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如果有人问,冷兵器时代有什么发明非常简单,却格外重要的吗?可能很多人第一时间,就会想到马镫。正如英国科技史学家怀特所指出的:“很少有发明像马镫那样简单,而又很少有发明具有如此重大的历史意义。”但这个被西方人称为“中国靴子”,在世界骑乘史上都具有特别意义的马镫,明明已经在中国出土了最早的金属文物,很多人却在发明时间和发明者上面底气不足。更有什么,马镫是东晋之后的中亚人发明的,然后同时向东西方传播之类的怪论。那么,马镫到底是谁和什么时候发明的呢?
提及中国马镫的起源,很多人都会拿中国国家博物馆(以下简称国博)的这几个陶俑的图例来说事。
这七个陶俑于1958年出自湖南长沙金盆岭,目前在国博的“古代中国”基本陈列展出,国博的解释说明是这样的:“令人注目的是有些陶俑马鞍左侧前端系有一只三角形马镫。这些陶俑的马镫仅出现在左侧,而右侧没有,而且乘马者的脚也没有踏在镫里,表明这个马镫是供上马时蹬踏之用。国博解释听上去是有道理的,但是有的细心的观众会说,既然有的俑带单只马镫,有的俑没有,那没有单只马镫的陶俑会不会是贴塑或者烧制时单只马镫破损了?再有这是西晋的东西,在西晋之前发掘的陶俑上的马镫是否可能在出土修复时碎裂损坏严重而没有复原?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导致当时的塑像上根本就没刻画出马镫形象?举个简单的例子吧,唐代三彩马很多都没有塑造出马镫,难道能说唐代的马就不使用马镫吗?下图为:左为唐三彩陶三花马右为黑釉马均为国家博物馆馆藏,均无马镫的形象
再有一点,这些湖南陶俑的出土地点并不是传统中国古代产马地,目前在湖南马匹很少,仅有的马种是西南马,国博7个西晋马俑比例塑造虽然差些,但能看得出这些马绝对不是从北方产马区域引进的高头大马,说实话这样的矮小马种根本没必要使用马镫,上马时还不如撑着马背跳上马方便。如果镫挂在那个位置上踩镫上马,说不定因为重心过高会翻越到马背另一侧摔下去,发生危险。那个所谓供上马的单只镫真的很怪异。因此,这个算是异化的东西,这几件东西在整个中国传统马具发展史上只能算分支而不是脉络节点。其实,中国传统马具研究离开了中国马种研究很可能会误入歧途,换句话说南方骑兵并不具有中国传统骑兵普遍意义的代表性。
放下这西晋陶俑暂且不表,我们回到历史文物的长河中,笔者认为是单独马的雕塑不塑出马镫来,还真是不好判断当时是否有马镫。可是有了骑乘者的形象,相对来言就好解释多了。也就是说塑不塑不出来马镫的形态并不要紧,只要能看清骑手腿脚的形态就一定能知道当时是不是有马镫。
会骑马的朋友都知道,在静止状态下使用马镫,骑乘者的脚跟下沉,脚掌踏入马镫,并用适当压力保持马镫的相对稳定。
在马前进状态下骑乘者,身体略前倾,脚尖稍下压,以助马力,一但马停下脚步,又会恢复到静止的状态。
无镫骑马也就是骣骑,因脚无踩踏着力点,马静止和运动时的姿势大体都是一样,大小腿夹紧抱住马肚子,脚的最低处一定是前脚掌而不可能是脚后跟。另外有一个重要的骑乘原则,不管有没有马镫,骑手的脚跟一定在臀部正下方,和人体重心在一条垂线上。这是保持平衡的必须要领。所有写实的画像砖、石、陶俑或者其他证据都一定符合这个标准。
我们来看一件东汉中原地区常见纹饰残砖(朱雀 狩猎纹画像砖),懂骑射的朋友一眼就会看出,这一定是有马镫状态才会出现的骑射姿势:回头望月。画像砖中脚的状态是有依托的,即便看不清有无马镫。
我特意给这个汉砖做了个清晰的拓片。
这样的砖饰并非个例,而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存在。
这样骑射姿势,如果说是个别天赋禀异之人,在无镫状态下也能做出来的话,也许可信,可大量的汉砖都是这样的姿态,难道不具备普遍意义吗?我们可以对比下国博所藏唐代绞胎骑射俑腿脚的姿态,唐代可是明确有马镫的时期呀!
