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讲述的东汉为什么会出现道德的两极化?

东汉道德的两极化

咸丰八年(一八五八)十一月十八日,冬至,浙江山阴终日阴霾,下午稍寒,有霁色,深夜冷甚。虚岁二十的下第秀才李慈铭,在夏日晒得要死冬日又如冰窟的书房中正读《后汉书》。到卷六十三,纵是温习,心仍怦怦乱跳,不能自已,遂成诗:

严冬夜气肃,坐读李、杜传。二公志匡国,岂计死难。忠言留史书,寸心与不烂。开编对正色,金石立可贯。中流悬一壶,万古竟长旦。回复涕泗下,孤愤触羁贱。悲风起中宵,静听万物战。吾心出光明,短檠一灯敛。奇节在天地,读书兆忧患。名士固不祥,惨恻迫世乱。杀身以成仁,卑末无自见。更鼓阑,掩卷起三叹。(《越缦堂日记》)

这里的李、杜,说的是东汉的儒臣李固、杜乔。他们是为了国家社稷敢于对抗权臣甘冒身死的典型。他们都明知人生中不可调和的冲突:“专为义则伤生,专为生则骞义,专为物则害智,专为己则损仁。”但他们的选择是:“若义重于生,舍生可也;生重于义,全生可也。上以残暗失君道,下以笃固尽臣节。臣节尽而死之,则为杀身以成仁,去之不为求生以害仁也。”(《李杜列传·论》)

写下这段文字不易,拿生命来实践更是违背生物学的本性。但在崇尚气节之东汉,以身殉道真的为数非鲜,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并非只是写在纸上的玩意儿。他们的所作所为,有时真如一首正气磅礴的长诗,可惊天地而泣鬼神。坚强的气节和高尚的道德易于制造崇高的悲剧,同时也更容易打动人们的心。李慈铭的那首诗虽然不十分高明,但是他自述平生“最爱《后汉书》,昕夕不去手”,道出了他的独特情怀——他不能更衷心地喜爱那部倾向更为复杂其实也更为深沉伟大的《史记》。面对茫茫无边的黑暗,唯有一颗心明亮如故,奋然与之抗争,哪怕悲风肃杀,万物颤栗,那颗明亮的心烛虽摇曳不已,仍屏息凝神,不服不屈,试图呼唤天地中的一切团结一起,抗拒黑暗。李诗正表达了这个催人涕下的意象。

吕思勉认为,中国文化在两汉之间有一大转变。西汉知识分子对社会政治全面攻击。东汉以后,此类议论,渐不复闻(《秦汉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二零零五年版,194页)。确实,他抓住了西汉思想转变的关节点。在王莽托古改制失败后,儒家唯有高举道德旗帜,以此来延续士人传统的一线命脉,所以道德建设自刘秀始则为举义的士大夫军队所遵循,当政后更是动用国家权威和机关予以培植。赵翼言:“西汉开国,功臣多出于亡命无赖。至东汉中兴,则诸将帅皆有儒者气象。”光武帝刘秀“本好学问,非同汉高之儒冠置溺也,而诸将之应运而兴者,亦皆多近于儒”(《廿二史札记·卷四·东汉功臣多近儒》)。刘秀转移一代风气,继之的明帝能亲自讲学。士子习学成风,开门授徒达千余人的大儒史不绝书。其次,是建立支撑道德建设的制度。国家最高学府——太学的学生,汉武帝时定为五十人,汉质帝时则增到三万多人,且延续至东汉末。东汉的中央和地方高级官员皆有考察任用人才的权力和义务。考察人才不是光看他对儒家经典把握的广度和深度,更是注重他在社会实际中的言行。在一个交通落后、媒介缺乏的农业社会,人们的口头评价及其传播的广度自然而然地成为主要标准。饱学及尊奉、践行儒家学说者,必有机会名动天下,甚至被拜为三公。东汉政治在历代不算好,关键是除了前面两三个外,其余的皇帝或小不更事、或昏庸无能。但是东汉社会的正气,那种为了正义甘愿牺牲的情怀,却一直为后代所仰慕。这种看法不仅为李慈铭独有,更是历代大儒司马光、朱熹、顾炎武、王夫之等的共识。司马光说:“自三代即亡,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资治通鉴》卷六十八)。王夫之也说:“东汉三代以下称盛治,莫有过焉。”(《读通鉴论》卷六)。顾炎武更是用一句《诗经》中的诗句高度概括了东汉士大夫的气节:“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日知录·两汉风俗》)

