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以降关于儒的讨论与展开,为什么要以胡适《说儒》为帽子?

胡适《说儒》疏说       

林同济曾这样评价说:“胡适之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可算是开山之作。以今日的眼光与标准看去,这本书的内容,许多地方难免草率,全部结构也嫌散漫,可说聪明有余,深入不足。开山之作从来都是如此的。”“大家都怪着,为什么胡先生大纲的第二卷(大纲只出了上卷)到今日还不出来。我揣测他并不是材料缺乏,根本问题,恐怕是他已经不能再继续第一卷的作风而写出第二卷,要写的话,他必要从头写起!”“然而《中国哲学史大纲》终不失它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的真价值、真作用——它划出一个新时代。”林同济的观察是细致的,胡适确实很早就推翻了他原来的认识:“六年前胡先生自家就坦率告诉我说,他对他从前关于中国思想史的见解,已经全部推翻了。他那时候正在缮写《说儒》一文。”(《第三期的中国学术思潮》)照林同济的说法,胡适的《说儒》其实是他思想史研究的变法。

从渊源上说,胡适明确以章太炎的研究为前导,而章太炎的方法乃是名学方法与历史方法的结合。《原儒》说:“儒有三科,关达、类、私之名。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私名为儒……”胡适在肯定章太炎成就的同时又感到不满足,《说儒》就是胡适所作的补充。而论文的观点总以这一条为最关键:“儒是殷民族的教士;他们的衣服是殷服,他们的宗教是殷礼,他们的人生观是亡国遗民的柔逊的人生观。”胡适没有放过儒的两个基本古义,即《说文》和周易需卦所讲的柔与迟滞之义。“而需是密云未雨,故为迟待疑滞之象……需,事之贼也。”“所以儒的第一义是一种穿戴古衣冠,外貌表示文弱迂缓的人。”胡适详细考论了服制方面的问题,就是为了说明儒为殷人之后这样一个核心意思。“从儒服是殷服的线索上,我们可以大胆地推想:最初的儒都是殷人,都是殷的遗民,他们穿戴殷的古衣冠,习行殷的古礼。这是儒的第二个古义。”

在胡适的论证中,有这样一个意思是非常关键的,即殷、周民族混居了六七百年,两者的原始差异渐渐消磨,不容易为后世察觉。实际上,单就礼俗而言,殷、周便有明显的不同,比如三年丧的问题。胡适认为,孔子讲三年丧原是殷人的礼俗,至于周人则是既葬除服。因此三年丧并不具有普泛的意义,尽管孔子为他的主张和理论找了种种的理由,像三年去父母之怀一类,但当时即遭到孔门弟子(如宰我)的质疑。周人对殷人的统治是恩威并用的,所以殷人的礼俗周人没有过多地干预。这种情况有点像满人对汉人的态度,汉人是缠足的,但满人不缠足,也不干预汉人的习惯。虽然是考史,但我们能够清楚看到胡适不同意什么。比如孔子所拟定的价值系统就不能夸大为人类之一般,它并不具有经义性。关于三年丧的问题,实际上有两点值得考虑:一是三年丧为殷人的礼俗,殷灭亡后,在周人的统治下很痛苦,本身有浓厚的丧的情绪,而维持自己的礼俗便有一种标示意味,这些胡适论述得很清楚。另外儒是以为人助葬相礼为职业的,尤其是所谓小人儒,孔子便多次为人助葬,所以丧的思想发达在儒者并不奇怪。像僧道后来在丧事中就扮演了很要紧的角色。胡适的考证工作本身说明,儒的价值体系、道德系统是不能反历史地夸大的。比如说:“到了孟子,他竟说三年丧是‘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的了。到《礼记·三年问》的作者,他竟说三年丧‘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而事实却是,“三年之丧是儒的丧礼,但不是他们的创制,只是殷民族的丧礼——正如儒衣儒冠不是他们的创制,只是殷民族的乡服”。所以《说儒》首先是一篇文化论文,它的技术细节还在其次,胡适写这篇论文隐含地表达了他对很多文化主义的回应。

