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一直以来都坚信达尔文“物竞天择”的进化原则。但一些物理学家认为,达尔文的进化论并不是唯一可以创造秩序的理论。对进化和生命本身的看法应该基于热力学以及这些物理定律对能量和物质流动的表述。这是因为,虽然生物属于一整类复杂而有序的系统,但这些系统是基于热力学第二定律而存在的。
撰文 | John Whitfield 翻译 | SBu
审校 | Krystal 编辑 | 林下
使用热力学定律来解释自然选择和生命本身。
进化论和热力学似乎是相互矛盾的。最明显的是,热力学第二定律指出,随着时间的推移,任何系统都会倾向于达到熵的最大值,这意味着系统的有序度(order)和可用能量均为最低水平。例如,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打开一瓶香水,最后香气会弥漫开来,而有机体通常会尽量避免这样的平衡态,也就是所谓的死亡。
反进化论者一个常见的论点就是,宇宙倾向于无序,而这意味着自然选择不能使生物变得更加复杂。当然,也有人反对这样的观点,他们认为,生物体通过一种输出熵的方式来维持内部秩序并建立复杂性,即以一种形式吸收能量,并以另一种更高水平的熵的形式将能量辐射出来。薛定谔(Erwin Schr?dinger)是最早思考这些问题的物理学家之一,他将食物描述为负熵,并认为“新陈代谢的关键在于,有机体能够成功地将自己的生命从生产无益的熵中解放出来。”[1]
△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英国博物学家、生物学家
最近,一些物理学家指出,虽然生物属于一整类复杂而有序的系统,但这些系统并不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而是基于该定律而存在。他们认为,我们对进化和生命本身的看法同样应该基于热力学,以及这些物理定律对能量和物质流动的描述。达尔文进化论并不是唯一可以创造秩序的东西。在整个宇宙中,能量和物质的相互作用产生了规则的结构,无论是恒星、晶体、流体中的漩涡,还是天气系统都是如此。而生物体是迄今所了解的最复杂、最有序的系统,那么它们可能是同一现象的一部分吗?由生物之间相互竞争带来的自然选择过程最终也能够通过热力学语言来解释吗?
圣塔菲研究所的理论物理学家Eric Smith说:“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进化论不是独有的过程,它们是更基本的化学竞争性排斥的复杂版本。”在去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2],Smith及同事们认为,自然选择是被称为“自组织”的物理过程的高度复杂版本,通过这种方式,能量与物质相结合生成秩序,但目前人们对自组织的了解仍然很少。
△Eric Smith,圣塔菲研究所的理论物理学家
这种有序、自组织的系统就像专门设计用来平衡能量梯度的引擎——相比于无序分子的混合物,当自组织系统持续存在时,它们产生的熵更多,速度更快。例如,相比于均匀的静态大气层,天气系统将热量从热带地区传递到极地的速度远远快得多。生命也是如此。事实上,Smith认为,这可能是生命起源的原因——在地球早期的条件下,生命是释放地热能积聚的最佳方式,也是地热能释放的必然结果[3]。一旦这种生物化学过程能够进行下去,那么后续的化学和达尔文式选择都会倾向于那些能够最好地耗散掉地球上积压能量的系统,这些能量或者是地热能,或者是在光合作用出现之后的太阳能。
长期以来,人们都认为,相比于无序系统,自组织系统不仅会更快地平衡能量梯度,而且它们会尽可能快地这么做。一些模型运用最大化熵产生原理(maximum entropy production,MEP)很好地预测了地球[4]、土星的卫星Titan[5]的气候系统,以及溶液中晶体的生长[6]。但直到最近,MEP都还只是一个假设——没有机制或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系统会趋向于这种状态。而经典的热力学对此也无能为力,因为它只解释封闭系统中的熵,在封闭系统中没有能量的输入输出。经典热力学没有说明,像生命体这样开放的非平衡系统应该产生多少熵。
让系统产生熵的速度越来越快,即最大化熵产生原理
在物理学中,谈论自然选择就是在所有可能的状态中,询问自然选择的是哪一种状态。
Roderick Dewar是理论物理学家和生态系统建模师,在法国农业研究机构波尔多中心工作,他相信自己已经跨越了这个障碍。信息论是一个数学分支,可以重新表述热力学定律,使用信息论,Dewar已经证明,对于由许多相互作用的元素组成的开放的、非平衡系统,只要系统能够自由“选择”其状态,且不受任何强大的外力的干扰,那么MEP会是最可能的行为模式[7]。无论系统的微观部分在做什么,MEP的大规模状态描述了系统微观部分的无数可能排列中占比最多的情况。
生物学中的自然选择也能以同样的方式进行,Dewar认为:在物理学中,谈论自然选择就是在所有可能的状态中,询问自然选择的是哪一种状态。这是一个概率问题。“相比于其他任何状态,自然选择的状态能够以更多方式实现。虽然生物学家不这么思考问题,但我想假设生物学中的自然选择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进行的,看看这会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向物理系统中添加生命自然会增加熵的产生。相比于无菌池或裸露的岩石,一个充满浮游生物的池塘或一片草地吸收了更多的太阳能量,因此会产生更多的熵。地球比火星或金星更高效地将太阳光转变为微波辐射,与宇宙背景辐射更接近平衡。自然演替这类生态过程,例如草原成为森林,也会增加熵的产生。
