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刚查好一部车回到办公室,拧开瓶矿泉水才喝了一口,就见老板陈展怒气冲冲地进来,把手机往桌上一扔。
陈展平时不怎么喜形于色,挺沉稳一人,可看他今天这样子,应该出了什么大事。
我还没来得及问,陈展就先冲我嚷:“看看你带的好徒弟,这下玩大了!”
陈展夺过我手里的矿泉水,一口气全喝完了才说:“片警小刘打电话给我,兰小龙涉嫌盗窃,让我们去领人。”
我愣住了,有些没反应过来。徒弟兰小龙之前找公司请了两天假,说是陪母亲回老家处理事情,怎么就突然被抓了呢?
当时我是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干活心不在焉,可想起这孩子几乎没有请过假,在我的劝说下,陈展勉强同意了他的请假,结果闹出这档子事。
陈展说,兰小龙是被其他地区的派出所抓住的,对方将小龙的身份信息通知了辖区派出所进行身份核实。对接此事的刘警官和我们认识,之前我帮过他点小忙,所以直接打了陈展的电话。
报案人没有足够的证据,兰小龙又没犯罪前科,只承认是来修理厂看望朋友,兰小龙监护人不在身边,年纪又小,派出所只能要求用工的老板来配合做下调查。
扣押兰小龙的派出所在杭州三墩,开车过去大概半小时左右。我和陈展收拾了一下,立刻出门了。
赶到三墩后,接待的警官告诉我们报案人是名货车司机,司机把自己的车送进修理厂后去吃饭,回来就发现兰小龙在他车上,说怀疑他在货车上偷东西,人现在就羁押在所里。
我提出想见见兰小龙,接待的警官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让辅警将我们带到了接待室。
过了一会,门开了,我和陈展终于见到了数日不见的兰小龙。他穿身脏兮兮的连帽衫,脸上伤痕清晰可见,鼻青脸肿的,连眼镜腿也只剩下一只,形单影只地耷拉在鼻子上。
他的模样让我们吓了一跳,见到我们,兰小龙急忙站起来大声喊:“师傅,陈总,我不是小偷!”
看到兰小龙这副惨状,我顿时怒了,站起来冲着带来兰小龙的俩名警察吼:“怎么回事?为什么把人打成这样!我要告你们!”
陈展脸色也不好看,立即掏出手机对着兰小龙拍下照片和视频,当做证据。
“不是我们打的,你不信问他。”警察有些尴尬,急忙辩解。
“师傅,确实不是警察,是那个司机……”兰小龙赶紧解释。
“司机?就是那个报案人,他人呢!?”我怒气未消地问。
“走了,奇怪,他报案后就自己走了。”另一名警察无奈地说。
“是啊,我们也联系不上他,正在寻找。”另一名警察立即补充。
“报案人联系不上了?他没有证据说我的人是小偷,那就是污蔑,而且还把人打成这样,那就是蓄意伤人,现在怎么说?”陈展比我冷静,很快就捋清了情况。
这时,最初接待我们的警官进来,看到眼前状况,他冲着我们说:“行了,我和你们辖区派出所核实过了,小伙子平时表现不错,不过没事你跑人家车里干嘛?你又不是那的修理工。”
兰小龙有点心虚,低着头不敢看我。警官继续说:“算了,今天就是一场误会,你们把人带走吧。”
我还有些忿忿不平,陈展上前推了我一把,又拉住兰小龙,满脸笑容地说:“好了,既然是误会,那我们就不打扰警察同志了,这孩子我们回去批评教育!”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回去途中,我开车,陈展摸出根烟叼上,熟练地用打火机点上,然后转身把点燃的烟递给后排的兰小龙。
兰小龙默默地接过烟,大口地吸了起来,很快就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我想把黑桃找回来。”兰小龙将烟掐灭,将烟头装进自己脏兮兮的衣兜里。
我明白了,这孩子心里还是对数月前店里那只叫黑桃的狗被偷的事情耿耿于怀。
★★★
大概三个月前,兰小龙在上班路上捡了只流浪狗。原本店里是不允许养任何宠物的,可架不住兰小龙和其他同事的哀求,陈展总算同意留下这只狗。
小狗十分可爱,头顶有几撮黑色短毛,很像扑克里的黑色桃心,所以兰小龙他们商量半天给这只狗起名“黑桃”。
虎头虎脑的黑桃确实给枯燥乏味的店里带来了许多乐趣,甚至还受到了很多客户的喜爱。就连平时不怎么搭理黑桃的陈展也悄悄买过几回鲜肉大包喂它。
可惜养到7个多月的时候,兰小龙因为要加夜班,将黑桃放在门外自己玩耍,结果就不见了,查了室外监控才知道狗被人偷了。
兰小龙为此事十分自责,我和陈展虽然也很气愤,可丢狗对店里实在算不得大事,各项宠物证件也不齐全,报警也就那么回事,只能安慰大家一番。
我越听越糊涂:“狗丢了和你进派出所是怎么回事?再说不是说你请假回老家了么?”