任何一种人文,其普泛价值的建立,原本都是因承于某个具体的原始,就像儒服乃是因于殷民族的乡服那样。根据胡适的说法,儒之名在文化史上原来是与“殷”关联在一起的。“商之名起于殷贾,正如儒之名起于殷士。”但是到了周朝统治的时候,儒却成了亡国忍辱的一个特殊阶层。而且儒的位置好像处在一个上下交际的地段,“大概周士是统治阶级的最下层,而殷士是受治遗民的最上层”。这里明显有一个需要细心分别的节目,就是殷士与周士的轻重差别。儒在周朝已经不再是真正的士了,至少是有一个地位退化的情况。关于殷周民族的不同差异,后人已不容易有感性的了解。胡适说,“我们现在还不明白殷周民族在语言文字上有多大的区别”,就反映了这一点。但是,“几百年之中,殷商民族文化终究逐渐征服了那人数较少的西土民族”。这里面的同化过程也是显而易见的。“殷周两民族的逐渐同化,其中自然有自觉的方式,也有不自觉的方式。”如果说不自觉的同化是历史不得不然的综合情势所决定的,那么,“那自觉的同化,依我们看来,与儒的一个阶级或职业很有重大的关系”。“这就是去做臣仆。”所以,我们必须要予以关注的,便是儒的历史品质之形成这一问题。在这方面,胡适的论述详细而当理,本身已构成一个系统的义理定位。

胡适指出,孔子以前,儒的流品很杂,有君子儒,也有小人儒。而儒首先是要放到殷这个限定内去讨论的。首先是儒的职业问题,即作为殷的亡国遗民,他们是靠什么存活的,怎样生存。胡适是从依附关系上来解释的。他特别引《周易》需卦加以说明:“儒在酒食,是有饭吃了,是他最适宜的地位。”“需卦所说似是指一个受压迫的智识阶级,处在忧患险难的环境,待时而动,谋一个饮食之道。这就是儒。”儒在酒食,是需卦九五爻的内容。正是这样的生存样态,造成了儒(或者说加固了儒)“术士”的特点。“儒的职业需要博学多能,故广义的儒为术士的通称。”“天久不雨,国君也得请教于儒者。这可见当时的儒者是各种方面的教师与顾问。”这些显然都属于小人儒的方面,是由柔逊的寄生性所决定的,即殷亡以后确立起来的一种根深蒂固的从属性。“儒是殷民族的教士,靠他们的宗教知识为衣食之端。”胡适把儒(至少是早期的儒)描述得寒伧是显而易见的,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特别解释说:“如果还有人觉得我在上文描写儒的生活有点近于有心毁谤孔门圣贤,那么,我只好请他平心静气想想孔子自己说他的生活……”

关于君子儒,尤其是孔子所代表的经过变革和提升的中兴的儒,其历史品质又是怎样的呢?胡适有一个总括的意思,说得相当清楚。“但这个广义的、来源甚古的儒,怎样变成了孔门学者的私名呢?这固然是孔子个人的伟大成绩,其中也有很重要的历史的原因。孔子是儒的中兴领袖,而不是儒教的创始者。儒教的伸展是殷亡以后五六百年的一个伟大的历史趋势;孔子只是这个历史趋势的最伟大的代表者,他的成绩也只是这个五六百年的历史运动的一个庄严灿烂的成功。”而“这个历史运动是殷遗民的民族运动”。历史原因方面,胡适谈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点,就是“五百年必有圣者兴”的“悬记”,这件事是与宋襄公的事迹对照着说的。胡适提到宋襄公用鄫子祭次雎之社,是因为他迷信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预言,“这样恢复一个野蛮的旧俗,都有取悦于民众的意思”。因为宋本来是殷的遗留,最能够代表殷,所以宋襄公便抱有一个成为复兴殷商的王者的念头。虽然悬记“引起了宋襄公复兴殷商的野心”,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而这一次民族复兴的运动失败以后,希望便落在一个将兴的圣王身上,这个人就是孔子。