然而东汉王朝毕竟崩溃。作为一个在百姓中有着天授合法性的历时弥久的王朝,它在实际灭亡后又借用别的形式苟延残喘了许多年(曹操即是深谙其中奥秘的高手)。但道德终究不能挽救政治。而且在政治崩溃的时候,众人不能不发现其实道德也早已崩溃。今天看其道德的崩溃,真的是通过各种途径实现的。

首先,是道德能不能抵抗现实政治权力。是的,我们承认道德可以抵御政治腐败。但是道德是软实力,政治则掌握杀头的权力。两者相较,孰为胜?从比较历史学和比较政治学的角度看,至少在印度,宗教凌驾于政治之上,现实统治者的存在是为了保护宗教的。但在中国,从来没有发展出一套可以支持儒家的意识形态对抗皇权的系统:“天人感应”暧昧难言,法律仅仅是帝王应时的工具(“前王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杜周语),所有的官位、经济收入、社会地位均为君主所赐。如此,道德纵然良好,又如何抵御无所不在的权力?道德不是好好先生,不是中庸之道。王符《潜夫论·贤难》就说:“忠正之言,非徒誉人而已也,必有触焉。”它不是专说人家好话的,它一定要触犯不道德者的利益。到了这个人家要整你的时候,哪怕是皇帝了解你都没有用。晁错、京房不是都见知于皇帝后来皆死于非命吗?我们看东汉众多的名士抨击奸佞,前赴后继,终究难以抗拒权力的淫威。

其次,更为隐秘且可怕的,是节操之士的败坏节操。这不是指那种骗子:将爵位等让给弟弟、博取重义之名,然后再通过别的途径拿回,名声、实利一个都不缺少。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东汉尚名节》中专门说到不止一个这样的人。这里更应该提到谭嗣同歌咏过的“望门投止”的张俭。他劾奉中常侍侯览,侯览反告其为党,于是发文搜捕。张俭望门投止,追捕者蹑踪而至,将收留过张俭的家族疯狂杀戮,“伏重诛者以十数,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党锢列传》)。即使是你为真理不顾一切,但是你不顾一切的手段不就在伤害你自己的目的吗?敢于以真理抗争强权的士人固然需要无比的自信,但缺少自我反思和批判的道德之士有时更会极端地伤害道德。至于节操之士意气用事、行事失误的更是史不绝书,最著者如窦武、陈蕃尽诛宦官之议,激起宦官中的良善之辈如朱瑀的奋起还击:“中官放纵者,自可诛耳。我曹何罪,而当尽见族灭?”窦、陈反被诛杀。

最后,制度的磨损亦是东汉道德崩溃的一大缘由。如果今人指责古代中国有好人没有好制度,那根本无需一辩,因为说这等话的人全然无知。古代中国设计过多少立意深远的良好制度?更应关注的是这些良好的制度为何很快地磨损,堕落为与其原意相左甚至相反。如东汉,前面所提到的制度有二:办学与察举。办学制度改变不大,所以东汉经学成绩斐然。相比起教育,察举自然更为关键,那是“学而优则仕”的根本途径。察举是看你的优异行为,参考社会公论。但是优异行为可以伪装,再进一步是完全可以虚构,不就是一支笔写来写去的事么?社会公论也是一般,“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何况公论又有什么数据保证,又用什么手段认定?一切一切最后全由察举者自己说了算。尽管对察举者本人的行为也有事后的处分追溯,但是面对一个强权者或一个送礼者的请托,只要是够分量,日后的事情只能先不去想。更有甚者,是买官卖官的风气大盛。拿钱买出来的人才,他上任后首要之事,除了捞钱补回成本再求得利外,还能要求他治国平天下吗?所以葛洪在评论灵、献之世的官员选拔时说:“台阁失选用于上,州郡轻贡举于下。……故时人语云:‘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又云:‘古人欲达勤诵经,今世图官免治生。’”(《抱朴子外篇·察举》)“免治生”者,勉力捞钱过日子者也!而在这一过程中,公众舆论的表面性和绝对性,有时也帮着倒忙。

作者:卢敦基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