“黑桃是在我手里弄丢的,我得把它找回来。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意我去找狗,只好骗了你们。”兰小龙低着头小声地说。
原来兰小龙的内心一直对黑桃被偷有着强烈的自责。为了找回黑桃,他加了本地一个著名的流浪狗救助群,群里时常会贴出许多流浪狗的信息,他希望能从中获得线索。
被救助的流浪狗
兰小龙在群里几乎从不吭声,但他有自己的想法。不像很多键盘侠那样只在网络上对偷狗贼表示愤慨,兰小龙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并且开始实施。
在群里他得知偷狗贩狗的大多是团伙作案,那些人将偷来的狗秘密关押在某处,凑够一批后就集中起来销往有吃狗肉习惯的城市。
收到狗后,狗贩子们通过货车将偷来的狗运往各地,而群里也时常有知情人会将可疑车辆信息散布在群里,兰小龙留心记下了这些车牌。
这些年,他在行内也结识了不少修车的朋友,其中不乏和兰小龙一样痛恨偷狗的小伙伴,他们组了个群,互相通报那些可疑的货车信息,约定谁发现这些车来维修养护,就在群里通报。
他被抓那天,就因为有人在群里说发现一部被曝光的货车进了他们修理厂维修。
大货车的车牌是南方某省的,听修理厂的朋友说,这货车司机时常往来杭州和南方几座城市,做的就是贩运活狗业务。
兰小龙接到消息后,趁下班时间赶往了那家修理厂,趁着司机出去吃饭的功夫爬上了他的大货车。
货车里有很多暗沉的血迹,还有一些狗毛以及狗项圈等物品,兰小龙确认这部车正是运输活狗的货车之一。
按照兰小龙的计划,他打算悄悄将一款GPS定位器安装在这部货车里,有了定位信息,就可以知道货车会把狗运往哪里,同时也可以知道是哪里进货。
找到那些人藏匿狗的地址,说不定就能找回黑桃。
“然后,司机回来,你就被发现了,是吧。”陈展突然幽幽地冒出一句。
“我没想到他回来那么快,但我真没偷他东西。”兰小龙小声地说。
我听完有些心疼,“你啊!做事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下?那家伙下手也太狠了!”
“没事的,师傅,其实他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都装好了。”兰小龙轻松起来,笑着举起自己手机。
兰小龙被发现的时候,刚刚装好GPS设备。他没想到司机会突然回来,在边上负责接应的朋友也因为忙碌没有发觉。
货车司机之前没见过兰小龙,见他鬼鬼祟祟地围着自己车转悠,以为他是个小偷,上前质问,兰小龙对这个运狗司机没有好感,耷拉着脸也没解释。
司机一怒之下就把兰小龙给揍了,接着报警说遇到了小偷。
我恍然大悟:“他意识到自己车有问题,报警后就偷偷先跑了。”
“你给他车安设备的事情,没和警察说吧?”陈展留了个心眼。
“没,这怎么能说。”兰小龙摸着头笑了。
“车在哪?”我问。
“我刚刚查过了,还在继续移动,我们要不要跟上去?”兰小龙小心地问。
“行了,你回店里先去洗洗再回家,别吓到你妈。衣服和你那破眼镜也换了,开个发票,公司给你报销。”陈展面无表情地说。
等兰小龙从店里换洗好回去后,我问陈展:“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你是他师傅,交给你处理吧。虽然没造成什么大麻烦,但是风气不能歪,该罚还是得罚。”陈展收拾东西,打算下班回去了。
“不过,那个司机打了我的人,就这样跑了,这账还是得算算。”陈展临走前,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
虽然有很多同事帮兰小龙求情,但他还是因违反公司有关规定,并给公司声誉带来一定影响,被扣发其一个月工资及奖金,同时解除其维修组组长职务,在全公司通报批评。
兰小龙不声不响地接受了对他的处罚,干活一点没受影响,任劳任怨,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状态。
数日后,我刚把手里的活忙完,陈展拍了拍我:“一起去会会那家伙吧。”
那天接兰小龙回来,陈展让他把货车定位信息给我们,并和他约定,此事交给我们处理,他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
拿到定位信息后,我们俩一致认为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等那司机再回到杭州,摸清楚情况再去找他算账。
“车停在三墩大港桥附近,我怀疑那里是他拉货的地方,一起去看看?”陈展盯着我。