西汉骑兵应该还是无镫骣骑状态,毕竟有那么多西汉皇陵出土骑兵俑在那儿摆着。
由此可见中国马镫出现的时间最迟应该在东汉,比传统的西晋出现马镫的说法提前了百年左右。下图为杨泓先生在 《中国古兵器论丛》中的中国马具发展变化示意图,他在书中认为东汉时期尚无马镫。
从冷兵器作战角度,马镫的出现在于让骑兵有了更多的作战模式。骑手在骣骑的时候会全神贯注于马的奔跑状态。袭步(全速)状态下,和人一样,马会很自然跑直线。骑手反而更安全。缩短跑(慢跑)。有一些马匹会突然变向,或者急停。骑手如果注意力不集中,没有预判,结果是直接失去重心坠马。
如果有马蹬。骑手由一点支撑,变为三点支撑。当马变向、闪躲、急停时,连接马鞍的蹬革与脚蹬,就能给予骑手强有力的支撑,重心很容易就调整回来。同时得到支撑的小腿可以给坐骑以更精准的扶助,让马更服从,做出更复杂的动作,跑出更复杂的路线。尤其是骑射时,马蹬作为两个强有力支撑点,使骑手能更容易的把握重心,调整重心,在极端条件或突发状况下。训练有素的骑手,仅仅凭借良好的肌肉记忆,或者条件反射就能借助马蹬把重心调整回来。早期无蹬的骑射,多数情况应当是先让马立定,然后静态射击。因为没有马镫很难动态保持平衡。后期的骑射,已经可以借助马镫在奔跑中射击。军博以前的胡服骑射展示是标本加蜡像就表现了这点(图左),图右是军博现在是做了个类似右图的展板,我觉得他们这点反而不如上世纪80年代的设计了。
胡服骑射时是没有马蹬的,但是马蹬出现后,中亚游牧民族不约而同的都选择了短蹬,站姿(脚尖踩蹬,臀部离开鞍座),用以减少压浪对上身稳定性的干扰,提高骑射的精度与效率。如果没有马蹬,这种进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马蹬的发明,让骑兵可以分出更多的精力关注敌人,自己武器的使用效率能够得到提高。骑兵能看的更远,更好的观察战场的全局态势,携带更多作用不同的武器,使用更加复杂的骑兵战术。马蹬的发明对一名成熟的骑手来说,解放他80%的精力和体力。对骑兵的作战效率是质的提升。伴随马镫的出现,中国马具也日趋复杂,骑乘者的腿脚和马腹部接触面积却越来越小。不要忘记,骑马除了骑手通过马缰与马联络外,身体压力扶助和脚扶助对控马也很重要。虽然中国南北朝以后宽大的障泥隔开了骑乘者腿脚与马的紧密联络。但古人仍然会用腿脚告诉马儿他想干什么。下图为国博藏北朝陶马
评书里有句:“双脚一踹镫,镫磕飞虎韂。”这便是形象的说明了脚扶助的道理。现代马术,不论是西部驭马术,还是英式马术都将腿脚对的马扶助放在优先重要的位置。首先要用通过腿的精准扶助让马理解,领会骑手的意图,尽量快的产生反应,做出动作,而不是通过缰用力撕扯衔铁,强迫马儿屈服。各位亲爱的读者,特别是新学骑马的朋友,骑在马背上时可别光顾着勒放马缰,用腿脚及马镫的驱迫和身体重量压力的精妙结合,就可以告诉马儿骑乘者心理怎么想。马可是非常有灵性的动物呀!
总之,喜爱古代军事文物,热爱中国传统武术精华,从马科学及马背上实践验证理论,比较中外马学及马术理论的共性和差异,是我们这一代很多人的共性。这也是我们比之前只能接触到文字资料的前人的优势所在。因此历史研究真的不能只停留在纸面上。文物是很重要,但雕塑和壁画也是文物,而且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是?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马友:谭兄、秦兄、吴兄的大力支持和启发,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