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的秋波公案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酒馆。”电影《卡萨布兰卡》这句经典台词道尽了机缘的宿命感。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折,落魄张生路过蒲州,偶至普救寺一游,偏偏就在佛殿撞见崔莺莺。张生第一反应是:“呀!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他“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一边搜肠刮肚地唱赞眼前的神仙姐姐,一边说着“我死也”的疯癫话。就这么一个照面,张生已经悲剧性地预感到“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明清时代,几乎所有的《西厢》评点都指出,“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乃一部《西厢》之关窍。相国小姐莺莺临去时的顾盼之意,尽在不言之中。张生也真好眼力、解风情,捕捉到了这一转秋波的无言鼓励。晚明行销一时的容与堂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批道:“张生也不是俗人,赏鉴家!赏鉴家!”
临去秋波那一转的美人意态,在张生看来,“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着实令读者浮想联翩。现存六种明万历年间刊刻的《西厢记》,卷首均收入一幅款识为“吴越唐寅摹”的《莺莺遗艳》小像,据说这幅小像是唐伯虎《莺莺折花图》的印刷版。画中莺莺侧着芙蓉脸,支颐微笑,端的是宜嗔宜喜春风面,回眸一笑百媚生。明代坊间还流传着一幅传说是南宋画院待诏陈居中的《崔娘莺莺真像》,正统年间,祝枝山说他曾看到过这幅陈居中版的莺莺真像:“继于疁城僧院中见一本,大略相类,妖妍宛约,故犹动人。”(《怀星堂集》)
疁城就是现在的上海市嘉定区。祝枝山这段话的亮点在于,这幅“莺莺真像”收藏在僧院中。可是,僧众们每日价凝视这“妖妍宛约”的莺莺写真,是否有碍于清修呢?
晚明文人圈流传着一个段子,表明“莺莺真像”不仅可供把玩,更有启发禅悟的奇妙功用。据说明中叶的武英殿大学士丘濬,某日曾至某佛寺,见四壁俱画《西厢》。丘濬惊问:“空门安得有此?”僧人从容答来:“老僧从此悟禅。”丘学士不解:“何处得悟?”答曰:“是‘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
禅有活参,亦有死参。僧舍画《西厢》,以“莺莺真像”悟禅,当属以空传空的活参。“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妙就妙在十字之内,有莺莺的秋波,更有张生“怎当他”三字的勘破。当日莺莺“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观看者不仅有张生,亦有和尚法聪,可是勘破莺莺风情,被莺莺“风魔”的只有张生。张燕瑾注说:“相传释迦牟尼于灵山会说法,拈花示众,众不解其意,惟有弟子摩诃迦叶破颜微笑,后遂以拈花微笑喻心心相印。此化用其意。”考虑到“捻”与“拈”都是用两三个手指头夹取东西,捻花微笑与禅宗“拈花一笑”确有某些共通的深意。
莺莺走到门前“临去秋波一转”,以目传心,被张生觑出那么点意思来,一旁的法聪犹自懵懂,于是,张生意犹未尽、喋喋不休地向法聪详解那莺莺如何“眼角儿留情处,脚踪儿将心事传”。这个场景,活脱就是佛寺参禅时已悟弟子不无得意地向懵懂同门讲解“如何是佛祖拈花意”。
如此看来,僧人也许是在莺莺“将花笑捻”的画像里,体味着类似于拈花一笑的电光石火,深味到了勘破“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喜悦。如此活参,令无数风流才子玩味再三,崇祯年间,冯梦龙的《情史》、《古今谭概》和张岱的《快园道古》都收录了这个故事。
关于从《西厢记》悟禅的问题,晚明还有另一个故事。《耳谈》讲到一则朱元璋微服私访的故事:“太祖高皇帝,尝微行,过一寺,见扮《西厢记》者,曰:‘空门安得扮此?’僧对曰:‘老衲从此悟禅。’曰:‘从那一句悟?’对曰:‘乃是怎当他临去时秋波那一转。’帝已颔之。”
其实早在宋代,禅师们就常常“竿木随身,逢场作戏”,凭借角色扮演来修证禅悟。朱元璋遇到的这位老僧看来是位“西厢粉”,居然在佛寺里组织搬演《西厢记》,只是不知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妙目顾盼情态,和尚如何扮得?《耳谈》最后一句说,对于这种通过艺术方式探讨参禅的行为,朱元璋是报以点头称许的。
有好演剧悟禅者,自然也就有好观剧悟禅者。崇祯年间,闵遇五在《会真六幻》序言中说道:“昔有老禅,笃爱斯剧,人问:‘佳境安在?’曰:‘怎当他临去时秋波那一转’。”闵氏叹道:“此老可谓善入戏场者矣。第犹是句中玄尚隔玄中玄也。”表扬老禅师独具慧眼,能从戏文中拈出这句最是“玄中玄”的玄语,“会得此意,逢场作戏可也,袖手旁观可也”。
《西厢记》之文、之戏、之画,在老禅师的眼中,在在俱是禅悟之机。这种新鲜的参法,正与晚明“以情悟禅”之风合拍,所谓证得“色空不二”是也。崇祯年间的徐士俊《古今词统》有一评语说得切:“怨女狂夫并为佛子,读者果能会得此意,则秋波一转,亦是禅机一部,《词统》无异《五灯会元》耳。”
到了清代初年,禅林就有了一桩公案叫作“临去秋波那一转”。禅宗的公案类似法律的案例与范例,主要记录在著名禅师的“语录”、“灯录”之中。公案是禅门中人的共同知识,禅师每开示一桩公案,无须详解来龙去脉,门人就已知其机锋所在。
顺治年间,广西曹洞宗的大和尚德宗,借此公案来讲解《摩尼珠颂》的妙处:“于中那转秋波趣,不是风流人,岂明此颂句到、意到、理到、事到?”本来话说到这里已经够明白了,可还是有些学生不知是故意追问还是不解求教:“请问如何是那转秋波趣?”德宗答:“只许佳人独自知。”学生还是不依不饶:“不是风流人岂明?又作么生?”