胡适认为,孔子所以能够中兴“儒”,首先是因为他认清了文化逐渐混合的趋势。统治中国既久的周文化既然已无法拒绝,就只能冲破那民族的界限。由于后起的文化湮没了老文化,所以就连老文化的中心“都不能继续保存他们的文献了”。既然孔子有这样透辟的历史见解,他自然能放弃传统的保守主义。所以才有吾从周的口号,把殷民族的“祝人儒”变成了全国人的师儒。胡适这样评价说:“从一个亡国民族的教士阶级,变到调和三代文化的师儒;用吾从周的博大精神,担起了仁以为己任的绝大使命——这是孔子的新儒教。”所以说,“儒的中兴,其实是儒的放大”。“孔子的伟大贡献正在这种博大的择善的新精神,他是没有那狭义的畛域观念的。”胡适的这些说法,很有一些文化自况的味道。实际上,与同时代的所有学者一样,胡适也不能不在论文中透出东西文化交合的消息,这是那一代学人都会有的宿命;有很多说法显然都是二十世纪的某种自道。比如胡适说孔子的自信,实际上就反映了他自己的自信。“到了孔子,他对自己有绝大信心,对他领导的文化教育运动也有绝大信心。”“所以他自己没有那种亡国遗民的柔逊取容的心理。”“有教无类,这四个字在今日好像很平常,但在两千五百年前,这样平等的教育观必定是很震动社会的一个革命学说。”虽然这些只是胡适对孔子的评价,但却处处使人觉得像是新文化运动的自况。

其实在讲孔子以外,胡适对孔门的议论并不好。这种反差也透射出:一方面胡适所处的时代仍然尊孔,迫使胡适不得不做出种种协调,或者说圆通处理;而另一方面,胡适对历史中的儒又确实有很多看法,他的理智不允许自己表现出尊儒之态,这样自然会造成一个心理上的拉扯与紧张。加之对钱穆、冯友兰等学者定孔子的年代在前、大有立教主的意思的反对,都使得胡适在保持对孔子的客气之外,再也无法克制。尽管这些都是隐晦的。他说:“《檀弓》所记,已够使人厌倦,使人失望,使人感觉孔子的门风真是及身而绝了。”因为孔门弟子绝大多数还是只在小节上讨营生,孔子的风范并没有流行多远。“孔子和这班大弟子本来都是殷儒商祝,孔子只是那个职业里出来的一个有远见的领袖,而他的弟子仍多是那个治丧相礼的职业中人。”这才是孔子与孔门弟子的根本区别。孔子并不是没有职业痕迹,帮助原壤治丧就能说明孔子的职业痕迹,不过孔子是能见其大而已。当然从另一方面,相对于孔门弟子说,胡适还是承认了孔子的教主色彩。他说:“孔子有博学、知礼的名誉,又有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精神,故相传他的弟子有三千之多,这就是他的职业了。”这里所说的职业,与治丧相礼那种职业显然又有了不同,不如说更像是弘教的事业。“他不但自己临死还自认是殷人,并且还有天下宗予的教主思想。”从《檀弓》记孔子将死的一段,“还可以听见一位自信为应运而生的圣者的最后绝望的叹声”。

胡适总结说,孔子把柔逊的儒改造发展为弘毅的儒,“也就是《中庸》说的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这才是孔子要提倡的那种弘毅的新儒行”,而“柔逊谦卑不过是其一端而已”。孔子的业绩,主要也就体现在这种对儒的扩充上。“所以他把那柔懦的儒和杀身成仁的武士合并在一块,造成了一种新的儒行。”“这就是见危致命的武士道的君子。”把武士道、成仁与儒说在一起,是否反映了时代对强毅的要求呢?所谓从历史思想中发掘种种切合于现实的资源,同时这种对传统的姿态还能赢得同情?“这是一个新的理想境界,绝不是那治丧相礼以为衣食之端的柔懦的儒的境界了。”这样的描写,很使人想起新旧约全书的启示,好像历史中的新旧教之间往往有一个鲜明的分际似的。胡适在研究过程中是否受到了约书思维的启发呢?他用文学的笔调这样写孔子:他把儒抬高了、放大了,“他做了那中兴的儒的不祧的宗主;他也成了外邦人的光……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最后这句话,很有约书的味道,胡适大概是有意这样用的。结合前面胡适谈孔子的教主思想,我们可以明白,近世以来宗教在文化生活中的侵入,使得学人不自觉地会在平时的思考中留下种种的影响痕迹。比如儒家是否宗教的问题,便是一个十分“近代”的问题。从大方面说,所有这些细节都在表明一个宗教博弈时代的来临。世界进入宗教博弈时代是必然的,胡适的文化研究及思路也不能脱离此氛围的影响。概言之,人文就是冲突,二十世纪尤其如此。

