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富》三味
一九○一年,《原富》全书译毕,分两部分于一九○一、一九○二年相继出版。自一八九六年严复提笔译书起,便陆续将译稿寄予吴汝纶校阅,并书信往来,交流思想。因此,吴汝纶应最能理解严复翻译《原富》之苦心。一九○○年,严复请吴汝纶为即将出版的书稿作序。在这篇序言里,吴汝纶阐释了严译的意义,其论述亦能体现出一代学人对民族命运的关切以及时代之精神。
吴汝纶首先强调了财政对国家存亡之重要性,认为“国之庶政,非财不立”。进而论道,就其情势而言,清末之窘局似因西夷入侵而起;但究其实质,则国运之危败乃根源于自身的学术传统。中国士大夫传统讳于言利,其实际行动便有轻视财富之趋向,在法律政策上则呈现为“重农抑商”。其结果便是:“财之出于天地之间,往往弃而不理”;致使“睨其傍者” 攘臂而并争。在这样的文化传统和法律传统下,国家给养“取给于隘生之途”,终至“上下交瘁,国非其国,财非其财”。国力之衰竭实由自精神之积弊。所以,在国家显露危败之形的当下,虽欲求变,却又不得“所以变之之方”。
吴汝纶对中国学术精神的批评中包含了这样一层意思:士大夫对“利”与商业的贬抑有违自然之道。财政的“隘生之途”源自士大夫的隘生之学。上天有好生之德,“生”乃自然之理,“隘生”则有悖于自然之道,甚至悖于儒学的总体精神。无论就晚清之危败情势而言,还是就学理的自然基础而言,我们都需要破除“重农抑商之故见”。只有这样,国家和士大夫传统才能焕发新生。“所以变之之方”即是自然之道,便是要“取材之出于天地之间者条而理之,使不遗弃”。这就要在自然的基础上来重新审视传统故习,审视商业和斯密之“计学”。斯密之《原富》所言,正是财货的自然之理。“世之君子傥有取于西国计学家(即经济学家)之言”,则可补后儒之残缺,亦不违圣人之道,而与儒家的根本理想相契合。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序言中,吴汝纶一再强调《原富》为“言利之书”,为“计学”专著,斯密则为“西国计学家”(即西方经济学家)。由此说来,《原富》之所以重要,恰因为它言利劝商,恰因为它可以补中国学术传统和财政治理技术之不足—根深蒂固的重农抑商思想、政策给商业和财富发展带来的阻碍。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为一部西学名著所作的序言中,吴汝纶却要花费大量笔墨去论证“言利”与儒家本真精神之间的一致,可谓用心良苦。其意图和目的亦因此展露。面对晚清的危败情势,中国学术传统必须革除讳于言利、重农抑商的故习,正视商业对国家兴亡的重要意义。其方式则有两种:“世之君子傥有取于西国计学家之言乎,则亚丹氏(即亚当·斯密)之说俱在;傥有取于中国之旧闻乎,则下走(即吴汝纶自己)所陈,尚几通人财幸焉。”也就是说,要么由中国学术传统消化、吸纳“西国计学”,将斯密的言利之论融入自身的学问中;要么重返儒学最本真的精神实质,重返儒学对自然的理解,从中生长出“计学”一脉。只有在这样的问题意识和思路中,斯密才有其意义。
按照吴汝纶的理解,斯密的意义并不在于他自身及其著作所代表所体现的西学精神(或西方的学术传统),而在于他能提醒我们去重视“计学”及经济事务的重要性,能够提醒我们在危败的困局中不断回归到自身学术的精神内核,使之不断开出新的境界,获得新生。易言之,依照吴汝纶的论述,斯密的意义仅在于他是一位经济学家;《原富》的意义亦仅在于它是一部“言利之书”。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言之,这样的一个角色并不必然要由斯密及《原富》来扮演。