我丝毫没迟疑,换了身衣服,跟着他上了车。
三墩这里我们从没来过,只能盯着导航开车。经过大港桥,再绕过一处废弃的厂房,我们顺着沿河小路笔直开到了导航显示的地方,那是一处外观破旧不堪的仓库,远远就能听见各种狗吠。
被定位的那部货车就停在仓库外,我们观察了一阵,似乎并没有人进出。
陈展把车远远停在路边,下了车,我们摸到仓库,看见仓库的铁门虚掩,里面灯光昏暗,看不到人影。
推开门后,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熏得我和陈展纷纷捂住口鼻,差点两腿一软晕过去。
等我们钻进仓库,里面的景象让我们惊呆了:仓库里凌乱地堆着大大小小的铁笼子,就是简单用铁丝围成的空间,里面都是病恹恹趴着的狗,见到有人,呼啦起身齐声哀嚎。
环境恶劣的狗场
我们刚想再走到里面看清楚情况,忽然不知从哪里钻出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将我和陈展团团围住。
“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找到这里的?”一个满脸横肉的身穿CUCCI T恤的男子问。
“五和的赵哥给的地址,我们是外地来杭州,打算做狗肉馆生意的,听他说你们这里货比较实惠。”
五和是杭州最大的肉类交易市场,专门批发肉制品,尤其是陈展一口家乡话,也让几个人神情略微放松了点,彼此交头接耳起来。
“狗肉馆?开哪里?”CUCCI男并没放松警惕。
“黄龙,我们刚盘下一家火锅店,想改狗肉火锅。不是说狗肉滚三滚,神仙也站不住么。”陈展一边说,一边笑着从怀里掏出烟散给众人。
我听见他们有人小声嘀咕:“这俩人倒不像什么保护动物的,也不像公家的人。”
CUCCI男一边闻着陈展递过来的烟,一边狐疑地打量着我们:“你们是哪里人?也爱吃狗肉?”
“江苏沛县,刘邦小舅子樊哙就是我们那里人,他可是吃狗肉的老祖宗。”我也连忙用家乡话和他搭讪。我们那和沛县不远,口音也很近,一般人很难分清楚。
几番盘问让对方似乎放下戒心,相信我们是打算开狗肉馆的外地客商。
CUCCI男是这里的头,大家喊他“曹哥”。他们在杭州附近做收售活狗业务,生意做得很大。
为了让我们相信他的实力,曹哥领着我们在仓库转悠了一圈。
我们看到狗笼子里的食盆盛的是饭店挑来的泔水,遍地污水横流,狗屎狗尿到处都是,臊臭不堪。
初略一数,仓库里起码有数百条狗,许多不足数平方的笼子里关了几十条狗。这里面既有土狗,也有脖子上还系着项圈的宠物狗。
这些狗被集中关在笼子里,有的染上了皮肤病,趴在地上哀嚎;有的因为吃不饱变得十分狂躁,狂吠不止;还有的静静地缩在角落,等待着可怕的命运。
“这么多狗都没什么毛病吧?”陈展假意担心卫生情况。
“嗨,放心!这些狗不是野狗,吃的好喝的好,我们弄来的时候一个个活蹦乱跳,能有啥毛病。”曹哥得意洋洋地回答。
当我询问他这里能否稳定保证“货源”时,他向我们吹嘘自己拥有一个超大规模的XX肉狗养殖场,每月都有数百只狗发往客户,而且每天都有“新货”到,根本不用愁。
陈展递了根烟给曹哥,半真半假问他这些狗是不是都是偷来的?据说很多偷狗都是靠毒镖和下药来的,万一狗身上的毒传给客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曹哥夹着烟摆摆手,说那些都是小偷小摸,既不成气候,也确实不安全,他的狗全部都有固定来路,都是人工喂养的。
当陈展进一步想打听货源地时,曹哥警觉地刹住了话头,反问陈展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赶紧上前帮着解释,我们是开餐馆,自然关心食材的来路和卫生,知道越多心里才更踏实。
曹哥告诉我们,只要需要,要多少条狗,他就能提供多少条,货源和质量不会有任何问题。
看时间差不多,陈展怕逗留太久会露馅,给了我使了个眼色。我也早受不了这里的气味,和陈展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那里。
等黄哥的人把我们送到仓库门口,我看见铁门已经关闭,陈展上前推门,猛地和一个正闯进来的中年妇女撞了个满怀。
对方也似乎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我们,幸好我们身后有人和她打招呼,将她迎了进去。
★★★
本来我们以为这里肯定是个来路不明的“黑狗场”,事后直接报警,找警察和工商去端掉这个黑窝点,也算帮小龙出了口恶气。
不过,曹哥的话让我改了主意。这家伙说他那里的狗不是偷来的,还能成批量的不断“补货”,那这些狗到底是哪里来的?
