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语词之“力”
汪卫东是个痴迷于鲁迅的学者,我认识他已有十余年。印象里他是鲁迅情结很深的人,相关的研究文字颇多,成为学界的新锐。我每每阅读他的文字,都觉出认真、执著之态,从其思维和感情里,感受到了奔放的、热烈的气息。
这一本《野草》研究,和其他的研究者所不同者,不是孤立的文本透视,而是鲁迅思维方式与词语方式的探索。以具体文本出发,描述作为战士与思想者的鲁迅的内心变化过程。前后期有所照应,连带着杂文、小说、译文,可谓是鲁迅思想与诗学的全景的透视。而且,作者放弃了学院的八股之调,以感受和学理的互动,写出生命的呼应,文字亦有血有肉,和鲁迅的文章贴得更近了。
鲁迅为何创作出《野草》,世间的看法不一,讨论的文字已经不可胜数。汪卫东认为,《野草》乃鲁迅第二次精神危机的产物,因了思想的颠覆性因素的出现,语言的色彩也多样化了。汪卫东从家境、交游、写作状态入手,论证了鲁迅精神陷入危机的过程,对其思想轨迹进行深入追踪。这里不仅有思想史的难题的处理,关键是其审美精神的打量,都有来自内心的体味。鲁迅的紧张、无序的语句似乎也传染了他,行文里亦显出精神的冲动。描述鲁迅词语的力量,大概不都是汉语自身的问题,可能和其摄取域外文学的养分以及传统诗学的内力有关。汪卫东研究鲁迅,注意到外力与内功,传统与现实诸问题的纠葛被锁定于话语体系里。他对鲁迅文字的音乐性、绘画感、佛学因素的把握,都力求绕开前人的窠臼,在陌生化的表达里出趣。作者也因此,进入到思想的高地。
看一个学者的鲁迅研究水准,读其解析《野草》的文字,大概可以感受一二。给我眼睛一亮的是他对“诗心”的表述,此间有大的隐秘可述,非一两本书可以说清。《野草》最难写的部分是审美的肌理,如何进入那文本,其实没有可以参考的答案。汪卫东的办法是,从细读开始,参考诸多史料,连带对相应的知识元素与思想元素的贯通式回应,便有了对鲁迅自我状态的还原。作者对“魂之舞”的体悟,“自况之文”的会心,以及对自我“重新发现”的发现,都汇聚于此。而这些,都是在对“诗心”的注解,作者说:
语言照亮了暧昧的生存,在语言达不到的地方,存在处于晦暗之中。走进《野草》的鲁迅,已面临生存的深渊,《野草》的写作表明,鲁迅不甘在无言的痛苦中毁灭,试图通过语言清理自己的生存,《野草》,是对语言从未达到过的尖端存在的表达,是一次语言的历险,超越规范的文体和语言,又怎能以规范去套?《野草》的文体,通常被视为散文诗,文学史家几乎都把它看成中国现代散文诗的里程碑之作,这样的界定,似乎太注重文体的划分和文学史的意义。像鲁迅的杂文一样,在《野草》中,存在诸多文体杂陈的现象,如《过客》之为戏剧、《我的失恋》之为诗、《风筝》之近乎小小说……面对《野草》的语言,评论家和文学史家也常常大惑不解、莫衷一是,它竟然如此蔑视和不顾严正的语法规范和日常的语言习惯,它公然违反简洁、通顺、符合逻辑等语言要求,那一个接一个的“然而”、“然而”,形成了一个个三百六十度的否定,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那由不断否定的意象、实词和转折词组成的长句,扭曲、缠绕、挣扎、转换,构成了纠缠如毒蛇、虬劲如老松的语言力量,在不断地否定中把意义推向更高的虚空,又在虚空中把捉新的可能……除文体、语言外,还有《野草》的色彩和音乐……这些,都等待我们以艺术之心去叩问其内蕴的“诗心”。《野草》中否定性的思维方式、语言方式与东方思想传统尤其是佛教与道家思想的影响,则更有待于深层挖掘。
这个感悟是进入《野草》的基本准备。作者在面对这些陌生化的语言的时候,有了破解的冲动。刘思源先生曾说,鲁迅文字的美,与其暗功夫有关,这是对的。汪卫东的研究,其实就是在寻找文本背后的存在。我注意到他寻找思想源头的苦心,还有回溯学术史的劳作,都意味深长。比如他谈鲁迅词语的劲健之力,就发现了与佛学的关系。其论述,多有闪亮之处,我们读了,不禁神思涌动。佛教传入中土,思想的冲击且不必说,就词语而言,真的扩大了空间。中国先秦的文人,不太会在词语里盘绕,除老子、庄子外,甚少表达不可表达的什物。鲁迅在《野草》里对荒诞存在的拷问,偶尔用的是佛经式的词语,且幻化为今人的感觉,不那么古奥,形迹若隐若现。