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伦之外
因缘际会, 在华人社会的四个主要地区里(大陆、香港、澳门、台湾), 我都曾教过书。一方面是教学和研究上职业性的关注, 一方面是智识上的好奇使然, 我常在脑海里比较这四个地区的大小点滴。我曾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 在台湾、香港、澳门, 街上很少看到两车擦撞,然而, 在中国大陆, 无论是在济南、上海、南京、武汉、杭州等城市, 擦撞的现象所在多有, 几乎无日无之。为了检验我的观察是否平实可靠, 我也曾问过各地的学生,答案确实呼应观察。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在大陆的都会区里, 两车擦撞的比例特别高? 难道, 这种现象会一直持续下去?
五伦
传统文化里, 无论儒道墨法, 都非常重视伦常。五伦, 可以说是伦常关系的结晶。在君臣、父子、 夫妇、兄弟、朋友之间, 有一套众所尊崇的行为准则, 称为“五伦”。用白话文来表示, 就是界定彼此相处互动时的游戏规则。
五伦似乎你知我知, 自古已然, 卑之无甚高论。其实不然。五伦的特色, 值得稍作说明。首先, 基本上, 五伦是以男性为轴线, 界定人际关系。女性的种种关系, 是并行线般呼应的潜规则。其次, 五伦关系都隐含尊卑长幼, 包括朋友。不认识的人相识, 立刻会循年纪辈分, 分出兄弟; 梁山伯好汉, 没有血缘, 也分出兄长弟幼。分出长幼尊卑的主要好处, 是彼此相处有规则可循, 降低互动的成本。
一九八零年前后, 李国鼎(原先攻读物理, 后来推动经济建设, 对台湾的经济发展有重大贡献)指出“五伦”的缺失, 发人深省。对于华人文化而言, 有振声起聩的作用。然而, 暮鼓晨钟, 并没有激起太多的涟漪或回响。李氏认为: 传统社会里, 流动性小, 人际之间的相处, 确实可以透过五伦而有效运作。一个人的生活里, 就是由五伦延伸出去的人际网络。彼此揖让进退, 各有所据。然而, 现代社会里, 特别是在都会区里, 一个人接触互动的, 主要都是“不知名的第三者”—超市里的售货员、高速公路上相邻车道的驾驶员、同一电梯里短暂相处共乘的人等等。这些人都不在传统五伦的网络上, 五伦无从发挥功能。因此, 现代社会需要“第六伦”—群己关系, 一个人和陌生人、不知名的第三者之间, 彼此相处互动的游戏规则。而且, 这些关系, 都是彼此平等, 没有尊卑从属。第六伦的前提, 和五伦大不相同。五伦关系, 都是彼此相识的人情关系(personal relations); 群己关系, 是彼此不认识的非人情关系(impersonal relations)。
现代社会的组成, 主要是基于非人情关系。第六伦既指出传统文化的盲点, 又揭橥建设现代社会的关键(之一),真是一针见血。
第六伦
由第六伦来解读擦撞的现象, 一目了然。因为改革开放、经济快速发展, 大陆的都会区逐渐形成。人际之间的互动, 陌生人之间的相处, 游戏规则还付诸阙如。因此, 如果在农村乡镇里, 驾驶人彼此相识, 彼此谦让, 不可能发生擦撞。都会区里, 没有五伦可以依恃, 又没有第六伦, 彼此互不相让, 自然容易有冲突摩擦。擦撞只是例子之一而已,超市地铁里, 彼此大声对骂的情形, 也所在多有。背后的原因, 同出一辙:平等相处的游戏规则还没有形成。
由第六伦观察华人社会, 特别是现代化的过程, 有诸多启示。就近取譬, 不妨考虑大陆近二十年来所推动的选举。邓小平“南巡”,确定了改革开放的路线,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政治领域里的进展亦步亦趋。一九八九年,正式在农村基层开始,由村民直接投票选举书记和村长。定时改选,开启了地方自治的先河。观念上,由下而上、由基层往中央,确实是发展民主的稳健措施。村之上还有城镇、县市、省乃至于整个中国大陆,循序渐进、不疾不徐、稳扎稳打,水到自然可以渠成。然而,事实证明,在这条民主之路上,摸着石头过河的做法却是命运多蹇。原因很简单,因为一开始就选错了出发点。
在农村里进行选举,是新生事物。对于新生事物,自然是循过去的行为模式、风俗习惯和人际网络来因应。因此,透过传统社会里繁复绵密的“关系”,动用人情关说拉票、买票贿选;威胁与利诱双管齐下,文明和野蛮交互运用。不断重复的场景,令人不得不疑虑困惑:难道这就是举世颂扬的民主吗?其实,如果不是由农村开始,而是由都会区先试行推动,稳健成熟之后,再横向纵向发展──水平地往城镇农村推展,垂直地往上一层的省市中央推动──将会是很不一样的景况。
