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的里纯真爱情:他吻我的时候,我在装睡

夏至约我到操场上谈心。

这是2005年的秋天。天气阴沉,塑胶跑道上挤满了遛食的女大学生,风一吹便掀起一片裙裾,露出一根根嫩笋一样的粉白大腿。我坐在篮球场旁边,目光只追随着操场正中正在投掷标枪的夏至。她是学校的标枪选手,每个礼拜一三五都要在操场上跟一根两米来长的木头棒子较劲,常年风吹日晒,身上像是涂了一层油亮的铜粉,阳光一照便光彩熠熠散发出巧克力色。

天上光熄了,夏至从黑暗中款款走来,告诉我自己和那个刺猬头男生分手了。

“分开也好。这回自由了。” 她歪着头,故作轻松。我满脑子想不出安慰的话,干脆把那根标枪拔出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要不,你再扔根标枪缓缓?”

夏至眯着眼睛,表情复杂,哭笑不得,但也拿我没办法。

那年我十九岁,我们在北京南城一所臭名昭著的学校里读书,她读贸易,我读金融,有段时间里面我俩被称为“易容”组合,每天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上自习室打瞌睡,大部分时间一起鬼混。

大学第一个冬天,我们站在食堂门口晒太阳,夏至说她有了男友时,我正偷偷点起人生第一支烟,双眼被熏得泪眼婆娑,故作成熟地深呼吸,感觉胸口被狠狠闷了一拳。

我边咳嗽边说,得,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你还是这么一大缸水。哥只求你不要重色轻友,不然你就是不讲义气。

爱情面前不讲义气。那半年,我俩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直到这个九月,她又成了孤家寡人,目光里杀气腾腾,标枪扔得格外生猛。如果那个刺猬头男生在场,估计夏至要让他浑身上下插满标枪。

我们一起去西门外餐厅借酒消愁。半路上起了大雨,雨水滴答在槐树叶上,像一阵阵幽怨的抽泣声。躲在教学楼门口,雨水在台阶下汇聚成河,两个人坐在台阶上聊着柏拉图和弗洛伊德,聊到爱情到底是理性还是肉欲时,夏至“呜哇”一下哭了起来。

那时我才发现,无论她外表看起来多么强悍,终究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我摸着她的头,终于想到了安慰她的话,“你还记得咱俩的约定吧。要是你以后一直没有男朋友,我也没有女朋友,咱们两个就在一起算了。

这是我们高中时代的约定。

三年前,我和夏至在同一所高中读书,同班。那时她是标枪冠军,1米70的个头,双肩魁梧,扔标枪时整个操场都要清场,一个人孤零零狂奔,两条长腿飞快交替,几乎要和标枪一起飞起来,彪悍到不像个女孩。

十七岁的我十分无聊,经常蹲守在主席台边,看着那根标枪起飞、降落,在天上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脑中随之联想起毕达哥拉斯定理以及该死的正弦函数。那时我不过才上高中就开始健忘,搞不明白奇奇怪怪的数学求根公式,却偏偏对线性几何情有独钟,看到一条一条伸向四面八方的轨迹,常常联想起夏至举着标枪在黄昏下冲刺的场景。

我偷偷在数学课上把这些写进小说,小说里有个漂亮的女猎手,身材高挑健美,像在大草原上追逐着狮子的马赛人。我写道,这个女人的武器是一根标枪,既是杀人利器,也可以烤串、叉鱼,高高举起来向一匹猹尽力刺。

这些小说夏至都读了。我们是同桌,坐在教室最后排,座椅和门形成一个夹角,刚好成了视野盲区。我写小说时,她在和男友纸条传情,不传纸条时,她把我的写作本摊在大腿上,拉着我悄悄嗑奶油瓜子,一节课吃掉一大包,吃得口干舌燥,两个人抱着饮水机喝。

夏至开始数落起我作品来。她认定了自己是小说女主角,指着小说中的最新段落问我,为什么我把她写成个粗人,只会耍铁棒子。一个女孩子天天耍棒子也就罢了,可居然名字就叫夏铁棒子,可以叫夏央,可以叫夏瑛,为什么偏偏叫棒子,还是根铁棒子,可真是难听。

