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朝鲜时,万历皇帝指示“扶危字小”为什么会引发朝堂争论?

“扶危字小”与万历出兵朝鲜

四百二十年前的东亚,发生了一场关涉三国、影响深远的区域战争。中国历史上多称之为“万历朝鲜之役”,朝鲜称为“壬辰、辛酉倭乱”,日本则称之为“文禄、庆长之役”。这场战争起于日本丰臣秀吉侵略朝鲜,终于明朝入援朝鲜及明、朝鲜军民的协力抗倭,其中明朝的出兵应援,无疑是最为关键性的因素。对于明朝的出兵应援,在万历君臣的理念中,不失为一份“扶危字小”(《明神宗实录》卷三二九)的责任担当,更被当时的朝鲜王朝视为恩深如海的“再造藩邦之恩”(《肃宗实录》卷四十)。近年来,一些学者主要从“国益”——即明朝自身利益考量的角度来探讨明朝出兵朝鲜的动机,这虽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这一历史事件的复杂性,但某些过度的解读,却也使我们忽视了前近代东亚区域秩序中那种至为重要的“伦理”内涵。
  万历二十年(一五九二)四月,日本侵略军渡过对马海峡在釜山登陆,而后兵分三路,长驱直入,并预定于五月中旬会师汉城。沿路朝鲜守将或逃或败,溃不成军,日军势如破竹,很快攻克尚州、忠州,汉城门户洞开,朝鲜国王李 慌忙弃城北遁。五月三日,日军攻占汉城,比预定时间提前了十多天。之后又继续北进,数月间相继占领平壤、开城,直达会宁,朝鲜“八道几尽没”(《明史·朝鲜传》),李 也被逼走至明与朝鲜边界的义州。走投无路的朝鲜君臣,不得不将“复国”的希望寄托在了宗主国——明朝的身上。五月二十九日,朝鲜急遣“圣节使”柳梦井、闵梦龙前往明朝请援,情急中使臣将“方物尽皆抛弃,独持表文而来”(李肯翊:《燃藜室记述》卷十六)。六月十一日,又派遣大司宪李德馨到辽东,向辽东巡抚郝杰告急。自此,“请援之使,络绎于道”(《明史·朝鲜传》)。