在进化的过程中,生物体往往能更好地吸收能量——想想我们人类这个物种,他们如今使用了太阳光中约40%的能量,同时在不断地释放化石燃料中的能量,并将其转化为熵。但这些过程能否被解释为MEP趋势的一部分,而不是达尔文式的为了繁衍后代的竞争?关键问题在于,生物是否真的可以自由地达到MEP的状态,或者自然选择是否确实是凌驾于这一过程之上的力量。
熵和生物多样性在数学上是等价的,这使得热带森林成为地球上熵最大的环境。 | 图便来源:John Whitfield
“自然选择可能不是适者生存,而是系统最可能的一种结果。”——虽然这种观点似乎很奇特,但Dewar就是这么认为的。最近,他和同事们用MEP理论[8]证明,ATP合成酶的结构和工作原理是可以预测的,即作为细胞燃料的高效生成器与作为能量梯度的高效平衡器是同样的事情。
总的来说,Dewar想要证明,最大程度捕获能量,或者将化学物质从一点转移到另一点的生物过程能够从统计力学的角度解释。统计力学是物理学的一个领域,它解释了可预测的行为如何从大量不可预测的元素中产生。Dewar说:“统计理论会说,分子选择最大通量的状态是因为,这是系统中分子排列自身的最可能方式,也许它们选择这种状态只是因为它是最可能的状态。”与传统的进化论观点不同,这种方法允许人们对生物应该如何运作做出定量预测。Dewar说:“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是一个很难量化的假设,它并没有真正给出数字。”
如今,一些生物学家也开始使用MEP。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生态学家John Harte说:“Dewar的证明是杰出的,对许多科学领域都有潜在的巨大影响。”生态学是可能受到其影响的领域之一,他补充道:“对理解食物网、生物体内部物质和能量的分配,以及气候-生态系统相互作用的影响的一些初步探索都令人鼓舞。”
什么是熵?
熵是一个强大但难以捉摸的概念。这其中一个原因是,几个不同的物理学分支已经能够独立地表述热力学第二定律。这意味着其他领域,如计量和生态学,也可以使用熵的概念,于是熵在不同的系统中有不同的形式。
在热力学中,熵是对无用的度量。例如,温差这类能量梯度可以用来做功,但是随着梯度逐渐变缓,能量转化为与周围环境平衡的无用的热量。在统计力学中,系统的熵是产生任何特定宏观状态的所有微观状态的可能排列的数量。最大熵是最可能的,也是最无序的状态。例如,抛1000枚硬币,最有可能,也是熵最大的状态,是500个正面朝上和500个反面朝上。这种形式的熵也被称为“混合度”:一杯白咖啡的分子排列数量远远大于一杯加了一层牛奶的黑咖啡。
在信息论中,熵是不确定性的度量。熵最大的系统是那些人们最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系统。在一段非常有序的信息中,例如一串相同的字母,下一个字母是可预测的,这样的系统没有熵。而一串随机的字母非常杂乱,没有携带任何信息,且具有最大的熵。这个熵的公式是由数学家克劳德·香农 (Claude Shannon) 提出的,他的名字还被用来命名一种衡量生物多样性的指数——香农指数 (Shannon index) 。这个指数表示了在许多类别中个体分布的均匀程度。种类越多,个体数量越均等,生物多样性就越大;这在数学上等价于熵的度量。在最多样化的生态系统中,博物学家几乎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发现什么物种。
动物运动的模式就是动物们沿着地球表面进行流动的最有效率的方式。
另一个物理学家试图用热力学来预测生物结构的细节信息,他就是杜克大学的工程师Adrian Bejan。Bejan没有考虑系统的微观元素,而是设计了一套所谓的“构造法则”(Constructual law)[9],它描述了在诸如河流流域这样的物理网络和血管这样的生物网络中,能量和物质是如何流动的。Bejan的构造法则指出,对于一个流动系统,要想使它持续存在,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必须提供更容易流通的渠道——换句话说,它必须用更少的资源做更多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它使燃料使用量最小化,并使每单位燃烧的燃料所产生的熵最大化。
△Adrian Bejan,杜克大学机械工程专业教授
Bejan认为,进化是结构自我改造的过程,结果使得能量和物质会尽可能快速有效地流过[10]。无论是动物交互还是河流纵横,较好的流动结构取代了较差的结构。Bejan说,这是第二支时间之箭,与热力学第二定律趋向混乱度相呼应。他认为,动物运动的模式,尤其是随着体型变化,动物的步幅或拍打翅膀频率的变化,会使得动物尽可能容易地在地球表面流动[11]。Bejan说:“考虑到形态的自由,流动系统将自我优化,构建更容易的流动结构。动物群体在地球表面的运动模式与亚马逊河水在陆地上的流动遵循着相同的原则。”
Dewar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构造法则处理的是现象,而不是原因。他说:“Bejan没有解释为什么系统应该采用最优行为,而是提出它们应该这样做,然后表明这是现实。到底什么被最大化了还并不清楚——那似乎是他能想到的任何东西。”Bejan认为Dewar对系统最小元素的关注是不必要的:“一个人不需要进入微观来解释宏观。”
动物运动的模式会使得动物尽可能容易地在地球表面流动。
不仅物理学家对此存在异议,毫不奇怪,许多生物学家也抵制这些殖民他们学科的企图。已故的Ernst Mayr认为,生殖、自然选择和遗传等过程在物理学中没有等价性,也不能简化为物理定律,生物学应该被视为一门独立平等的科学[12]。尽管并非所有的生物学先贤都这么认为: Francis Crick写道,生物学的“终极目标”应该是用化学和物理[13]来解释自己。