我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夏铁棒子之所以叫夏铁棒子其实跟你和那根铁棒子毫无关系。她叫夏铁棒子因为她叫爸爸夏铁裤衩,姐姐叫夏铁屁眼子,所以夏铁棒子是日本人,姓夏铁,名叫棒子。

我一胡说八道夏至就笑了。笑起来时她的眼睛眯成月牙,扶着黑板连声说李渔你真是扯淡。她更希望我去写言情小说,这样她在小说里能碰上个富家子弟,爱来爱去爱得死去活来。

我掐掐她的胳膊,身为体育生,长年的训练使得她的胳膊像一整块生铁,衣服被撑得鼓起露出了一条条结实的曲线。在校园清瘦或白胖的女孩里显得更加壮硕。

我叹息,“我不是不想写言情小说,你看你壮得像头熊一样。哪个男的敢爱上你。”

夏至眼睛瞪得像两枚象棋,握紧拳头,几秒种后她说:“李渔,你嘴真贱。”

诚如夏至所言,我在十七岁时是个嘴很贱的人。夏至往东,我偏偏要要往西。她越是想让我把她写得温柔可人,我越是要把她写成个女汉子。她在操场上丢标枪,我大喊大叫“三”、“二”、“一”、“发射”、“走你”,步点儿乱了,标枪垂直下落,她捏着这根木头棒子像个撑杆跳运动员,枪头戳地,她弹起来又掉下去,直上直下摔了个狗啃泥。

夏至在身后叫唤:“李渔,你混蛋!”而我早就跑了。

夏至那时已经有了初恋,初恋长着矩形驴脸,又黑又长又宽。在我们高二成为同桌时,他们已经在一起几个月了。每天下了晚自习,两个人跑到竹林里谈情说爱,像两件衣服在路上飘。

她和男友每天同入同出时,我悄悄喜欢上了前桌美丽而文弱的姑娘。我上课时每天托着下巴,眼神偷偷瞄着斜前方,看着她咬着笔、皱着眉头解不出复杂的物理公式,心里面幻想自己骑着车,穿过覆满银杏叶的街道,她环抱着我的腰,一个急刹车撞在后背。

开学后我有事没事在她眼前晃悠,送她最爱的CD和冰激凌。有天自习课上唱歌,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半个班的女同学扭头看我,唯独她不为所动。夏至狠狠掐我手背,“你听说过猫王么?”

我不由得自豪起来。夏至却接着说:“你丫再唱下去,全市的母猫都要发情了。”她叹了口气, “你呀,不懂女人心。”

当时我不懂其中含义。只知道倾其所有的对一个人好,自我感动,给人造成负担也不自知。冬天时,女孩依旧对我冷淡,夏至的驴脸前男友有了新欢,我们双双遭遇情伤,那一年孙燕姿出了新专辑,《遇见》里说 “爱要转几个弯才来”,越听越伤感,我们又不是贪吃蛇,非要历尽曲折才能成长么?

分手后,夏至开始发奋读书,我的小说失去了唯一读者,我也没了写作兴趣。那段时间夏至对我十分冷淡,我无聊时迷上了音乐,听周杰伦,听孙燕姿以及梁静茹。一个下午,她忽然抢来耳机,她戴右边,我戴左边,一起从头到晚地听了完整的《分手快乐》,我们重新变得亲近了。

没钱去热带游泳,我们只喝得起咖啡。劣质的咖啡粉兑上牛奶,那个春天在记忆中除了肺炎的恐慌,还多了些苦涩的味道。

四月时学校放假,整个城市在瘟疫中停滞下来。空空如也的马路上,阳光在无声地爬。我在房间里憋久了就想到街上走走。图书馆还开着,馆内静寂无声,四下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在角落里看到夏至,她戴着口罩,坐在窗前昏昏欲睡。

