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花开】
来源:洪流法眼(ID:hongliu-lawy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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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回老家沧普,进了中级法院。
去法院报到时,政治处的老王问我想不想去刑庭,说刑庭缺人手。我暗想这老王的话貌似听起来很客气,但我刚到这里,哪里有资格挑肥拣瘦,就说一切听院里安排。
老王听了很满意地点点头,问:“你啥时可以来上班?”
我说:“我歇一天就可以过来。”
老王很满意地说:“不错不错,你这样就可以领一个半月工资了。”
老王带了我从五楼下到四楼,转进一间办公室,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穿制服的面无表情的老法官,老王说:“喏,这个就是你们詹庭长,你就叫他老庭长好了。”
我赶忙说:“老庭长好,以后还要多指教。”
老庭长脸上露出笑容,说:“你是大学生,你要多教给我们知识才对。”
我的脸不由红起来,想起以前在学校里泡台球室录像厅烧烤摊和去学校图书馆看闲书的日子。
老庭长带着我在庭里各个办公室转了转,把庭里的徐副庭长、封老四、牛三、电杆、老黄、康师傅等人以及内勤孙婻介绍给我,并把我的位置安排到封老四的办公室。封老四一听我和他一间办公室,马上风风火火地开始扫地搬桌子,为我清空地方。
刚到法院上班没几天,老庭长来我办公室,问我:“以前见过死人没?”
我说:“在昆明中院实习时,带教老师带着上过刑场。”
毕业前在昆明中院实习时,带教老师带我上过一次刑场,做验明正身的工作。那次我穿了带教老师借给我的肥大的法院制服,大盖帽勉强能箍住我的头顶。头天晚上去给死刑犯送达死刑执行命令,我回到宾馆后一晚上没睡着,心里一直想着明天的执行死刑到底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执行死刑时,我在刑场上手抖个不停,连字都写不利索。尖利的枪声和犯人被子弹穿过胸膛后扑倒在泥土里沉重的扑哧声,像钉子一样钉进了我的记忆。
老庭长笑,说:“不是要你上刑场,是西佤县有个走私毒品案,你跟着一起去一趟,量刑重的话可能要执行死刑。你没什么忌讳吧?”
老庭长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能说我不去。于是就说反正我刚上班也没什么事,就一起克(云南方言,“去”的意思)吧。
就这样,我第一次到西佤县出差,给一个走私毒品案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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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佤山,一年四季都可以观赏到宛若仙境、如梦如幻的云海。尤其是在秋冬两季,佤山云海最为壮观。每天,云海随着时辰和气温的变化而变化,在天地之间构成了一幅绮丽无比的天然画卷。
△佤山的风景真是没得说
西佤县城位于云南西南角突出部,步行很容易就可以到缅甸。县城在半山腰上,主要街道都是台阶,县城常年阴雨绵绵,云雾缭绕,台阶上也长满了青苔。
县城很小,抽一支香烟就可以走完全城。城里有个足球场,踢球的一不小心把球踢出场外就要到山坡下找球。
我们到的那天遇到赶街天,街上人不少。老王师慢悠悠地开着北京吉普,顺着城里唯一的一条马路往县法院晃荡。到街心花园时,我说:“老王师,他们的街心花园雕塑是水牛么?”
老王师撇撇嘴,说:“那个是佤族牵来卖的水牛,什么雕塑。”
我仔细看看,那些水牛雕塑开始动起来。原来佤族把几头水牛直接拴在了街心花园一个雄纠纠气昂昂叉着腰的男人雕塑的手腕上。
还没到县法院,就看见两个穿法院制服的人远远地坐在路边。老王师说这两个肯定是县法院的人了。走近了停车一问,果然是。
西佤县地方小人口少,常年没啥案子,法院里的人闲得发慌,听说有中院的人要下来开庭都很开心,所以一大早就派了刑庭的小张和岩盆来路边候着。
电杆跟县法院的人熟,见了都能叫出名字。进了刑庭办公室,就听到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说领导来了领导来了。电杆说:“这是刑庭庭长刘亚玲,很能喝酒。”
大家寒暄了一会儿,彼此介绍,电杆把手往我这里一招,说:“这个是我们刑庭刚来的高材生,叫洪流。”然后斜眼看看封老四,封老四没说什么,微笑着挠挠自己的头发。
刘亚玲说:“啊哟洪流还有小胡子,你们中院的法官就是帅嘛,咋个胡子也可以留。你这种小帅哥我们这里的佤族小姑娘最喜欢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老王师在旁边笑,说:“你们佤族怕是喜欢洪流这颗头呢。”
我问为啥?
