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色的海
青海湖的清晨,即使是在盛夏的七月,也依然冰凉得让人颤抖。我裹上现买的外套,带好头盔和墨镜,蹬上租来的自行车,箭一般地冲进了洒满阳光的公路。
在我身后远去的这个小镇,叫西海镇。50多年前,它是中国最大的秘密所在——二二一厂,承载国家尊严和命运的核武器研制基地。
90年代,这个诞生了中国第一枚原子弹和氢弹的地方,在悄然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后,深藏功与名,摇身一变,成了海北州的首府和环湖骑行者的大本营。
西海镇(来自图虫创意)▼
西海镇并不在青海湖的西侧,恰恰相反,它坐落在青海湖的正东方。西海其实是青海湖的古称,意思是中国西方的海。
西汉末年,权倾朝野的王莽分别在汉朝领土的东、南、北三个方向设置了东海郡、南海郡和北海郡,唯独没有西海郡,王莽的强迫症犯了,便派出使团到西边找海。
一行人从长安出发,越秦岭,渡黄河,来到青海湖畔,用重金诱使羌人献地归顺,并在青海湖周边设置西海郡。
浩瀚如海的青海湖(摄影?孤城)▼
东南西北,四海会同,王莽为篡汉自立所做的舆论准备让青海湖第一次登上了中原王朝的历史舞台。
在西海镇东南10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座方形的古城遗址,当地人称其为“三角城”,那便是2000多年前西海郡的郡治所在。
从西海镇向南出发,沿环湖东路,穿过金银滩草原,没过多久就会远远地望见一道山岭横卧在前方,这便是日月山,祁连山脉中极小的一个分支。
远山为日月山脉(摄影?孤城)▼
日月山的平均海拔有4000米,但站在海拔3200米的草原上看,这并不是一座高大雄伟的山。对于那些体力好的骑行者,咬咬牙,甚至可以一鼓作气冲上垭口。
然而,日月山的隆起却让青海湖一带的地貌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青海湖在诞生之初本是一个淡水湖,雨水和雪山融水汇流成河,由四周注入湖中,溢出的湖水又通过湖泊东南部的河流泄入古黄河。环湖的河谷与盆地,气候温润,水草丰美,这个由高山与大湖组成的生态地理单元,成为黄河流域远古人类最早的活动区域之一。
大约13万年前,地质运动使得青海湖东面的日月山快速隆起,出湖口水流倒灌,从此河水只进不出,青海湖由外流湖变成了内陆湖。
当湖泊的入水量与蒸发量达到动态平衡的时候,湖面渐渐平静下来,河水中所携带的盐分在湖中日积月累,青海湖又逐渐演化成了咸水湖。
青海湖与日月山(来自摄图网)▼
全长仅百余公里的日月山所扮演的角色是惊人的,它不仅是青海湖的天然水坝,还是我国内流区和外流区、季风区和非季风区、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以及汉文化圈和藏文化圈的分界线。
除此之外,日月山还是经由河湟谷地进入青藏高原的一道门槛,对于一路西行的人而言,跨过日月山也就告别了和中原的联系,走进了一个风格迥异的天地。
青海湖周边的地貌格局(制图?孤城)▼
公元641年初春,文成公主的和亲队伍顶着高原上的寒风翻过日月山,来到青海湖畔。传说,16岁的公主面对陌生而荒凉的世界,一度难掩内心的苦楚,泪流满面。
也许,是青海湖的美丽与宁静,最终安慰了公主的思念,给了她继续向西的勇气,中国的史书上才留下一段温暖的民族赞歌。
文成公主曾走过的日月山口(来自昵图网)▼
文成公主的远嫁换来大唐和吐蕃近30年的交好,她途径青海湖进藏的道路便是日后使臣和商旅频繁往来的唐蕃古道。
青海湖湖区自古就是一个东来西往的交通枢纽,除了唐蕃古道,丝绸之路最重要的辅路羌中道也要从青海湖畔穿过。
今天,崎岖的古道已被平整的柏油路所取代,紧贴青海湖南北两岸分别去往西藏和新疆的两条国道上依旧是川流不息的车辆,通往世界屋脊的青藏铁路也选择从湖边延展而过。
掠过湖畔的火车(来自摄图网)▼
青海湖如一块海绵吸收着历史的点点滴滴,远古人类的烟火、丝路商旅的喧嚣、民族文化的碰撞,最终不过都化作了湖水的一丝咸。
时间的车轮碾过,历史的碎片已无从找寻,而不曾变过的是这片湖水悄无声息的四季轮回。
三月末,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湖面上厚厚的冰层在月色里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咔嚓的声响是极小的,冰面一块接一块地塌落进水里,到黎明时分,青海湖已经改变了整个冬季里银白而萧瑟的模样——开湖了!
