虚拟的?我们在文字虚拟的世界中生活了几千年,慢慢地,书本就成了人类进步的阶梯,一说阶梯,它就成了实体。其实在这一阶梯上,踩空失足的人很多(或许用“走火入魔”来形客更加确切)。

一切新文化是青年亚文化,是因为今天新文化中新媒介技术的含量所致,每一种文化都有新媒介作为平台,并且与我们以往所理解的文化不同,新媒介文化没有底蕴,没有传统,没有承传,没有内在的逻辑,自然也没有深度,它突如其来,生生地楔入到人们日常生活之中,它依托的是年轻人的欲望和活力,就像前两年网上流行的“偷菜”,风靡一时,一旦欲望转移,转瞬之间就会销声匿迹。

依往常的理解,新文化是由新观念和新立场孕育的,新旧文化交替或融合是观念的更新和思想的演进,如“五四”新文化运动,西方的宗教改革运动等,在这些文化运动的背后,其巨大的技术或经济动因是隐性的,是慢慢发酵,积蓄力量,然后有所突破。但是今天,我们称之为青年亚文化的那些现象,其技术和媒介特征十分鲜明,电脑、手机每一次更新换代,互联网的每一次提速,每一款新的软件面世,都会有相应的新的文化品种产生,而文化观念的形成远没有技术的步伐那么雄健和迅速,因此至少在青年亚文化领域中,观念的文化已让位于技术的文化。技术的文化比观念的文化更受年轻一代青睐,因为观念的文化以长期的积累为底蕴,技术的文化以方便快捷为旨归;观念的文化其丰富性和歧义性相辅相成,把握起来有相当的难度,而技术的文化以统一性和标准性便于大众接受;观念的文化因深邃而博大,技术的文化以精确而明了。然而,技术的文化在取代观念的文化过程中比较简单粗暴,新技术登场,立马剔走旧技术,犹如电脑的更新换代。改革开放以来,我们耳熟能详“发展是硬道理”,现在,新媒介新技术是硬道理。不过新媒介文化总是显得有技术而没品位,说到底还是因为它没有历史,没有传统,没有深度的缘故。但是,品位本身也在变化,品位说起来蛮深奥,仿佛有其漫长的历史渊源,似乎那些有修养的人才配有品位,其实它是表层化的、感受性的和追随时尚的。


  二

青年亚文化的提法,显然是相对于主流文化而言,如果在主流文化前面也加一个年龄修饰词,应该是中年或中老年主流文化,这里涉及两个方面的因素,一个是权力,另一个是传统。掌握社会资源和社会权力的是中年以上的人群,主流文化作为统治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必然反映这一人群或团体的思想和文化。另外,社会主流文化往往要借助传统文化资源,相对于年轻人,年长一辈的优势就是对于传统文化的熟习。

文化的边界从来是不确定的,主流文化也从来不是凝固不变的对象,它是在吸收、协调和融合各种社会文化的基础上达成的,葛兰西文化霸权或文化领导权的理论就是建立在这一立场上的。如果我们赞同这一立场,那么应该承认,所谓主流文化不仅是时代的产物,是意识形态运作的结果,它还与一定的社区人群、阶级、文化习惯和传统相应和,在葛兰西的理论中,一种主导文化的形成有不同社会阶层的意志、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博弈,它不是单边主义的产物。葛兰西对市民社会和市民文化既有分析,也有所警惕,倒还没有技术的阴影笼罩,然而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文化的格局有了基因突变,技术因素在文化中的作用,突然膨胀起来,横行天下。为此波茨曼写了《技术垄断》一书,描述了文化一步一步向技术投降的可怕历程。虽然文化进展从来就与物质技术密切相关,这从人们对文化的命名如石器时代文化、青铜器文化、铁器文化等等上就可以见出,但是那时人们没有波茨曼式的恐惧,通常新技术和新媒介的出现和运用是相对缓慢的,似乎在等待社会的消化和接受。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后期,新媒介技术突然没有了往常的耐心,一下子就撑破了所罗门的瓶子,蔓延开来,有掌控一切的势头。

新媒介技术和互联网络的产生不依赖于人们已有的文化习惯和传统,而是要改变人们的文化习惯,即新媒介技术的使用者必须适应新的规范,而不是在原有的规范中逐步改进,这里有某种逼迫就范和限制的意味,新媒介文化会给人们带来压力,但是,这既不是社会道德的压力,更不是法律的压力,对于某一年龄层以上的人来说是唯恐落伍的压力。这种压力不是从来就有的,它是新时代和新媒介技术的产物。以往,每一种新的文化形态产生,都带来堕落的可能性,例如上世纪二十年代,人们讨论的是电影对青少年的害处,六十年代,关心的是电视会否教坏孩子,但是,最近我知道家长们最大的担忧是怕电视会看坏孩子的眼睛,而不再是道德担忧,这种情形只有最近一二十年才逐渐显现。在互联网出现以前,基本是青年人受到来自传统的压力,文化规训是年轻人进入社会的前提。然而,新媒介文化似乎将这一情形颠覆了,使得中年以上的人群担心被新媒介技术所淘汰,他们并不担心被流行歌曲所淘汰,不担心在服饰穿戴方面落伍,但是却担心被某种技术形态所淘汰,这或许就是技术垄断的真正含义。

也因此文化的分层出现了新的现象,以往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的区分转换成传统文化和新媒介文化的区分(当然这里的传统文化和新文化是相对意义上的区分,不是某些教科书中的概念区分)。