  接到奏报不久,万历皇帝就基于“字小”之义,明确表示“朝鲜素效恭顺,为我属国,有寇岂宜从视”,命令辽东巡抚郝杰“即发精兵两支应援”,并云“如或势力不支,不妨请兵策应,刻期歼贼,作我藩篱”(《宣祖实录》卷二十七)。但对于是否大举兴兵入援朝鲜,还是在明朝官员内部引发了一番激烈争论。七月三日,针对兵部意欲“遣文武二大臣,率师往朝鲜剿倭”的建议,兵科给事中许弘纲上疏坚决反对,使万历皇帝不得不令兵部“会议具奏”。在这次由兵部主持的“九卿科道官”会议上,主援派与反对派展开了激烈交锋,最终以“诸臣所议不同”,决定暂且延缓遣兵(《明神宗实录》卷二五○)。
  在这场争论中,以兵部尚书石星为代表的主援派,除却“字小”之义外,还从“国益”的角度,论述了出兵朝鲜的必要性,“朝鲜倘险,螫必中辽,则固我藩篱,壮彼声势,亦势不可已”(《明神宗实录》卷二五○)。兵部侍郎宋应昌更指出“关白(指丰臣秀吉)之图朝鲜,其意实在中国。我救朝鲜,非只为属国,朝鲜固,则东保辽东,京师巩于泰山矣”(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援朝鲜》)。浙江道御史周孔教亦辩称:“朝鲜吾之藩篱也,朝鲜失则辽阳危,辽阳危则神京震,或谓朝鲜当弃者,谬也。”(陈子龙:《皇明经世文编》卷四五一)山西道御史彭好古不仅认为日本的真实目的在于“实欲坐收中国以自封”,而且其之所以“先寇朝鲜者”,是害怕朝鲜断其后路,目前御倭之计,当以“迎敌于外,毋使入境”为上策(宋应昌:《经略复国要编》卷首)。就连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也主张“倭奴本情,实欲战朝鲜以窥中国,中国兵之救朝鲜,实所以自救,非得已也”(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二)。
  而反对派的代表人物,自然非兵科给事中许弘纲莫属了。他针对兵部所提出的“中国御倭当于门庭”的意见,反驳道:“夫边鄙,中国门庭也,四夷则篱辅耳,闻守在四夷,不闻为四夷守。朝鲜虽忠顺,然被兵则慰谕,请兵则赴援,献俘则颁赏,尽所以待属国矣。望风逃窜,弃国授人,渠自土崩,我欲一苇障之乎?”(《明神宗实录》卷二五○)表面看来,他似乎是欲从“字小”之义的夹隙中,为明朝的不出兵应援,寻找合适的伦理根据,但隐含于背后的,仍是对“国益”的深切忧虑。事实上,此时的明王朝,并非一片太平盛世。在宁夏,总兵官拜的叛乱,势头正盛,已然消耗了明朝大量的军力、物力。如若东、西两线同时用兵,其后果无法不令人担忧,“岁荒民穷,邦本奈何,此其忧不在边境,而在宗社也”(孙继皋:《宗伯集》卷六)。而一败涂地的朝鲜,不仅无兵,甚至连粮饷都需明朝军队自备,如此巨大的经济消耗,又将给国家财政带来怎样的压力?这都是明朝君臣们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
  可以说,无论是主援派还是反对派的意见,都是从“国益”角度的考量,否则,反对派也不可能在“九卿科道官”会议上小获胜利。换言之,无论出兵还是不出兵,都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明朝的现实国家利益。于是,难题又最终摆回到了万历皇帝的案头。对于他如何思考这一令人头疼的问题,我们不得而知,《实录》中只简略地记载了他对这一问题的最终裁定:“上念朝鲜被陷,国王请兵甚急,既经会议,宜速救援,无贻他日边疆之患。”(《明神宗实录》卷二五○)由于这是关于明廷争论的综合决断,所以从中不难看出,除却对自身“国益”的考量外,争论双方中的“字小”意见和伦理担当,亦无疑构成了万历圣裁的重要促成因素。
  事实上,朝鲜君臣在向明朝的乞师求援中,也在处处巧妙运用这种“事大字小”的伦理关系,以谋取请援大计的成功。早在日军攻占汉城之时,朝鲜国王李 就声言:“予之失国,非有他罪,特以尽节天朝,取怒于狂贼耳。”(《宣祖实录》卷二十六)七月二日,在接见明朝使臣夏时、黄应阳、徐一贯时,他更涕泣陈言致变之因,“上年倭奴欲犯上国,令小邦向导,而小邦斥绝假途之谋,故肆毒蹂”,并云“自古藩邦守臣节,遭如此祸难者,有之乎”(《宣祖实录》卷二十八)。换言之,朝鲜今日之难,并非自身的问题,而是由于坚守“事大”之节,竭尽藩属之责所致。言外之意,自然是希望明朝也要履行“兴灭继绝”的“字小”之义。
  颇有意味的是,朝鲜国王李 在弃京北遁之初,似乎内心之中,便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谋划。在不顾群臣反对,毅然弃京逃难后,他接受左议政尹斗寿的建议,前往北部与明朝接界的宁边道,“以观贼势,脱有危急,渐向龙湾,得近天朝,兼请救兵”(《宣祖实录》卷二十七)。到达宁边后,他又意欲移驻定州,并试探性地提出了进入辽东,寻求内附的意向。此言一出,立刻引起随行朝臣的强烈反对,备边司官员李山甫、李恒福、李诚中、韩准、沈忠谦等,不顾国王李 的拒绝,径直闯入行宫进行劝阻。他们认为国土尚未尽失,可避之处尚多,骤然弃国内附,不惟有失国体,且无益于恢复大计,毕竟“入辽之意出,而人心解体,况真入辽乎”(《宣祖实录》卷二十七)。
  面对群臣的诘难,朝鲜国王李 表现出了相当强硬的态度,数度声言“予死于天子之国可也,不可死于贼手”,“与其死于贼手,无宁死于父母之国”,并决然宣布“必渡鸭绿江”(《宣祖实录》卷二十七)。但备边司官员并未退缩,直指入辽内附之事,明朝疑虑颇多,未必允许,终将李 逼入死角。直到此时,李 才不得不披露了内心深处的隐情:“赴辽,非但避乱。安南国尝亡其国,自为入朝,天朝发兵送之,安南得以复国。予亦虑其如此,故欲入也。”(《宣祖实录》卷二十七)
  安南复国之事,发生于明代初叶。当时的陈氏政权为权臣黎季所篡夺,诡称陈氏绝后,自立为王。不料,原安南国王之孙陈天平,历经艰辛,来到明朝,遂使真相大白。永乐皇帝朱棣基于“兴灭继绝”之义,遣兵护送其回国,并发生了明代历史上著名的“安南之役”。显然,朝鲜国王李 以安南故事为榜样,寻求内附明朝,实际上是想从“兴灭继绝”、“扶危字小”的伦理层面,将明王朝拴到自身的利益战车之上,并在一系列精心谋划、运作下,最终实现了这一目标。有趣的是,作为出兵应援最终决策者的万历皇帝,在朝鲜君臣的眼中,无疑是“万世不可忘”的仁德“君父”;可在明朝内部,一些官僚士大夫们,却已私下里讥诮其为“高丽皇帝”(《宣祖实录》卷一○九)了。这种截然相反的舆论,是否也隐含了某些难以言说的“伦理”与“国益”的“情—理”纠结呢? 

作者:刘晓东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