刘亚玲咯咯笑,说:“洪流你不知道,以前佤族部落都是去砍仇人部落的人头拿回来摆在桌子上祭谷子,人头的头发胡子越多越吉利,这样第二年就可以有好收成呢。不过现在法律不给砍人头了,大家只好砍个牛头摆着。”
△佤族的牛头祭祀
刘亚玲说:“晚上我们克岩盆家喝水酒,哪个喝得少砍哪个的头。”
佤族人和沧普其他少数民族一样,嗜酒如命,他们用山泉和小红米酿出的水酒独树一帜,入口甘甜,几无酒味。通常是一帮人围着酒坛坐成一圈,大家共用一个用竹节做成的酒杯,第一个人先盛满一杯,喝完后再盛第二杯,喝完后的第一个人有权决定将杯子交给谁,想给谁喝就将盛满酒的酒杯给谁,然后冲着他说“啊”。第二个人就必须把杯中的酒喝下去,喝完再如此交接下去。
到了岩盆家,岩盆指着他家的酒坛说:“这坛酒我已经摆了好一阵了,就等着中院的领导来。你们来我们佤山我们真高兴,今天一定要好好喝一台。”
我看看那酒坛,估计能装个三四十斤。
那天晚上都不记得吃了啥,只记得大家都在拿着竹节酒杯“啊啊”地叫。酒的口感清甜甘冽,那个酒杯转来转去就在我们中院来的几个人手中。喝到最后我说刘庭长我实在不行了,说完坐下去就再也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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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记忆恢复,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封老四说:“快点快点,我们公告是八点半开庭。老王师赶紧去看守所提人,你们赶紧起来。”
我睁开眼睛,感觉天旋地转,头疼欲裂,浑身的关节淋巴都是酸痛的,想死的心都有。
我说:“封老四还是你厉害,昨晚的水酒咋没整着你。”
封老四说:“哪样没整着,我半夜起来吐了三次了。”
我扭头看看旁边床上的电杆,人好像死了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
去下面餐厅吃早餐,看到馒头稀饭都受不了,逼着自己喝了一碗粥,回到房间就吐了。
△这水酒劲够大的
案子由封老四当审判长,封老四说:“云南省沧普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今天在这里依法公开开庭审理被告人赵富贵、樊为谋走私毒品一案,下面核对被告人身份。老赵,你先讲一下自己的基本情况。”
坐在两边的我和电杆都望望封老四,下面的公诉人也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封老四,封老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第二次对被告人说:“老赵,你把自己的身份情况讲一下,姓名,住址,出生年月。”
愣愣的赵富贵“哦”了一声,然后开始讲自己的基本情况。
开完庭,我对封老四说:“你这是酒没醒?居然称呼被告人老赵?”
封老四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说:“不是吧?”