这真所谓是几千年未有之变局,掌握政治权力和文化话语权的是中年以上的人群,而开拓新文化形态的主导权却落在青年人手中,这种文化和政治的二元人群对立,使得今天的文化格局呈现复杂的权力关系。即传统的权力、意志的权力与新技术的权力(如果新技术也可以看成权力的话),有点分道扬镳的意思。在往昔,它们之间的配合也并非严丝合缝,马克思的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的观点,其实正是看到了权力与技术之间的缝隙,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会迫使生产关系做出相应的改变。生产力的发展依仗于新兴技术,而生产关系是基于传统和某种权力之上的,它们之间的矛盾是社会演进的助推器。但是这一回,形势更加严峻,即新媒介文化形态不是从以往的文化中脱胎出来,不是从旧文化的内部生长出来的,它既不和以往的文化呈正相关关系,也不是呈反相关关系,既不是类似于康德和新康德主义,或马克思主义和法兰克福学派的关系,也不类似于存在主义和结构主义或现代主义和后现代的反相关关系。新媒介文化提示人们,在历史长河中,文化除了有传承的一面,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一面,还有更多断裂的、并置的、突变的现象,这一切,在新媒介介入的情形下都凸现出来了。

 三

青年亚文化往往表现为反规训的娱乐文化,由此带来的文化娱乐化潮流,许多学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就有分析,然而,它们在当今日常生活所起的作用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揭示,即新媒介技术对日常生活的改造,在日常生活中注入了互动性文化。这里,日常生活的互动性,不是仅仅指以往的人际交往人际应酬,而是说原本个人生活空间的阅读、思考、游戏都渗透着人际互动,这在新电子媒介出现以前是难以想象的。可以说,今天流行的电子青年亚文化基本上都是互动文化,无论是手机、微博,还是粉丝文化、拍客文化等等。

在社会学领域,人际互动作为一个课题,早就得到学者们的关注,例如,米德和布鲁默的符号互动论,戈夫曼的社会角色扮演理论等等都讨论了人际互动主题。按符号互动论的看法,人们所赋予事物的意义,是社会互动的结果。然而,当互联网将纯粹的私人生活拉进了互动空间,私人生活就成为社会生活,私人生活内容的社会化,打穿了私人生活和社会生活之间的坚固屏障,它在延展了私人生活范围的同时,也扩大了社会生活领域。互动改变生活,互动再生意义。一方面他人生活的神秘性逐渐消退,另一方面生活神秘性的消散所带来的焦虑,使年轻人更加依赖于新技术和新媒介。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梅洛维茨在《消失的地域》(No Sense of Place)一书中已经了窥见了此种情形,对于这种私生活和社会生活互动所带来的几种后果做了描述,大致是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融合,成年和童年界限的模糊,政治精英在普通百姓面前神秘面纱的剥落等等。但梅洛维茨还是从社会层面来看待这些问题的,他没有也无法预料互联网开启之后,琐碎日常生活中的人际互动过程,以及与互联网一起成长的年轻人的欲求,他们在赛博空间中寻找新的彼岸世界,难怪当今“穿越”盛行。

苏州大学出版的这套“新媒介与青年亚文化丛书”,虽然是以媒介方式和路径来展开,但是揭示了日常生活中的互动类型和方式。例如,情绪的宣泄和互动(参见《迷族:被神召唤的尘粒》、《恶搞:反叛与颠覆》);时尚的参与和互动(参见《cosplay:戏剧化的青春》);信息和资源的分享和互动(参见《黑客:比特世界的幽灵》)。所谓黑客,不仅是指计算机技术高手,黑客群体之间有“以分享、沟通、奉献、无保留等”反商业利益为旨归的互动。互动和分享所带来的娱乐,既是个体的,又是特定小群体的。

当然,这是通过人机互动来实现的人际互动,不同于纯粹的人际互动,不仅是因为其间插入了机器,还因为人际交往的场合发生了变化,或者说面对机器时,原本应有的人际交往场合统统被屏蔽了,由此赛博空间成为一种新社会空间。在这新社会空间中,一些社会常识必须改写,社会学的分类标准应该重新划定。有媒介文化研究者将年轻人中的特殊人群称为“御宅”一族,这是指迷恋于ACG(Animation、Comic、Game)的人群(参见《御宅:二次元世界的迷狂》)。如果放大来看,新一代人群都有御宅倾向,因为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荧屏上的动漫世界似乎就是现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人机互动就是人际互动。

在这人机互动的方式中,重要的一面是由机器决定的,即由媒介技术决定的,然而这新媒介技术的方向是由什么力量所决定的?投资人、技术精英还是处于终端的消费者?为什么在文化和技术的较量中,最后总是新的技术力量占上风?技术是总体社会文化的一部分,为何这一部分在今天分外耀眼,成为社会文化的推动力量?

说到新技术文化的推动者,最容易想到的是商业利益,商业利益总是将寻求新的市场空间作为自己的目标,历史上有许多时候,一种新技术的出现,往往遭到拒斥,然后是一个漫长的拉锯过程,直到某个契机的出现才得到大面积的运用,这某个契机可能就是商业利益(如出版业之于印刷机)。问题的关键是除了商业利益,还有没有其他社会条件?例如,新的社会环境和年轻一代人的心理和欲求?

或许我们还应该关注互动过程中的互为媒介现象,新技术往往与青年人互为媒介,青年人通过学习和掌握新技术,逐渐成为社会的主导力量,而新技术通常是借助年轻人得到传播和推广。即便是商业利益,它也不会被某一个固定阶层独享,特定的时代总有特定的幸运儿。
  (“新媒介与青年亚文化丛书”,马中红主编,苏州大学出版社) 

作者:蒋原伦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