所谓“又作么生”,是禅师在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常用的反问句,意思是那又如何、那又怎么样。面对如此不识趣的木头,德宗和尚只好无奈地说:“深领。”——你自己好好琢磨去吧(《迳庭宗禅师语录》) 。
尤侗曾经模拟张生的语气,写了一篇八股制义《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结构严格按照八股文的起承转合,语气却是绮丽的“西厢体”。文章结语处,尤侗给读者布置了功课:“抑老僧四壁画《西厢》,而悟禅恰在个中。盖一转者,情禅也。参学人试于此下一转语。”尤侗指明秋波一转乃是“情禅”,要求读者根据自己的参禅体悟“下一转语”,就是给出勘验、印证机锋的个人心得。
“一转语”在禅宗公案问答中至关重要,若悟境不彻,一转语就会下得牛头不对马嘴。《景德传灯录·百丈怀海禅师》甚至说:“古人只错对一转语,五百生堕野狐身。”可见是否下对一转语是禅师悟性高低的一个重要指标。在这里,禅宗话语体系中的一转语,恰好跟《西厢》戏文“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形成了“互文性”(Intertextuality) 。因此,尤侗的八股制义虽是戏谑之作,却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如何是那转秋波趣?
游戏八股文一出,传诵者众。顺治十五年(一六五八) ,此文传抄到了顺治皇帝手里。顺治十分倾倒,专门找来弘觉禅师一起参详:“请老和尚下。”弘觉回答:“不是山僧境界。”当时弘觉的大弟子天岸昇也在旁侍听,顺治转头又问:“天岸何如?”天岸答道:“不风流处也风流。”
师徒两人的一转语,各有千秋。身为丛林领袖的弘觉和尚避开机锋,似答非答,既可理解为“山僧不识风流趣”,又可理解为“山僧境界尚有欠缺”,还可理解为“眼前意”,一种公案问答的惯用技巧。此种妙处,正如赵州和尚以“庭前柏树子”来回答“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就是将形而上的“秋波趣”拨转为形而下的“眼前意”。
天岸“不风流处也风流”出自宋僧子益的名诗《赵州勘婆》:“尽道赵州勘婆子,不知婆子勘赵州,有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诗中称赞赵州和尚勘破五台山婆子,显示随处作主的禅意。后来“不风流处也风流”逐渐成为公案问答中的“万能答案”,用于应付“即心即佛”相关的所有机锋。天岸昇不愧为弘觉的首座弟子,将这句“大路货”用得恰到好处。莺莺的秋波那一转,恰在“情不情”,风流不风流之间。
据《弘觉忞禅师北游集》记载,顺治对于弘觉师徒的一转语颇为满意,“上为大笑”。这本《北游集》记录顺治曾多次与弘觉讨论《西厢记》曲文,据说顺治还批阅了新鲜出炉的金圣叹批点《西厢记》的才子书,评价金圣叹“才高而见僻”。有了这些共同研习《西厢记》的经验,才有了后来在勘破“如何是那转秋波趣”之时,皇帝与禅师,于戏文、于公案皆达到“如来拈花、迦叶微笑”的默契。
整整一部《西厢记》,由普救寺佛殿上“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而起,崔莺莺与张生的相遇相爱皆发生在佛寺西厢,玉成崔张姻缘的又是普救寺僧人法本、法聪,可以说,《西厢记》文本早与佛教“结缘”。佛殿撞见莺莺时,张生感叹:“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谁又能预想到,“临去秋波那一转”也令明清之际的禅僧们拾得万种思量?莺莺的临去秋波,被丛林中人独沽一味,成了高级趣味的禅门公案,僧人士子们,机锋往来于“那转秋波趣”之间,以情悟禅,自色悟空,穿过《西厢》之方便法门,到达禅悟之彼岸。
清初岭南曹洞宗的函昰禅师说过:“世尊拈花是一出好戏。”禅眼观之,戏与禅本是一味,一出好戏,亦是一宗好公案。元代的高则诚写《琵琶记》,一开场就祈求读者观众说:“知音君子,这般另做眼儿看。”《西厢记》何其幸运!这一等禅僧,便是那另做眼儿看的千古知音。
作者:吴真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