在吴氏的理解中,“经济学”是一种工具性的学问,就像轮船与火炮只是防卫国家的工具和器械一般。因此,吴氏的理解有着非常浓烈的晚清“洋务运动”痕迹:“计学”(经济学)不过是轮船火炮一般的西夷长技,可为古老的中国文明所用。于是,对西洋经济学著作的翻译、研究就非常类似于开船政学堂、机械制造局一般的举措。正因为如此,吴汝纶的序言里才能结合两股完全相反的思想运动:一方面是翻译、学习西方的现代学问,这是一个外向的、朝向未来的思想运动;另一方面则是不断地回到自身文明的历史深处,而这则是内向的,朝向远古的思想运动。
在这样的思想脉络中,斯密与《原富》便隐藏到了“计学”的帷幕之后。吴汝纶是晚清名士,曾在曾国藩、李鸿章幕府任事,在儒林中颇有影响,因而颇具代表性。他对《原富》译事之理解完全基于中国自身的学术传统。在这篇序言中,我们能够看到他不断回归传统学养中寻找资源的努力。在这样一种视野下,晚清困局并非外来文明入侵之结果,实乃中华文明自身问题所致。既然如此,那么若要根治现实的困境,则需颐养文明之健康精神,进而革除文明自身的弊疾,使之获得新的活力。无论如何,这一运动的根本基础仍在于中国自身的学术传统和文明精神之中。《原富》的翻译只不过提供了一个契机,为中国的学术传统提供一种外在的刺激,使之正视长久以来遭到忽视,甚至有意抑制的商业学说。
在国家和文化均欲“振励图存”的时刻,《原富》的翻译适逢其时,它代表着中国文明的自省,而非对西方文明的开放性接纳或思考。所以,吴汝纶对西学的开明态度实基于一种内在的保守精神。在吴氏文化保守主义的视野下,《原富》便仅是一部“言利之书”。其重点在于“言利”二字,亦即在于经济学这一财政管理的技艺。亚当·斯密透过这部著作所传递的现代西方文明之精神,对自然及人类事物的哲学思考便被完全忽视了。对吴汝纶而言,《原富》的作者及其所归属的更大的学说体系并不重要。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假设,如果严复翻译的是另一部西方经济学作品,即便是为斯密所激烈批评的重商主义代表作,如托马斯·孟的《英国得自对外贸易的财富》,吴氏的这篇序言同样适用。这正是严复在《译斯氏〈计学〉例言》所谓的:“除斯密之《原富》外,若穆勒(约翰·斯图尔特·密尔)、倭克尔(沃克尔)、马夏律(马歇尔)三家之作,皆宜迻译。”因为,对他们当时的问题意识而言,他们所感兴趣的是经济学,以及希望借经济学而实现的国家富强。在这样的问题意识下,《原富》正是作为西方经济学的代表作品才受到关注。
在将《原富》视为经济学著作,将斯密视为经济学家这一点上,严复与吴汝纶之间并无分歧。所以,严复虽然“从斯密氏之自名”将这部作品译为“原富”,但仍然固执地在译者例言中称这部作品为“计学”。无疑,严复最为重视的,亦为《原富》之经济学内容。在他眼里,最有意义的亦正是作为经济学著作的《原富》。但是,同样十分明显的是,无论对斯密、《原富》,还是“计学”的理解,严复较之吴汝纶都有更为丰富且深刻的认识。
严复充分认识到了斯密思想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从其译者例言及后世的研究来看,严复之所以选择翻译斯密的作品,其实有所针对。在《原强》一文中,他就表达了斯密与其问题意识之间的关联。“东土之人,见西国今日之财利,其隐赈流溢如是,每疑之而不信。迨亲见而信矣,又莫测所以然,及观其治生理财之多术,然后知其悉归功于亚丹斯密之一书,此泰西有识之公论也。”既然西国之富强悉得益于斯密之《原富》;那么以西国为师,我们便可自此书中求得走向富强的途径。在时人所述的诸种富强模式中,他最为推崇英国之道路。英国的强盛正是遵循经济自由原则的结果,即《原富》所阐述的政治经济学原则。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严复力图“以译行事”,试图借翻译来申明自己的政治主张。