那些狗一看就不是普通狗场饲养的肉狗,都是流浪狗和走失的宠物狗,数量还十分巨大,他的货源到底是哪里?
陈展对我说:“他刚才说的那个XX养殖场你听说过吗?”
我摇摇头:“我上哪里知道,你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陈展点点头:“这可能是个突破口,不知道这个场子有没有正规的工商手续,等到家了你用天眼查搜搜看。”
我对陈展说:“好,不把这个货源找到,即使报了警,还会有更多“曹哥”这类狗贩出现。”
看到那么多可怜的狗就那么被囚禁在笼子里,很快就要沦为盘中餐,陈展也觉得既然碰到,就不能不管。
“后面有尾巴。”陈展突然对我说,“后面那部车从我们离开仓库就一直跟着我们。”
“甩掉他吗?”我和陈展建议。
“不用,那样反而引起他们怀疑,就让他跟着。”陈展故意放慢了车速,让后面盯梢的车辆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后面跟着尾巴,我们没有直接回店里,特意转了几个农贸集市以及餐饮用品批发市场,让人确信我们真的打算开个餐馆,正在四处筹备。
直到傍晚,陈展确认“尾巴”已经悄悄离去,我们这才调转车头返回店里。
转回店里已是打烊时间,正常这时间店里除了加班的,基本都跑了没影。
陈展将车停好,去隔壁便利店买烟,让我先回店里。我进了门看见兰小龙和一帮同事凑在一块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走上前,发现他们在看一个视频:画面中一个赤裸上半身的壮汉用铁钳死死夹住一条狗的咽喉后,悬空拎起,狗被夹得呜咽不止,四肢乱蹬。身边一个痛哭流涕的阿姨在恳求着这个壮汉,四周全是人。
被爱狗人士和狗贩子夹在中间
“你们在看什么?”我问。
立刻有人把手机递给我,“朱经理,你看,这狗多惨!”
“是啊,这家伙太坏了,现场卖狗,几百一条呢。不买就把狗给杀了吃!”
一帮小子七嘴八舌地让我听得稀里糊涂。
等我从头到尾细细看了视频,才弄明白这个视频拍摄的是爱狗人士和狗贩子交涉,她想把他笼子里的狗统统买走。
可狗贩坐地起价,平时几十元一条的狗,叫价到上百元,不买的话,这些可怜的狗都会沦为盘中餐。
这个视频是经过剪辑的,穿插了许多趴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的狗特写以及当地狗肉馆宰杀活狗场景,还有很多食客大快朵颐吃狗肉的画面,对比非常强烈。
视频最后打出字幕,恳请诸多爱心人士一起捐款救狗。
“太可怜了,这些狗都要被吃掉,为啥没人管?报警啊!”
“管什么管,这是民俗,都是老传统,警察怎么管。”
“还是蒋姨威武,她可救了不少狗。”
我在回想视频里那个中年妇女总觉得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看什么呢?”陈展买好烟回来。
我把手机递过去,让他自己看看视频。
“这不是刚刚我们在三墩碰见的那个女的么?她在干嘛?”陈展脱口而出。
我也醒悟过来,难怪觉得视频里这个情绪激昂的妇女有些面熟,原来刚刚我们在那“黑狗场”撞见过她。
“师傅,这个女的你们见过?”兰小龙惊讶地问。
“哦,不认识,她是谁?”我听出兰小龙似乎很熟悉视频里的这个妇女。
兰小龙介绍说,这个女的是“蒋姨”,是动物救助群里的著名爱狗人士。不仅多次不顾危险去高速拦截运输狗的货车,甚至亲自去和狗贩交涉,把本要被吃掉的狗买回来送往自己开设的“流浪小动物救助站”。
我和陈展面面相觑。为什么一个救助流浪动物的爱心人士会突然出现在专门贩卖狗的“黑狗场”里?
陈展把我拉进办公室:“你觉得那女的有问题不?”