见了我,夏至眼中渐渐露出惊喜:“你怎么来了?”梦里她正在跑步,突然一只山猪冲到眼前,她一害怕就醒了。醒来没看到山猪却看见我这张大脸。

我坐在夏至对面,一人一只耳机,阳光落在桌前,落在她的短发上。她低头看书时我偷偷看她,她在看蔡智恒的最新小说,看着看着倒在桌山睡着了,到了晚饭时分。我把夏至摇醒,两人到门口餐厅里吃肉饼。

一直到暑假开始学校都没复课。半年时间里我和夏至彼此相依,形影不离,那时时光总是慵懒,我们书没读进去多少,只发现在闷热的午后,伏在案头睡觉无比惬意。于是每天下午到图书馆看书,醒来聊最新的小说和电影。

03年时我们都看了《我的野蛮女友》,我喜欢全智贤,她的脸像贝加尔湖一样干净,是当时几乎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有天夏至突然问我她和全智贤像不像。那时阳光很足,逆着光芒让人睁不开眼睛,她坐在我面前,拖着下巴,两只眼睛像太白金星一样闪耀。风一吹过,额头上刘海凌乱,我把她的刘海拨弄开,拍了拍她的侧脸 “像,真像。”她忽然脸红了,头微微低垂,我于是笑了起来,“虽然你没她漂亮,但是她也不如你像个爷们啊。”

我飞奔逃到十几米外,对着她做了个鬼脸。夏至站在门口对我呐喊:“李渔,你这个二傻子!”

那年冬天的雪夜,我和夏至步行回家。夏至脸冻得通红,我把围巾解下来缠在她脸上,这样她只露出两只小眼睛,像刚从棺材里挖出的木乃伊。我走在前面拉着木乃伊的手,路上有个半截高雪人,她站在雪人旁边,我打趣地说夏至看起来也像个雪人一样,这个是公雪人,夏至是母雪人。

我走在前面,回头看她时动作太猛,撞到她的后脑勺,脚下打滑,俯摔到地上。夏至站在一旁冷笑,说李渔看你还嘴贱不最贱。我说你不要动,我好像鼻子骨折了。走到路灯下,满地银光,几滴血落下来格外瞩目。我说,完了,我真的骨折了。回头看夏至,晕血的她已经开始脚步不稳,“噗通”一声倒在雪地上,留下个完美的人形大坑。

那晚,我把晕血的夏至连同骨折的自己一起送到医院。半路上夏至迷迷糊糊,我说哥算是被你破相了,咱们这医院大夫听说从前都是赤脚医生,白天给大骡子大马扎针,晚上把针头洗洗就扎人屁股上。我问夏至:“说吧,哥这鼻子要是正不回来毁了容,你说怎么办吧?”

我自顾自地说:“要不这样吧。如果以后你没男朋友,我没女朋友,咱俩就在一起算了。你可得对我负责。”

说这些话时我们高三,距离高考只有半年多,半年多后我们就将和夏至手上的标枪一样向着各自的方向飞得又高又远了。我那时自然想不到我们高考会双双失手,携手进了南三环那所名气不佳的学校。

夏至和刺猬头男友分手那年我大二,那年我十九岁,只希望有人爱我,我有人爱。那时我颇为清瘦,长发微卷涂成了淡紫色,系里面人说我像汤姆克鲁斯,他们叫我李渔汤姆,简称为“鱼汤”哥,可以想象那时我到底帅成什么样子。

夏至失恋后我俩重新三天两头混在一起。夏至要蓄长发,这意味着她从此告别了那根标枪,我一天天看着她的头发长起来,刘海盖过了眉毛,发梢一直垂到肩膀。那时我们都是穷学生,没有车,每周五到东直门搭长途车回家,家在百里之外,公交车在车流之间缓慢爬行,像只蠕动的甲壳虫。夏至靠着窗,我在旁边,狭窄的空间里气体浑浊,夹杂着副食品和臭屁的味道,摇摇晃晃之间她枕着我肩膀、我靠着她的头,她的头发蓬蓬的像一摞稻草,彼此睡得格外香甜。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和夏至睡起觉来特别合拍。从高中一路睡到大学,睡过图书馆,睡过电影院,睡过公交车。那天其实是学期末,我俩正在复习高数。两个数学白痴望着书本上各种奇形怪状的符号,如同在看哥德巴赫猜想。我睡得昏天黑地,醒来时夏至也在睡,偷偷把羽绒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她“哼”了一声,扭了扭屁股没有动弹。