原因也很简单,都会区里有一些特质,更利于选举投票的做法:流动人口较多,人际网络较松,教育水平较高,社会条件较好,民众自主性较强,司法资源较丰饶等等,这些因素会使得贿赂买票困难,透过人情操纵或左右选举不易。换句话说,支持一人一票和票票等值的条件,都会区要远远优于农村地区。以都会区为起点,民主的脚步将是明快平坦的;以农村为起点,民主的步伐将是沉重曲折、充满荆棘和坎坷的。
由社会科学和旁观者的角度着眼,两相对照,取舍并不困难。然而,为何中国大陆会选择一条崎岖难行的民主之路呢?存在不一定合理,存在一定有原因。两点解释,或许虽不中亦不远矣:对于决策而言,欠缺社会科学的相关知识;对于执政者而言,由农村开始影响小而风险低。两个因素相互影响,结果就是漫漫长路。
也是希望工程
李国鼎提出第六伦之后,曾经组成“群我伦理促进会”,由台湾大学校长孙震教授担任理事长。然而,经历二十多年的努力,成果有限。原因之一,可能是没有对症下药。雕塑第六伦,关键在于“一个人和不知名的第三者之间”,能发展出可以操作、共存共荣、可长可久的游戏规则。仔细想想,其实有很多平实可行的方式。
首先, 参考日本。这是七十年前就可以自制航空母舰、“二战”对华人社会造成重大伤害的近邻(近敌)。日本社会的特色, 已有许多生动的描述(本尼迪克特的《菊花与剑》,张燕淳的《日本四季》)。透过各种方式,日本人从小培养合群和团队意识。电视上大受欢迎的节目《三十三人、三十四脚》,是典型的例子。二人三脚,是两人之间,把彼此相靠的脚绑住,然后设法行动。玩过这种游戏的人都知道, 二人三脚要能行动,并不容易。以此延伸,三十三人三十四脚的困难度,可想而知。
然而, 日本国小五六年级阶段,发展出这种全国性的活动,而且成为竞赛。电视转播,全国决赛的过程里,被淘汰的队伍,小朋友抱头痛哭; 教练精神讲话,向队员们鞠躬,感谢他们的付出和表现。这是不折不扣的寓教育于游戏,从小培养国民抑己为群,和不同人(身高体重参差不齐)共处的能力和韧性!
其次,二十余年前我在台大任教开始,就采取制式做法:修课同学(本科和研究生一样)分组,四人为一组, 共同完成作业,包括课前预习提问、课后习题和专题。等我到香港、大陆、澳门教学,采取同样的做法。刚开始,同学们通常会取巧,指定一人,大家轮流。慢慢地,体会到三个臭皮匠、交流合作的好处,都乐此不疲。数不清有多少次, 四地的学生课后表示:从小到大,德智体“群”美是教育目标,可是,从来没有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群育”。如果从更早就开始以这种方式来学习,智识上的进境想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华人教育, 鼓励个人表现、单打独斗,力求自己金榜题名、独占鳌头。一胎化之后的小霸主,更是“群育”的重大挑战(梦魇)。
再其次,雕塑群己关系的第六伦,并不是遥不可及, 其实就在我们的身边, 杭州西湖边、南京玄武湖旁、台北中正纪念堂广场,以及各个城市里数不清的大小空地上,早晚都有一群群的人聚在一起,唱歌、跳韵律舞、打拳、踢毽子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人因为共同的兴趣而相聚, 彼此没有尊卑高下的从属关系。可是,选场地、带设备、安排曲目等等,有一些共同的事务要处理。因此,日积月累,在平等的基础上, 这些人孕育和发展出处理共同事务的习惯和能力。抽象来看,这就是群己关系的第六伦,更是民主社会的基础所在。
在社会科学里, 第六伦的概念还有很大的探讨空间。对于华人社会和中华文化而言, 也有重大的意义。华人社会能不能孕育出差强人意、可长可久的民主, 第六伦(群己关系)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另一方面,日本(和韩国)对于群育的重视, 本身也是有兴味的课题。培养团队精神的重要方式之一,是雕塑每个成员的羞耻心。因此,为了荣誉(基于羞耻心)而自杀,在日韩社会里时有所闻。相形之下, 华人社会里这么做的情况并不多。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作者:熊秉元
来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