“会不会弄错人?”我明白陈展的意思。
“不会,视频我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那女的和我也面对面撞上的,你也看见了。那么多客人,我见一次就能记住,肯定不会错。”陈展不容置疑地说。
陈展又把兰小龙叫进来,详细打听这个蒋姨的情况,而我则去搜索刚才提到的狗场。
兰小龙说自己曾去过蒋姨的“流浪小动物救助站”当过志愿者,就是想看看黑桃在不在那里。
蒋姨的“救助站”租住在郊区一处农民房,有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喂养的小动物大多是好心人捡到送来的,也有不少是从狗贩手上救下送到这里。
在现场,兰小龙看到这里的流浪狗受到了很好的照顾,那些流浪狗虽然毛色谈不上光润,但看的出个个悠闲自在,整体环境干净整洁,场地没有任何粪便污水,角落堆着整整齐齐各类狗粮和猫粮。
据说,蒋姨全是靠自己微薄的退休金维持到现在,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是一省再省。
看到这位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大的蒋姨弯着身子悉心照料着每一只流浪动物,就像照顾自己孩子般细心,让兰小龙心生敬佩。
听完兰小龙的描述,我和陈展有些迷惑。按照小龙的叙述,这个蒋姨确实可敬,可她那为什么会出现在曹哥的“黑狗场”?
陈展想了想,让兰小龙把蒋姨那个救助站的地址发给他。
兰小龙很敏感:“你们是怀疑这个蒋姨有问题?”
“没有啊,只是就凭她那点钱能养活那么多的狗?”我转移了话题。
按照兰小龙说的那个救助站规模粗略测算了下,不算租金,光每月的狗粮都几乎要上万元,这还不算给狗做体检、看病等支出,实在很难想象这是如何运作的。
“蒋姨说平时还有不少好心人给她捐款,也确实是勉强维持着。”兰小龙解释道。
“你捐了么?”陈展忽然发问。
“捐了,还有店里好几个同事都捐了钱。”
“你们捐了多少?”陈展继续问道。
“我捐了一千,其他人三、五百的都有。”
“你们怎么知道钱捐的是给那些流浪狗呢?”
“就刚刚那个发视频的平台,那是蒋姨自己的号发的。里面常发布一些流浪狗的视频,里面也会公布捐款地址。”兰小龙看着陈展,觉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行了,回头把她的号发我,你去忙吧。”陈展冲兰小龙摆摆手,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
“天眼查上没有那家肉狗场的信息,我觉得十有八九是个幌子。”我转身把办公室门关上。
“你看,这是小龙给我的地址,这是那台货车上的GPS轨迹。这台车昨天刚去过那个救助站,而且时间是在夜里。你说,一台贩狗的货车为啥夜里去那个救助站?”陈展神情严肃盯着我。
我愣住了,我明白陈展的意思,这事情的复杂程度可能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会不会是个误会?她去买狗,人家就是把狗送去而已。”我试探地问。
“还想查下去么?”陈展笑着问我。
“查,几百条狗的命也是命!要是真有人利用那么多好心人的善心骗钱,把救助来的狗再卖给那些狗贩,这种人绝对不能放过。”我毫不犹豫地说。
陈展点开兰小龙发来的蒋姨视频账户,里面果然是很多她平时喂养流浪狗的内容,还有她领头在高速拦截狗贩货车的视频,拍摄和剪辑都很专业,很多镜头既触目惊心又让人心生感动。
其中最新的一条视频引起了我们的关注,她在视频里预告,最近有一部贩运流浪狗的货车要运到南方,号召大家跟她去拦截车辆,并在视频里详细公布了时间和路线。
“乖乖,这么多人看啊?”陈展留意了下视频的阅览量,在线人数有几十万人,都对蒋姨表示支持和赞赏,还有人给她不停刷着礼物。
我虽然不玩视频直播,但也算略懂,这样的直播,视频主人即使和平台分成,每次也能收到数万的费用。
“没想到这个还挺赚钱的。”陈展一脸艳羡。
我默默地盯着视频,脑子里忽然有了个想法,“我有个主意,可以试试这个蒋姨到底有没有问题。”
“啥主意?”陈展仍旧眼睛没有离开视频。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我学着视频里的配音严肃地说。
我找来兰小龙,给他交代了一个任务。
★★★
第二天因为有些事情耽搁,我和陈展打开视频的时候,蒋姨他们已经成功拦截下一部满载流浪狗的货车,铁笼里都是蜷成一团的狗。
视频里,跟车的狗贩收到了钱,同意将狗送到蒋姨的“救助站”。周围的志愿者十分激动,高呼胜利。
后续的视频里,这些狗确实被送到了一处环境整洁的救助站,许多闻讯而来的志愿者忙前忙后照顾这些刚刚被救下来的狗,场面十分感人。
晚上的时候,兰小龙终于回来,一脸疲惫。
“忙完了?情况怎么样?”我递了瓶水给他。
兰小龙被我派去蒋姨的“救助站”做了一天志愿者,忙前忙后,一点也没停歇。