既然要“以译行事”,他就需要对翻译对象有所研究与了解。除了译者例言之外,严复另作了一篇《斯密亚丹传》,并附于南洋公学译书院版《原富》卷首。严复叙述了斯密的生平、时代背景,学术经历。他还特意提到斯密与休谟及法国自然学会诸名宿间的学术交往。严复对休谟评价颇高,“休蒙(即休谟)大辟者,哲学而兼史家,三百年新学巨子”。严复非常清楚地意识到,斯密所处的时代在西方亦为倡导新学之时代,与之交游的智识群体亦多为推动欧洲思想革命的启蒙哲人。对其丰富的学术经历,及其宏观的理论体系,严复亦有较为充分的了解。他在这篇传记中写道:“既卒业,居额丁白拉(即爱丁堡),以辞令之学授徒,一时北部名流,多集馆下……继而主格拉斯高(格拉斯哥)名学讲习,其明年改主德行字,又时时以计学要义演说教人。盖斯密平生著作,传者仅十余种,《原富》最善,《德性论》次之,皆于此时肇其始矣。”斯密曾在爱丁堡大学讲授修辞学,继而担任格拉斯哥大学的逻辑学与道德哲学教授。严复所谓的“计学要义”正是斯密所讲授的道德哲学课程,《德性论》则为其道德哲学著作《道德情感论》(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尽管如此,严复仍然着重强调斯密的经济学成就,而并未将其经济学置入整个学说体系来加以理解。尽管严复深知斯密著述甚繁,不仅限于言利之说,但是他并未将“计学”与“德性论”联系起来加以理解。正因为如此,当严复为“计学”辩护时,便无法言及其道德层面,而只能诉诸其功效。儒家以言利为讳多出于道德考虑,吴汝纶要破除这一故习便以“神禹之治”为例,力图表明言利与德治良俗并不冲突。然而,要在义理上陈明“利”与“德”之间的关系,则还需要更为充分的论证。关于利德之辩,严复也选择了回避,不予正面讨论。当世人对“计学”提出批评,认为“如计学家言,则人道计赢虑亏,将无往而不出于喻利”;严复给出的解答则是:“科学之事,主于所名之诚妄,其合于仁义与否,非所荣心也。”严复借科学之名来为计学言利正名,认为科学只关心知识上的真假,而不涉及道德上的是非。这一讲法实际上没有回答“计学”与道德哲学之间的关系。斯密之道德哲学与经济学实为一体。斯密以道德哲学教授身份讲授“计学要义”这一历史事实便很能说明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严复虽然知悉斯密之理论体系中具备“计学”与“德性论”两个层面,却又无力阐释“计学”之道德基础,其原因可归纳为两点。首先,严复囿于西方学术界的寻常之论。斯密的两部传世经典经历两种不同的命运。《国富论》(Wealth of Nations)出版之后,迅速风靡,流传甚广,为各国迻译,对现实政治亦产生了重要影响。《道德情感论》相对而言则未受到追捧。于是,斯密作为经济学家的身份被不断强化,《国富论》中关于道德和法律的论述亦随之遭到轻视。人们对于斯密的作品越发不能做出圆融的理解。到十九世纪时,德国学者甚至提出了“亚当·斯密问题”的疑问,指出两部著作间似乎存在着原则上的矛盾:一者言利(自利),另一则言义(利他),两者之间难以调和。严复既然并非以考据斯密之学理为专职,那么在这种氛围之下,他的理解和思考必然会受到遮蔽。更重要的是,严复对斯密著作的关注实出自他对国家富强道路之寻求。西国治生理财之多术悉归功于亚当·斯密之一书,这是严复多处提到的论点—经考据,这一观点出现在“《原强》的修订稿”、《天演论》的按语,以及《斯密亚丹传》里。在这篇较为短小的传记中,严复仍然不惜笔墨论述《国富论》与西国富强之间的关系,所关心的问题显然可见。严复认为,英国之所以能接连与北美、普鲁士和拿破仑的军队作战,“海陆倥偬”中反而走向富强,其根源正在于《国富论》对其政策的影响。