门外月明星稀,枯树在风中左右摇曳起来,远方露出城市璀璨的轮廓。我站在台阶上抽了两根中南海,风一吹不胜寒冷。路灯下面一对情侣相拥,女人双手插在男人怀中,旁若无人的亲吻,像两只纠缠在一起的火烈鸟。

等我归来时夏至依然睡着,头发覆盖了双颊,呼吸平静而匀称。我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把她的头发拨开。

这种场景我见了无数次,但那一瞬间我却特别想吻她的唇。

后来夏至就醒了。她醒来时睡眼惺忪,像块软绵绵的海绵。我把她拽起来,低声对她说:“夏至,你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吧。”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夏至那时的眼神,在我说完那句话后,一束光芒渐渐黯淡。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忽然抬起头回答我:“好啊。”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惧怕什么。我告诉自己,夏至又高又壮,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啊。我们俩太熟悉了,不该成为朋友,聚散离合总有时,朋友可比恋人来得长久。

后来,证明,夏至在自习室里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是骗我的,而我也对她说了谎,我其实想要说的是别的事情。

许是觉得尴尬,我们默契地开始互相疏远。夏至不再扔标枪,大学操场上空荡荡的,只有漂亮女孩们在跑道上绕圈,像一群呆头鹅。我十分郁闷,独自坐在自习室,有人进来就抬起头看看,等了夏至几个礼拜,一直等到四月份为止终于放弃。

后来,我也有了朋友后,我也开始重色轻友,一年到头在学校日子少得可怜,夏至理所当然也见不了几面。倒是从别人口里听来不少二手消息,听说她也有了新男友,是头熊。一次公开课上我偶见夏至牵着这头熊,她在前,熊在后,在中间位置坐下时,我十分担心这个男人会不会卡在座位中动弹不得。那节课是“艾滋病的风险和预防”,整个阶梯教室人满为患,直到如今我也没明白为什么广大学生会对艾滋病兴致盎然。讲了什么我早已忘记,只记得那个中年妇女在台上为大学生的性生活操碎了心, “同学们,一定记得要戴安全套啊!”

课后我对着夏至招手。我大声说: “这么巧,你俩也来预防啦?”

大三第二学期我和女友分手,失恋后独自在西门外饭店借酒消愁。我给夏至打电话,我说丫头,哥哥失恋了,你能过来陪陪我么?挂掉电话时我喝了两瓶啤酒,等到夏至出现在门口时,地上已经空了七八个瓶子。

她皱着眉,一皱眉时她的眼睛变得更细更小,莫名其妙开始与我对饮。我说你家熊呢?她说她让熊回去了。我说熊配不上你。她给我倒上满满一杯,只盯着手上的蒜,“没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

我忽然想吐,可是又吐不出来,只好对她说,你跟我出去走走吧。那时是三月初,北京三月天气寒冷风沙肆虐,风一吹我就断片儿了。醒来时躺在宿舍床上,全身被扒了精光,整个人极其伸展,呈现出一个标准的“大”字。舍友告诉我,是夏至叫人把我搬回来的,两人抬着我胳膊,两人人抱着我大腿,像抬着头刚猎获的山猪。进了门我便开始脱衣服,边脱边站在窗口跳脱衣舞,一边跳一边嚎叫,于是半个楼的女生都看了过来。

第二天我给夏至发短信,我说我昨天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说那就好。

其实我又撒谎了。在不省人事之前,我对她说,要是某天那只熊滚蛋了,我们彼此孑然一身,那个承诺依然有效。她没有说话,不停地剥花生米,把一碟水煮花生剥成一摞花生壳,留下花生仁在我面前,尽量把语气平静下来,“李渔,你喝多了。”我于是默契地走到门外,闭上眼睛恰如其分地不省人事。