电杆说:“不是?问问孙婻,庭审笔录都给记下来了。”然后朝孙婻挤挤眼睛。
孙婻说:“嗯,记下来了。”
封老四脸一红,说:“划掉,赶紧划掉,昨天酒喝多了。”
被告人赵富贵和樊为谋是叔侄两个,回族,云南大理永和乡人,这个乡人多地少,很多人都出来做毒品生意,被抓到的也为数众多。据老庭长说每年6·26和10·26,这个乡的很多人家都会收到法院的执行死刑通知,所以又有“寡妇乡”之称。
叔侄俩个从大理出来,到缅甸买了两件海洛因,分别乘了两辆班车,从西佤前往沧普,在路上被堵卡的缉毒警截获。先查到侄儿樊为谋,再在第二辆班车上抓获了叔叔赵富贵。
法庭上,叔叔赵富贵一个劲儿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说之前樊为谋从没干过毒品,这次是他把侄儿带出来的,樊为谋连毒品是啥都不知道。
此外,武警堵卡时,先查获侄儿,是侄儿把叔叔交代出来的,可以算是检举情节。
开完庭往招待所走的路上,我看见刘亚玲也在往招待所走,她看到我们说:“咋个就开完了?你们比我们基层法院动作快多了嘛,要么中午再喝一点酒回一回?”
我一听酒字就忍不住干呕,但啥也呕不出来。
刘亚玲哈哈笑,说:“不喝可以,但饭还是要吃呢。”
大家都没胃口,象征性地吃了午饭,回到招待所都爬上了床,电杆说:“以后哪个跟我说佤族的水酒好喝,我跟哪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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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沧普合议这个案子,大家都觉得毒品数量大,又是现场抓获,没有什么从轻情节。孙婻说:“我倒觉得能不能留一留侄儿,这个年轻人太小了,才二十多岁,连婚也没结。”
封老四说:“孙婻心疼小白脸呢。”
电杆说:“如果看案情呢,先抓到侄儿再抓到叔叔,如果是侄儿把叔叔供出来的话,的确可以考虑一下从轻处理,但这个细节从预审口供上看不出来,所以我们要发一封函到公安,让公安确认一下有没有检举的情况。”
过了两个礼拜,公安的回函到了,函的大意是说本案中叔侄两个在境外买毒品时已经被公安的特情锁定,所以叔侄两个坐不同班车的情况公安和武警都在掌控中。
电杆看了函,说:“缉毒队的兄弟们也够狠呢。”
我说:“啥意思?”
电杆说:“你认不得(云南方言,“不知道”的意思),这些特情好些自己就是毒贩子,他们一边自己卖毒品,一边又把一些贩毒的信息卖给公安缉毒队,这样可以领奖金。他们等于是吃两次呢。”
我说:“不会吧?”
电杆说:“你认不得的事情多了,以后慢慢就认得了。什么世界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你给认得缉毒队队长老丁的人头在外面值多少钱?”
我说:“认不得。”
电杆说:“外面的毒贩子恨死了老丁,出十万元买老丁的人头。你想想,缉毒队的兄弟们不狠一点咋个保自己?他们巴不得所有被他们抓起来的毒贩子都被我们判死刑,这样可以帮他们绝后患。你想让他们给毒贩子出检举的情况说明哪里那么容易。”
电杆想了想又说:“我们和缉毒队的人喝过两次酒了,你没发现他们不轻易抽人家敬的烟,尤其是不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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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去西佤,是去履行叔侄两个的死刑执行验明程序。这一次,中院是我和电杆前去,分院是赵国庆和姜和平。
我们到了西佤县的县政府招待所住下,看看时间还早,就在招待所晃来晃去。
县政府招待所很简陋,平时几乎没有什么客人。餐厅烧饭也只是煮一锅饭,炒一个肉一个蔬菜,然后每个人去打饭,想多吃都不行。
我们晃荡到厨房,看到做饭的胖阿姨在忙着。胖阿姨是个佤族,黑亮亮的大眼睛,年纪四十左右,做饭时她十几岁的女儿也经常在旁边帮忙,她女儿也是黑亮黑亮的大眼睛,身材瘦瘦的。
姜和平就和胖阿姨开玩笑,说:“看你家姑娘这么好看,阿姨年轻时肯定也是美女啊。”
阿姨知道我们是从沧普来的,就咯咯笑,说:“你这个小伙子嘴巴甜呢嘛,比黑尾巴雀唱得还好听。”
姜和平就问阿姨的女儿不知道有没找着男朋友。阿姨来了句:“你们哪个小伙子瞧得着么领走克沧普了,我在这替她发愁呢”。
阿姨的女儿一边烧火做饭一边微微笑,啥也不说。
赵国庆忽然从厨房外进来,脸色有点紧张地说:“你们出来看看。”
我们几个人出了厨房,看见招待所楼下院子里开进来一辆东风卡车,车上下来了十几个男男女女,不少戴着白帽子。车上的人显然也看见了楼上穿着法官服和检察官服的我们,抬头盯着我们。
姜和平说:“应该是赵富贵和樊为谋的家属。”
我忽然想起来在我们出来前,孙婻已经发出了死刑执行通知给叔侄俩的家属。这些人开着卡车来,应该是来收尸的。但从孙婻发出通知到他们收到通知,时间非常短,他们这么快就能从大理赶到西佤,应该是日夜兼程赶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姜和平说:“我到前台问了,这些人今天也住这个招待所,要不我们就不住这里了,换个地方住住?”