兰小龙一口气把水喝完,抹了把嘴对我说:“师傅,那里狗实在太多了,很多脏活苦活还是蒋姨她在做,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看她真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
一直坐在角落里玩着手机的陈展,忽然放下手机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没问题。”
兰小龙看看我们,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
“现在怎么办?”陈展问我。
“等着看吧,但愿我错了。”我看着兰小龙的背影,也叹了口气。
过了几天,兰小龙又去了趟“救助站”,和以往一样累得不行才回来。
“师傅,狗少了。我问了蒋姨,她说有好心人来领养走了不少,也有些刚救回来就不行了,只好埋了。”兰小龙情绪复杂地看着我。
陈展听到,走过来说:“看下吧,现在什么位置。”
我犹豫了一会,从抽屉里摸出一台手机,设备锁定了几个GPS的信号。
“唉……”当我点开这几个GPS信号,看到定位信息,三人不由同时叹了口气。
除个别信号显示还是蒋姨的救助站里,其他的位置均显示在三墩大港桥附近某处,也就是我和陈展最初去过的那个“黑狗场”。
那天,我找到兰小龙让他帮我去买几个粗点的狗项圈,我在里面装上了GPS定位器。这些狗项圈交由兰小龙悄悄带去蒋姨的“救助站”,找机会给其中的几只流浪狗戴上。
那几只流浪狗出现在“黑狗场”里,情况也很清楚了,蒋姨很可能将这些被救下的狗又卖给了曹哥那帮人。
当事实真正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却也开心不起来,大家各怀心思,长久不说话。
“报警吧,这事构成诈骗了。”陈展摇摇头,掏出烟走到屋外。
“可那些狗怎么办?”兰小龙跟上前问。
“在那女人手里还不是一样被人吃了。”陈展回了一句。
“这事警察能管么?”我担心这情况警察也帮不上什么忙。
“问问小刘吧,别再说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陈展想了想说。
刘警官接到我电话,仔细询问了这事后,觉得我们的证据还不充分,就凭几个GPS信号以及我们的推测,并不能证明蒋姨是利用人们的善心进行诈骗。
刘警官有些无奈地说:“不是我说话难听,这年头人的事情都管不过来,谁还有时间管狗啊。”
我和陈展沉默了。他接着说:“你说钱被骗了,可人家要说钱都买了狗粮吃掉或者看病打针用掉了,你上哪查去?除非你说的那个人自己投案自首,不然这事情很难查清楚。”
原本以为只要能证明蒋姨把“救助站”里的狗转卖给了曹哥,就能将这个救狗贩狗的团伙彻底端掉,可刘警官的话让我有些沮丧。
陈展也很无奈:“这事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再看看吧。”
可眼睁睁看着许多无辜的狗就这样成为一帮黑心肠人的赚钱工具,那么多爱心人士的善举被利用,我不甘心。
气愤归气愤,怎么将这伙人的套路摸清楚,彻底揭露他们的敛财伎俩,不让更多人上当受骗成为眼下当务之急。
就在我们接下来不知道怎么办时,曹哥主动打电话过来,说他手里有批狗肉能以很低的价格出售,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接手。
我和陈展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新的线索。
“正好,看看这个曹哥那到底什么情况,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我建议陈展和对方应承下来,见机行事。
再次见到曹哥,他态度明显比之前好了很多。约我们见面的地方是市郊的一处冷藏出租冰库。
“陈老板,我们这里到了批狗肉,比市面上便宜不知道多少。你们看有兴趣全部吃进吗?”曹哥将面前的一个冷柜打开,伴随着一股腥臭味,展现我们面前的是叠成山的狗尸,全部冻得硬邦邦,带着冰碴。
粗看下来,里面什么狗都有,少说也有数千条。陈展假装还是担心卫生问题:“这么多?没病吧?”
“瞧你说的!有病我们怎么敢卖给你们,做生意也要讲信誉不是。”曹哥亲昵地搂住陈展的肩膀。
“这么多狗,我们店还没开,不知道该怎么消化啊?”我面带忧虑地说。
曹哥松开陈展,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兄弟,买到就是赚到。用不了,你们可以转给其他人啊。你看看路边那些卖羊肉串有几个用真的羊肉,还不是拿这些肉冒充的。”
毕竟我们不是真开狗肉馆的,这些狗再便宜也不敢买,陈展借口回去考虑考虑,婉转拒绝了曹哥。
见我们不打算买,曹哥有些不快,盯着我们看了半天,还是让我们走了。
★★★
回来后,陈展在我的建议下,将冷库的情况和之前收集的线索了告知了一位熟悉的记者朋友小A,请他再去仔细调查为何郊区的冷库有如此众多的狗尸,这些低价出售的狗尸是从哪里来?又销往何处?