我们今人读佛经,有一种障碍在,那里晦明不已的句子,似乎在言与不言之际。但鲁迅把类似的感觉转化成一种现代的意绪。这不仅仅是沾取了佛经译文之光,还从俄国的诗文里受到启发。且把俄罗斯现代主义的艺术与古老的佛经互化起来,完全没有旧的痕迹了。整个《野草》,境界上衔接着鲁迅精神的困顿,在晦涩、阴暗里,也出离了佛经之境,亦远离屠格涅夫、索洛古勃、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调子,成了鲁迅自己的声音。无数精灵被他召唤在自己的世界,一切都化为血液里的一部分。亦古亦今,似他似我,浑然一体的美,恰是惊异我们的地方。
八十年代就有人说鲁迅小说有音乐性,但细究者不多。汪卫东于此用力甚深,常有奇音冒出。他关于词语的音乐性的感受,可以说言他人所未言,是有挑战性的一种书写。文体家多是有乐感的,汉语的特点于此独行。汪曾祺谈文体的时候,一直讲语言的音乐性,是行家的思维。而宗璞女士在小说里追求古典音乐之美,则是一种审美的自觉,常人未必料到。鲁迅的散文诗,是有交响乐的特质的,但我更觉得仿佛是小夜曲,非古典的装饰,而是灰暗里的独奏,忧伤而不失内觉中的浑厚。词语是可以被色彩与旋律的调动而走入形而上之途的。德国诗人策兰就避开旧的词汇而找到冷语,以非人类化的自然之语面对存在。俄罗斯的茨维塔耶娃的词汇,是从冬日的风里吹来热流,不属于寒日的世界,自己独行于世。鲁迅的作品,与这些人,毫不逊色,有时甚至更带张力。我们喜欢反复吟咏其文字,与旋律的美未尝没有关系,只是常人未经细细体察而已。
除了音乐性以外,《野草》的色彩、线条感也是不能不注意的一环。汪卫东对美术界对鲁迅的反应,以及前辈学者的研究颇为留意,他从美术领域打开窗口望鲁迅,使全书的艺术美学的色彩变浓了。较之鲁迅文字的交响乐因素的讨论,我更喜欢他对鲁迅美术感觉的描述,这是切实的部分,显得更为自然、有趣。而他知道,研究鲁迅的文章,离开美术的因素,可能不得要领。作者对《野草》的思考,也由此而更为开阔。我想,写作的过程,也是学习的过程,我们的作者于此得到的精神愉悦,也是显而易见的。
《野草》真是一个万花筒,多棱镜里折射的话题,足以让我们眼花缭乱。如果我们从世界文学发展的过程看,鲁迅与许多作家的经验值得我们久久凝视。曼德尔施塔姆、卡夫卡、策兰等作家在诗学上的表现,都有相近的地方。即他们在母语里诞生了陌生化的存在,以反母语的方式丰富了母语。卡夫卡自己说捷克语,却用德语写作,在不同语境里流动着玄奥的意象。他自己就说:“我写的与我说的不同,我说的与我想的不同,我想的与我应该想的不同,如此这般,陷入最黑暗之中。”这与鲁迅“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可做同解。卡夫卡还说:“语言只借给活着的人一段不确定的时间。我只能使用它。实际上,它属于死者和未出生者。占有语言必须小心谨慎。”不妨说,这是他们心灵的相通,也是现代审美的一种特别的现象。中国现代文学史里,这样的人不多,鲁迅引领的现代式的写作,后来未得以延续,实在有些遗憾。用这样的话题来讨论鲁迅,我们可生发的思想,也无尽头。我相信每个人进入《野草》,感受都会复杂,而它的迷人之处是,总让我们处于流动的状态,刺激我们在思想的暗区不断突围。
理解鲁迅,不能回避的是其对德国思想资源的摄取。我注意到汪卫东梳理《野草》的时候,特别把尼采与鲁迅的关系作了认真的思考。尼采思想之于鲁迅,前人已作了许多注解,要有新意已经大难。但一旦进入词语的世界,看他们两人的世界,彼此的相似点是可以映衬的。鲁迅受尼采的刺激,思想与词语是连带的。他最早翻译《察罗堵斯德罗绪言》 时,用的是庄子式的语言。徐梵澄曾对此有过讨论,那是从语言学的层面考虑的缘故。尼采自己就是语言学家,他的语言,一反那时候的话语秩序,有自己的繁复、美丽的意味。徐梵澄说:“尼采大概吸收了古希腊、罗马的辩士和文章家的技巧,不但在此书亦在其他著作中,其文词之充沛,有时真如长江大河,雄伟而深密,实为可惊。”他认为这不是孤立的现象,“我国古之人士,多用此术”。研究《野草》,这里给我们的启示,也当不小。鲁迅把域外思想者的表达智慧引入自己的文体,乃书写的革命。与其同代的人,懂其妙的,在那时候还是不多的。