那之后,我就不再联系她。在父母的安排下,我出了国。

毕业多年后,一天我站在一家互联网公司门口抽烟,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扭头就到夏至眯着眼睛碎步走来,还是那副快要飞起来的德性。

她在这家公司做HR,诨名叫做雪莉。雪莉小姐脱下洋装外套,撸起袖子,露出坚实有力的臂膀时,哪怕最胡搅蛮缠的应聘者也要退避三舍。

夏至说,李渔,你当年可真是一肚子坏水,我当年真该给你一巴掌。

我说你才不会打我,因为我跟你是兄弟。什么叫兄弟?我说:“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爹妈就是我爹妈,你孩子就是我孩子。”才开口,夏至的拳头准时落了下来。过了这么多年,这丫头的拳头还是那么硬。

夏至说,你这嘴呀,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贱。她对我后来的不辞而别一直耿耿于怀。

她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关注着她,经常上人人网,看她在北京城里度过春夏秋冬,看她后来找了个美国青年,黑头发黑眼睛,现在又生了个可爱闺女,我想多好啊,还惦记着我这么个倒霉蛋干嘛。

生了孩子之后夏至胖了些许,脸上挂着婴儿肥,头发又剪回了短发,只不过看起来不再像个运动员。她问我像什么,我说她是只考拉。

出国第二年时我看到这只考拉和熊分手。那天是个礼拜日,加拿大阳光恶毒,我穿着双夹脚拖鞋,像个乞丐一样在麦当劳里面蹭免费Wifi。边上坐着几个当地穷鬼,一幅吃多了垃圾食品的样子,盯着我一口一个“chink”。我本来应该找他们打一架,可却看到夏至说,多年感情走到尽头,她才知道原来在爱情里面她一直卑微。

我想说这不是她的错。可我不知道要以什么立场告知她。我气那个人伤害她,也气自己不够立场安慰她。气不打一出来,我决定应该去找那几个外国人打一架,这件事看起来更容易一些。结果那几个外国人没找到,整个下午蹲在河边,边抽烟边看白人老头钓鱼。加拿大的鱼很蠢,地上扔了一地鱼尸,像是大型凶杀现场。我帮着挖坑毁尸灭迹,老头请我喝啤酒,稀里糊涂便喝得不省人事,醒来赤身裸体躺在家中浴缸。那时华人圈里盛传有个中国学生被迷晕挖了腰子,也是如此被一丝不挂扔到浴缸,我虽然一丝不挂,但是肾脏还在,衣服却不知所踪。

这番荒唐后,我认了命,给夏至打电话的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一直耽搁到了她结婚生子。后来我对夏至说,不是哥哥不想联系你,而是我实在是个蠢蛋,居然丢掉了你的电话号码,丢了电话号码竟然没想到去网上跟你问,所以说我真的是个蠢蛋。

夏至哈哈大笑,说李渔,你总算认清现实了。

我说我早知道了。

从咖啡馆走出来时天色将晚,夏至拽着我胳膊穿过两条街,辗转腾挪,横冲直撞,气得出租车只按喇叭,她吼了句“咪儿大”,气宇轩昂地闯过红灯。停留在公司门前,她告诉孩子在学西语,她也跟着学,学来学去别的没学会,光学会了骂人的词。分别时她又说,李渔,你到底懂了什么。

我其实挺想告诉她。十九岁的自习室,夏至睡得一塌糊涂,我蹲在她面前,离她的嘴唇只有几厘米的距离。那时她的呼吸温暖潮湿,像海风一样扑打在脸上。我忽然犹豫起来,如此曲着膝盖在原地僵硬。

我其实知道她在装睡。她紧闭双眼,抿紧嘴唇,肌肉都隆起来了,仿佛站在断头台前就要英勇就义,实在演技蹩脚。

但最终,我只和她握了握手,一本正经,像是中世纪时恪守规则的骑士。

作者 李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