这些线索极具新闻性和煽动力,小A一听就兴奋起来。
很快,他也乔装成商贩通过自己的途径接触上了曹哥,证实了我们提供的线索真实性。
过了一段时间,一篇精心撰写的调查新闻“数千狗尸藏身郊区,去向成谜”在网络火爆了起来。
尤其是小A偷偷在身上藏了偷拍设备,拍下了冷库中令人震撼的成百上千具狗尸,视频极具感染力,让人过目难忘。
虽然文中没有明确证据指向蒋姨的“救助站”,但是嗅觉敏锐的媒体还是从中找到了许多关于蒋姨的可疑之处,纷纷自行挖掘其中内幕。
可惜当有关部门行动起来,去曹哥的冷库以及黑狗场查抄的时候,那两处已经是人去楼空,只剩下满地血迹和污秽。
就在越来越多人开始质疑曹哥这些狗尸来源时,蒋姨因为涉嫌诈骗终于被已掌握线索的警方给控制起来。
陈展好奇此事的处理,约了那位一直跟踪此案的小A吃饭。对方如约而至,寒暄几句后,转为正题。
“那个蒋姨实在不容易。”两杯酒下肚,小A的话匣子算是打开了。
根据警方后来的调查,蒋姨的老公有家暴,为了女儿,蒋姨一直隐忍。
好不容易女儿上了寄宿中学,蒋姨就搬到女儿学校附近居住,希望远离有家暴倾向的老公,也希望可以随时照料女儿。
蒋姨平时就喜欢喂养流浪动物,时常在自己小区里经常喂养流浪猫,流浪狗。搬出来后,她陆续收养了很多流浪狗和流浪猫。
由于时常被邻居投诉,也为了照料这些小动物们,她又搬到稍远村镇一处带院子的农民房。
慢慢地,很多人知道后,都把自己捡来的流浪狗和流浪猫送到这里,蒋姨来者不拒,统统收留下来,小小的院子里最多时养了几十条狗和猫,全靠蒋姨在外面兼职做保姆挣点钱来维持。
短视频平台兴起后,有人将救助站的故事分享到网络上,瞬间引来很多人的关注。
网络力量十分巨大,几个礼拜下来,蒋姨这里就成了杭州乃至浙江著名的小动物救助中心,要求捐款捐物的爱心人一时间让蒋姨不知所措。
让蒋姨意想不到的是,自己原本只是出于善心,打发下无聊时间,疏解内心的孤寂,这才喂养了这么多的流浪动物。
可突如其来的赞许和荣誉将蒋姨推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越来越多的宠物主人将自己不想养的,甚至生病的宠物往救助站一丢就不再过问,蒋姨背负的开销比以前还要多,收到的捐助款也只是一阵风潮,很快就消耗在每日无尽的小院开销之中。
无力负担流浪狗开销的老人
虽然小院每天来很多所谓“志愿者”,但是这些人来了都忙着拍照、合影,发朋友圈,真正伸手能帮着一起清洁卫生、打扫环境的少之又少。
救助的流浪狗和猫是越来越多,其中动物们看病吃药,吃喝拉撒每天的狗粮、猫粮、猫砂以及各种给养都让蒋姨再也难堪重负。
蒋姨的老公无意间看到新闻,觉得蒋姨得了许多捐助,藏了不少钱,找上门要钱。蒋姨有苦难言,还没辩解几句,又被老公殴打了一顿,部分现金被老公搜走。
在巨大经济压力和意外事故的冲击下,蒋姨对自己所坚持的事业产生了怀疑,心态渐渐开始转化。
就在这时,知晓蒋姨境况的曹哥主动找上,居然提出要和蒋姨合作。
蒋姨和曹哥原本是水火不容的“冤家”,蒋姨不知道多少次从曹哥那里救回可能要被送到餐桌的流浪狗。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甚至是曹哥的“财神爷”。
曹哥内心也很钦佩蒋姨的毅力和坚持,但毕竟他是个生意人,利益至上。
一直以来,曹哥都是做的“地下生意”,即盗狗、贩狗一条龙买卖。只是这生意上不得台面,还要时时提防类似蒋姨这样的爱狗人士突击拦截以及市场监管等风险。
他和蒋姨打过几次交道,也看了许多“爱狗人士拦截狗贩车辆,集体募捐救助流浪狗”的新闻,他居然琢磨出了一个生财之道。
曹哥知道网上有很多喜欢狗的爱心人士,最见不得就是狗被人吃掉,特别是那些可能是家养的宠物狗。他知道蒋姨买狗,用的就是这些爱心人士的捐款。
在“高人”指点下,曹哥计划搭建若干个网络平台,邀请蒋姨入驻,发布各类有关流浪猫狗的视频和图片,甚至现场直播蒋姨与狗贩抬价,狗狗被虐的场景,制造悲情气氛。
紧接着蒋姨利用自己的知名度开始进行网络劝捐,鼓动观看视频的网友捐款救狗;等款到了账户,将狗转移到蒋姨的救助站喂养,需要的时候再悄悄将救助站的狗集中到自己的黑狗场。
同样的事情可以过段时间再来重复一遍,反正网络从来不缺乏“爱心人士”,更不缺在网络上振臂高呼煽风点火的“键盘侠”。