哈佛大学的数学生物学家Lloyd Demetrius并不排斥物理。他采用了基于统计力学的方法,把生物体当作气体中的分子来对待,并引入了一个他称之为“进化熵”的量[14]。这在数学上等同于热力学熵,但它描述的是生物体繁殖的年龄跨度,而不是物理上的混乱度。Demetrius认为,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自然选择会增加这个量,因为能够在较长时间内繁殖的生物体更善于应对有限的资源和不可预测的环境。
但在Demetrius的模型中,进化熵并没有最大化,也不会随着时间不可避免地增加。他说,热力学过程和自然选择之间存在根本的区别,只有在分子水平上,生物和物理选择才是一体的。任何更复杂的生命系统都受到不在纯粹物理系统中运作的力量的影响。Demetrius说:“在进化过程中,有类似于物理定律的东西,但是机制是完全不同的,从分子到细胞和高等生物体,自然选择会包括自我繁殖,而在物理学中没有自我复制的情况。这就是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区别。”
也许再过一百年,没有人会认为我们需要一套生物学理论和另一套物理学理论。
然而,对于那些被自组织系统和生命系统之间的相似之处所震撼的物理学家来说,即使是这种区别也不像看上去那么明显。但是,“生命和非生命之间存在连续统一体,两者之间的差别必须最小化。” 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天文学家和天体生物学家Charles Lineweaver这样说。
Lineweaver提出了一类系统,他称之为“far from equilibrium dissipative systems”(远离平衡态的耗散系统),其中包括在维持自身处于有序、非平衡态的过程中会能量耗散的所有系统,例如星系、飓风以及动植物等。他认为,所有这些系统都有可能被描述为生命体,并且生命应该用热力学术语来定义。“作为一名物理学家,我正在寻找基于物理学的生命的定义,对此,生物学家的观点过于短浅了。”
Lineweaver还认为自我繁殖的问题实际上转移了我们的注意力。他说,认为生命必须在内部储存繁殖指令是武断的。他指出,恒星的形成依赖于前一代恒星释放元素并改变其环境的引力。一切都取决于环境中的能源和材料;信息存储在哪里则无关紧要。Lineweaver说:“把生命的定义转变成热力学,就像达尔文说:‘嘿,我们是另一种动物’一样,它消除了生命的神秘感。”
如果把生命背后的过程解释为一种趋向于最大熵产生的趋势,那么星系和飓风可能被描述为有生命的系统。(A) 飓风戴安娜的三维云顶图像,它从三级风暴加强到四级风暴。 (B) 类日恒星的多彩消亡。| 图片来源:(A) National Oceanic and Atmospheric Administration (NOAA)出版,NOAA中央图书馆 (ID: spac0289, NOAA in Space Collection)。(B) NASA/ESA, and K. Noll (STScI); 致谢:The Hubble Heritage Team (STScI/AURA)]
一百年前,生物学中最激烈的争论之一是关于“活力论”的——生物是否由与无生命物质相同的化学物质构成,它们是否由生物系统特有的“生命力”驱动,或者是否与无生命物体遵循相同的物理定律。一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知道生命和无生命物体是由同样的物质构成的,并服从于相同的作用力。也许再过一百年,没有人会认为我们需要一套生物学理论和另一套物理学理论来解释生命和物质系统。
Dewar说:“我们应该寻找共同的原则,如果存在这样的原则,我们应该能够将生物学中的自然选择与物理学中的自然选择融合起来。动物的竞争和死亡最终即是在能源和资源的限制下发生的分子过程。”
参考文献
[1]Schr?dinger E (1992) What is life? Cambridge (United Kingdo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4 p.2.
[2]Hoelzer GA, Smith E, Pepper JW (2006) On the log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natural selection and selforganization. J Evol Biol 19: 1785–17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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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rick F (1966) Of molecules and men.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20 p.14.
[14]Demetrius L (2000) Thermodynamics and evolution. J Theor Biol 206: 1–16.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集智俱乐部”,《返朴》做了二次修订。来源:PLoS Biolog,原文题目:Survival of the Likeliest? 戳文末“阅读原文”可看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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