电杆说:“克哪里?西佤县就这个招待所还住得成,其他地方要么脏眯日眼呢,要么有跳蚤,不耐烦克。你们检察院的要走么走,我们法院的不走。哪里有法官怕被告人的道理。”
姜和平有点尴尬地笑,说:“哪个怕?我们带了枪呢,只是觉得怕纠缠不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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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饭去看守所送达死刑命令。
赵富贵和樊为谋两个早被看守所安排在条件最好的一个房间里,旁边有武警和其他犯人轮流看着。看到我们进门,赵富贵说:“法官来啦?我们在等你们呢。”
樊为谋见我们进了门,在看守所关久了变白的脸色就像是生日蛋糕上的白奶油一样,要化开了。
电杆说:“你也不要担心了,你们家人都来了,会带你们回克呢。”然后给他和樊为谋点了一支烟。
读完死刑命令,电杆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富贵说:“执行前我们要祷告。”
电杆说:“可以。”
赵富贵指着我随身携带的雅西卡相机说:“法官,我们穷,以前很少照相,只有办身份证时拍过,今天能不能给我和侄儿拍张照片留给我家人?”
当时这相机是带来刑场照相用的,怕留在招待所被盗,所以我都随身携带。
△洪流随身带着一台相机
电杆问我:“这光线能照吗?”
我说:“可以,我把光圈和快门调整一下。”
电杆说:“好嘛,赵富贵你留个地址,我们到时把照片寄给你们家里人。”
叔侄两个彼此靠了一靠,我在取景框里看了看,说:“你们笑笑。”
晚上回到招待所。姜和平说:“你们不走么我们走了,今晚我们去粮食局招待所住。”
电杆说:“随便,胆小的检察官们。洪流你给想换地方?”
我说:“不想换,妈*逼烦。”
赵国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晚上有啥事么你们叫我们嘎。”
电杆说:“真有事等得及你们?咋个叫?电话要到前台才有,放只信鸽给你们嘎?”
晚上我和电杆把房间门关上后,发现如果有人从旁边窗户伸手进来很容易把简陋的房门锁打开。我们拖了一把椅子过来顶住门,把两把五四手枪放在各自枕头下。
我问电杆:“枪给要上膛?”
电杆说:“莫整呢,贼逼精精呢,到时候走火自己整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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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执行完毕后,刘亚玲带我们到下面的勐河乡去看对面的缅甸。我们爬到这边山顶,眺望对面山坡,只见异国的山坡上开满了各色的鲜花,娇艳欲滴,漫山遍野,红的像血,白的像雪,紫的像蓝丝绒。
刘亚玲说:“喏,这些就是罂粟花。”
我说:“罂粟花真漂亮。”
△越美丽的东西你越不可碰
回到中院后,我到暗室冲洗刑场照片。在几十张照片里,我找到了在看守所时给叔侄两个拍的合影。叔侄两个在看守所最后的面容在定影液里一点点浮现出来,苦苦地笑着,在暗室灯下泛着微红的光。
第二天,我把照片按照赵富贵给的地址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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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人:洪流,现为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