看了很多新闻的曹哥心里清楚,这些爱心人士只是单纯地表达自己爱狗的情感,多花点钱也无所谓,至于从狗贩和餐桌上救下来那些狗后面怎么样,极少有人会关注。
计划的关键是需要蒋姨的配合,有了蒋姨的配合,整个计划可谓天衣无缝,毫无风险,坐等收钱。
蒋姨起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曹哥的合作想法,她觉得这简直是对她这么多年救助小动物事业的莫大侮辱。
可蒋姨的丈夫是个废物,只会伸手要钱和动手打人,孩子正在上学,她做保姆的薪水根本不能维持生活。巨大的生活压力和经济压力让蒋姨抬不起头,万般无奈下,蒋姨最终答应和曹哥合作。
她提出,她只是和曹哥合作表演来募集捐款,得来的捐款必须一人一半,但是曹哥必须妥善安置这些作为“道具”的流浪狗。
面对蒋姨的回心转意,曹哥喜出望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蒋姨的所有提议。
最初,蒋姨还担心有志愿者询问狗的去向,可大多数人的爱心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多人并不真正关心流浪狗,大多是一时兴起,为了拍照发朋友圈。
就这样,蒋姨和曹哥在线上和线下唱起了双簧。一个是不顾危险救狗的“英雄人物”;另一个是坐地起价,当场虐狗的黑心狗贩,双方表演的越投入越真实,网友的情绪就越容易被调动起来,也越容易鼓动大家捐钱救助。
因为蒋姨的知名度,她的视频直播浏览量很大,加上视频内容真实感人,所以每一轮表演下来得到的捐款都超数十万,远远超过一车狗运到南方的售价。
警方调查得知,曹哥他们并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找蒋姨这样的爱心人士合作,而是有好几个合作对象。
曹哥很清楚,同样的把戏在同一个地方最多玩个两三次就得收手,否则很容易穿帮。时间差不多了,再换个地方,利用网络继续上演一出出“救狗”的把戏。
至于最后转作为“道具”的流浪狗,他们根本不会悉心照料,病死、饿死占了大多数。
可即使这样,曹哥仍然有办法从这些死去的狗身上再榨取最后的价值:他把死去的狗统统冷冻起来,然后以低价卖给各类开餐馆以及路边摊的商贩。
据说,警察找到蒋姨时候,她十分平静,甚至提前整理好了若干次和曹哥的合作记录以及凭证等待这一天。
蒋姨已经从网上看到那条关于冷库狗尸的新闻,她看到视频后,内心彻底崩溃。蒋姨彻底意识到自己在作孽,她苦心维持多年的流浪动物救助事业彻底走向深渊。
目前,蒋姨因为合伙诈骗被警方收押,她的救助小院已经关闭,曹哥一伙人也被捕,并将转移到其他地方的狗尸做了无害处理。
此事经网上散布开后,许多人都在痛骂蒋姨,可当有人号召大家将蒋姨小院内的流浪宠物领养回家,却响应者寥寥。
最后,警方只好出面协调其他几家正规的动物救助机构将院内的小动物分批进行收养。
说到这里,小A晃动着杯子,叹了口气:“蒋姨压根没想到曹哥会这样对待狗,网上太多这样的人了,打着公益的幌子做着宠物贩子的勾当,抓也抓不完。还有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多流浪猫狗都是哪来的?”
面对小A的感慨,我和陈展默默无语,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喝。
事后,陈展在公司各个门店都贴出了领养信息,还号召很多朋友帮忙扩散信息,鼓励大家去救助机构领养那些可怜的流浪动物。
只是在每份领养信息下,我都用红字标注:请扪心自问,你真的做好收养它们的准备了吗?
*文中配图均来自网络,仅用于补充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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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朱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