当阳光从日月山缓缓地移动到湖心,一声高亢的鸟叫突然从空中传来,湖泊睁开了碧蓝的眼睛。
一群斑头雁群历经数千公里的跋涉,翻越喜马拉雅和唐古拉山,满身风雪地从远方归来,降落在青海湖边的浅水沼泽。
几天后,一个接一个的身影从蓝天里轰然出现。
鱼鸥和鸬鹚来了,棕头鸭来了,黑颈鹤和白天鹅也华丽丽地到来。
此刻的青海湖依旧寒冷禀冽,杳无人烟。
但对于候鸟而言,青海湖的春天已然开始。西岸的鸟岛上,爱情正蓬勃。
五月,气温转暖,无数鸟宝宝破壳而出。
它们满怀惊奇地探索着危机四伏的新世界,一抹鹅黄点亮了整个湖面。
而在湖面以下,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也开始上演。
青海湖特有的湟鱼,到了产卵的季节。
湟鱼没有鳞片,当地人又称之为裸鲤。它们的性腺无法在咸水中发育成熟,每年的5~8月份,必须洄游到河流的淡水中去产卵。因为刚孵化的幼鱼在淡水中停留的时间越长,成活率就越高,所以每一条待产的湟鱼都会拼力游得更远一些。
可越往上游,河流越浅,水流越急,这注定是一段困难重重的旅程。
数万只水鸟守在湟鱼的必经之路上,准备大餐一顿。人类为灌溉而修筑的水坝也成为湟鱼洄游途中的噩梦。
但它们依旧一往无前。它们将不断跳跃,冲破一切阻力,至死方休。
七月,牧草返青,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次第盛开。黄、绿、蓝三种色调会将天地间的一切空隙填满。
这是青海湖最漂亮的时候,湖畔的牧民爱惜她的盛装,赶着牛羊迁移到了布哈河上游的夏季牧场。
圣湖展开臂膀,全世界的客人纷至沓来。
人们怀着相同的愿望在湖畔相遇。
三百六十度,三百六十公里。
从五岁的小孩到七十岁的老人,他们放下了一切标签和负担。
此刻,以环湖者的身份,在平坦的公路上,在流动的花海中,在一片如梦似幻的蓝色空间里,纵情驰骋。
世界上再没有哪一个地方拥有如此丰盛的美景。一步之遥,沙丘和草原相持;一湖之隔,雪山和花海并存。
美丽的青海湖不停地变换着颜色,从黛绿到浅蓝,从昏黄到绯红,你很难知道下一眼看到她时是什么样子。
总有云朵堆积在天边,不动声色地演绎着惊人的大剧,总有任性的风和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日出时,蒸腾在空中的湖水化作露珠,挂上每个草尖。马儿起得很早,赶着吃最嫩的牧草,飞鸟试了试嗓子,热闹地唱起歌来。
日落时分,太阳不再咄咄逼人,柔和的光线笼罩大地,山坡更显得舒缓,牦牛更显得懒散,风儿停滞了,连时间都仿佛放慢了脚步。
夜晚,温度骤降,星河转移到头顶,湖水褪去颜色,融入无边的黑夜。湖畔若有橘色的灯火,那是不眠的人掌灯孤坐,和璀璨的群星一起闪烁。
十月,热闹的夏天走到了尾声。
在旺盛的日子过后,总是有些疲倦,青海湖困了。
九月底的一天,候鸟们似乎在窃窃私语,不多时,它们各自展翅,朝着天际线飞去,过了很久也没有回来。
11月,青海湖开始结冰,最后黑颈鹤也飞向了南方。
12月湖面完全封冻,在湖心山上苦修了一年的僧尼踩着冰面来到岸边的村庄采购物资,为下一个四季轮回做好准备。
湖泊是有生命的,一个内陆湖的发展和人的成长一样,有幼年期、青年期、中年期和老年期。
学者们用每升湖水的含盐量来划分湖泊的属性,含盐小于1克的为淡水湖,也即幼年期;含盐在1~35克的称微咸水湖,相当于青年期;含盐在35~50克之间的是咸水湖,相当于中年期;含盐大于50克的则是步入老年期的盐湖了。
含盐量超过300克的茶卡盐湖(摄影?孤城)▼
青海湖每升湖水的含盐量在12.5克左右,刚好处在风华正茂的青年期,恰是朝气蓬勃,生龙活虎的年纪。
然而,你可能无法想象,让一个原本有着上千万年寿命的湖泊迅速衰老会是那么轻易的事。
20世纪以来,人们在青海湖流域的过度放牧和盲目开垦,使得入湖河流由上百条锐减至不到40条,其中超过一半还时常断流。
到2004年,青海湖的最大水深已由20世纪初的37.5米变为25米,水位下降了近13米,面积缩减了15%,湖水含盐量上升到了16克每升,湟鱼也登上了《中国物种红色名录》的濒危榜单。
与此同时,环湖地区有超过1000万亩的草原发生了退化,沙丘和风沙土地的面积达到了800平方公里,并且仍在以每年10平方公里的速度继续扩大。
面对一连串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人们的态度终于发生了扭转。2003年8月《青海湖流域生态环境保护条例》正式实施,中国第一大湖的生死存亡被以法律的形式摆在了首要的位置。
让人欣慰的是,经过近十五年的综合治理,青海湖的水位已由2004年的3192.77米上升到了2018年的3195.41米。枯水期湖面面积恢复到4432.69平方公里,比2004年多了170多平方公里,相当于增加了26个西湖。
尽管这不到3米的水位上涨有气候变暖、降雨增多的影响,但也一定有湖区的人们为涵养水土所付出的诸多努力。
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曾组织过一次湖泊选美,评选中国最美的五大湖,青海湖毫无争议地拔得头魁。
从此以后,“中国最美湖泊”的招牌便竖在了青海湖畔。
无数人怀抱美好的祈愿绕湖环游,但很少有人知道,这最美的湖同时也是中国腹地最重要的生态屏障。
如果青海湖彻底干涸,环湖地区的植被也将随之消亡,西部的荒漠将毫无阻拦地向前推进,最终和北方的荒漠连成一片向东部碾压……
所以,保护青海湖的意义不只是保护了候鸟和湟鱼的栖息地,也不只是维护了青藏高原东北角的生态安全,还在无形中遏止了两大沙漠联手向人口密集区入侵的可能。
青海湖的藏语名字叫雍措赤雪嘉姆,意为碧玉湖赤雪女王。在藏族人心中,她是一座拥有神力的圣湖,庇护苍生,也惩罚亵渎。
青海湖近百年来的演化变迁也在告诫我们,要有敬畏之心。
因为,湖泊如镜,会将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倒映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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