尼采思想的大境界,乃从庸俗的词语走出,拥有了独立的表述空间。其看人看世的眼光,多逆时的一面,与今人的价值多相反对。他在文章里对善恶的理解,苦乐之辨析,我你之对照,都非日常的眼光,在远离肉眼所见的灰暗之地,常可以看清或找到我们的影像。我们联想鲁迅的散文诗对鬼火、地狱、尸骸的陈述,或可以看到彼此相近的地方。不管鲁迅是有意还是无意模仿、借用,说他们内心有相通的地方,也是对的。
在徐梵澄所译的《苏鲁支语录》里,我们总能看到尼采对坟墓、病者、虫子等意象的描述,而每一部都像似咏叹。但鲁迅的文字则是断章的,仿佛是旧文人的小品。鲁迅聪明,不去宏大叙事,因为自认力量不逮。所以,他文本的中国味儿,在《野草》里表达得相当深切。而郭沫若、巴金模仿域外作家文体的宏文,却难及《野草》的分量,也从一个角度暗示了文体的话题。汪卫东从鲁迅的受难、自虐性里找其思想的痕迹,且对应文本而叙之,都是看到了其特点的。而我们对照尼采的思路,亦有类似的闪光,且比鲁迅走得更远。他的非享受、寻痛苦,自甘消失于黑暗里的选择,鲁迅后来也有过。认真研究他们文本的异同,鲁迅精神背景才会更为清晰吧。
看了汪卫东的书,我忽然觉得,鲁迅的《野草》,真的是一部奇妙的对话集,只是这对话由外转向内,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当危机到来,交流不得畅达的时候,唯有面对自己,才是一种充实。鲁迅在瞭望秋夜,瞩目过客,谈论死亡与墓地的时候,我们听见他的心音,在寂寞的夤夜,心绪无边广大地延伸在时光的通道里,无数死去的灵魂与自己的心一同舞之蹈之。这时候我们才会感受到他的无穷尽的光源,在灰暗里迷人之所在。那些被隐藏、被掩饰、被扭曲的存在,一一变为自己凝视的存在。鲁迅在拷问别人的时候,也依然在残酷地拷问着自己。他面对死亡时的抉心自食,我们何尝有过?这种对话,在校正着流俗里的品行,把真实的爱呈现于世。
《野草》之后,鲁迅没有再写类似的文字。他跨出绝望的时候,与社会对话的冲动再次出现。汪卫东考察鲁迅杂文的用意,可能对理解《野草》更有帮助。如果不从杂文写作与散文诗的写作差异里讨论问题,我们对《野草》诗学隐含可能看得不会太清。汪卫东明确指出:“《野草》追问的终点,就是杂文自觉的起点。”这个看法可能会引起争议,但细看他的分析,从《野草》的某些思想的萌芽里,他看到“对自我与时代的进一步发现”,也就是说,《野草》有“杂文的自觉”,未尝不是文章学的一种考量。而鲁迅的自我对话与社会对话的转变及并驾齐驱,在此可以得到美学上的支持。我个人认为,鲁迅的杂文水平之高,与其内觉之深是相连的。那些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的文章所以精妙绝伦,和作者自身的内功有关。懂得自我的人,才可能知道如何与社会沟通,对话的空间何在才能得以解决。汪卫东从另一文体来考察鲁迅,就把《野草》研究的空间扩大了。鲁迅的整体形象便在此清晰起来。
鲁迅给读者带来的惊讶至今没有消失,解释这种惊讶需要哲学与诗学的功力。汪卫东在接受这个挑战,且以自己的神采给我们以兴奋之感。我在阅读里分享了他的智慧,知道他在苦路上所获甚多。我以为作者给人最大的启示,是对表达的沉思。文学说到底还是个语言的问题,而语言因了人的生命的介入,同一个词所折射的因素不同,故内美则往往迥异。人在语言之中,却往往被语言塑造,那结果是失去表达的自觉。鲁迅和许多伟大的作家的特点是,思想不属于旧词语的客人,而是真的主人。语言也非一些学者所云的公共载体,而是其生命的独特形式。思想者发现世界的隐秘,不是在自词语的套路里,而是拥有了自己的编码。这些词语被注入血液,词根与词义嫁接在陌生的精神躯体里。于是新的世界随之出现,我们看到了过往所没有的神异的王国。鲁迅的非凡处,恰在此点。他在熟悉的文词里流淌出陌生的感觉,在没有意义之处,发现了意义。又在昏暗的绝处,现出一片生机。如此说来,《野草》伟矣、高矣,从它的世界穿过,我们终于才知道,人类没有踏过的路,很多很多。而表达,是有无限的可能的。
(《探寻“诗心”:〈野草〉整体研究》,汪卫东著,北京大学出版社二零一四年版)
作者:孙郁
来源:《读书》2015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