可以说,自二十世纪以降的所有关于儒的问题的讨论与展开,看来都不得不以《说儒》为帽子。因为胡适这篇论文本身有一种标示意义,就是要把儒的原始情况还原。而这篇论文又至少以三个人的工作为基础,就是章太炎、傅斯年、胡适对儒的问题的考论。说到这里,便不能不指出,民国以后新儒学的问题是不能脱离《说儒》去考虑的。尽管儒学是一个历史活体,而不是死体,并且考史决定论也难以成立。但是基本的事实基础却很难完全离析掉,而剩下的乃是:对事实本身的考订能够精确到哪一步。《说儒》用自圆的论证,使我们可以初步相信原始儒的情况不会相去太远。因此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胡适对文化的批评不能单纯看作西学的作用,而更直接地有“对本身的观察和理智作用”为元素。简单地说,就是历史中的儒本身有很多胡适不能接受的东西,所以唐君毅要求胡适不要攻击传统文化,这显然不合适(参见王寿南主编《中国历代思想家·唐君毅》部分)。实际上,胡适对传统文化有很多回护,这些在《胡适全集》中反映得很清楚,不必枚举。总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说儒》为二十世纪以降的人文(尤其是儒的开展)提供了某种严整性,这才是最要紧的。

我们之所以不厌其详地看胡适的观点,并不是因为胡适研究现在成了显学,而是因为儒学与当代的关系这一问题。平心而说,孔子的时代,儒已经不行了(参见《儒行》),更不要说现代。孔子要为他的时代做出一番努力、付出一份辛苦,现代人更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们说,以后中国文化道路的选择应该是“百家”的,而不是儒家的,因为百家比儒家更为广阔。那么,百家和儒家的标准是什么呢?简单地说,就是绝对自我认同。即:自己认同什么,就是什么。比如我认同儒家,那么我就是儒家;我认同百家,那么就是百家。按照这一准则(自己认同什么就是什么),像武训那样笃信儒教的,肯定就是儒家了。尽管他是一个乞丐,不识字,但他只能是儒家。同样的道理,一个人对儒家学说了解再深,如果他笃信基督教,那么他只能是一个基督徒,而不可能是儒家。这倒不是鼓动异端精神,而是只能这么算,这就是正名,也就是名算法。决定一切的乃是绝对自我,即自我认同。这就是认同决定论。加入党派或者需要批准,但是“自认”却无从批准。凡终极的都是简单的。古人讲“自作元命”,也包含这个意思。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不对儒学的现代生命力问题表示一个基本的看法。其实所谓儒学的生命力(包括现在和将来)应该是不成其为问题的,我们只要看一看经典中大量的技术内容和资源就能够明白这一点,比如《儒行》。如果要展开详细的申论,必须很大的篇幅才行。但儒既为“术士”之称,其技术含量当然是不少的;而孔子之儒尤以立身、治国的方案为多。现代人谈到儒家,往往是家庭伦理、孝道一类印象派的东西居多,这是不对的,把问题简单化了。尤其从文化论上来说,经过新儒家派学者的助长,儒学及儒学问题就更不可能保持“雍容舒泰”,而显得煞有介事、神经兮兮了。正如《大学》中所言,心有所忧患,则其心不正。唐君毅谓:“真正的智慧是生于忧患。”(《中国文化与世界》)这与《大学》的说法显然不符。究其根源,新儒派学者的读书来源、学术出身,或者来自西学,或者来自佛学;学成定型以后,由于文化上的感情而出入儒学,这样的训练当然是夹生的。即使用力于儒学,大多也只是局限于宋、明一块,而不能得历史之全。借用马一浮的话来说,新儒学派的根本问题,就是“错了路头”(《泰和会语》)。因此,回到平实的常态,才是真正的出路。未来文化的评价标准本来就是多端的,现在影响我们生活的很多前端的元素,就源自印第安和黑非洲。对此,我们又如何论呢?所以,近代以来文化论者们发言之无当,就是显而易见的了。实际上,国家历史境况对人的影响才是主导的。但文化是有范围的概念,任何一种文化,注定了只能和“一些人”发生关系。如果从人群量来谈论、考评文化问题,这本身便有“膨胀”之嫌。想一想孔子时代儒的处境,以及历代儒者的惨淡经营,现代人一时的困顿又算什么呢?如果以为儒在历史中是天之骄子,那就错了,因为一切果实都是前人辛苦做出来的,是争取来的,原初并没有什么现成掉下来的东西。我们说,儒学未来的生命力、前路,也应该是在这里面找。

作者:季蒙 程汉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