严复之所以选择翻译《原富》,按照他自己给出的理由,首要原因便是此书在经济学谱系中的特殊地位。虽然经济学在后世又有新发展,但译读《原富》仍可温故知新。其他三条理由如下:“其中所指斥当轴之谜缪,多吾国言财政者之所同然,所谓从其后而鞭之,二也。此书于欧亚二洲始通之情势,英法诸国旧日所用之典章,多所纂引,足资考证,三也。标一公理,则必有事实为之证喻,不若他书勃窣理窟,洁净精微,不便浅学,四也。”后三条理由均涉及《原富》的具体内容:斯密所批判的经济政策在晚清不乏认同追捧者;《原富》记载了英法诸国的法律制度,可资考证,具有较为直观的借鉴、研究价值;斯密列举了许多历史事例来证喻其原理,便于学习。严复所列举的诸项理由中,第一条所展示的是《原富》的理论意义,而后三条所述均为其现实价值。严复期待借《原富》之译,借斯密之学理权威来驳斥时下的迷误。他亦希望《原富》所述的法律典章和经济政策原则能在中国产生现实影响,为世人所推重。
严复注意到,《国富论》中许多内容与经济学并非直接相关。“其中所论,如部丙之篇二篇三,部戊之篇五,皆旁罗之言,于计学所涉者寡。”就此而言,《国富论》并非纯粹的经济学著作。但是,就这些“歧出之言”,严复未加丝毫论述。在“例言”中,严复紧紧围绕“计学”这一核心,详细考证论述其源流脉络,及其对国家兴亡之重大意义。所以,若将文章标题中的书名号去掉,将其改为“译斯氏计学例言”反而更为准确。严复所真正关心的只是《国富论》中的经济学内容,尽管他拥有“立法者”或“政治家”的关怀。
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严复翻译《原富》的直接动机在“例言”中展露无遗。但是,蕴含在此译事中的深层动机则要透过严复整个学术生命史才能展现。严复是第一个系统介绍并翻译西学著作的中国思想家。“寻求富强”一语的确可以道尽他研究西方的目的。不过,在他眼里,西方的富强远非仅仅源自器物之先进,而是根源于内在的精神活力、社会结构,甚至典章制度和道德风俗。在《原强》一篇中,严复提出:为求富强则需以西洋为师。然而,若仅在工业技术、军事装备、建制上效法西方,其效果不过“近似而差强人意”。真正效法西洋,则需深入其习俗、法律,及学问精神,否则“十年以往,吾恐其效将不止贫与弱而止”。所以,西洋在武力和财力上的强盛实有其文明之根基。中国与西洋在商业和军事上的冲突实为两大文明体之间的碰撞。所以,效法西方则需对西方文明加以研习,则要研习其学术源流、法律制度、风尚民情。严复对西学的系统翻译正是将西方视为一个不同于中华的文明体,从而探究西方文明之精神内核与制度基础的努力。他的译作皆为在西方产生重大影响、最能体现西方文明精神的经典名著,这些作品包括:《天演论》、《原富》、《法意》、《社会通诠》、《穆勒名学》、《群学肄言》等。其译述的深度与广度均揭示了他将西方视为一种文明体的内在意识。
在这样的文明意识中,《原富》便获得了比纯粹的经济学更高的含义:它展露的是西方文明精神的一个方面,而非单纯的食货原理。“计学”在西方能够成为专学,且能不断严密精进,这的确是一个独特的文明现象。严复相信,“计学”亦有文明精神的支持,至少它展露出了“科学”的精神。
于今观之,严复翻译《原富》是一个意蕴深远的历史事件:它不仅意味着中国文明心智理解西方文明精神的努力,也意味着古老的中华文明在受到现代文明冲击时所做出的反应。在这一历史时刻,古今中西彼此碰撞,相互映照,从多个维度展现出文明的逻辑与精神。所以,史华兹著作的一个重要目的即是要借严复个案来研究现代西方文明。在西方的商业文明面前,晚清经济的贫弱、国家之危败、文明与精神的蔽习在启蒙思想家的眼里相互勾连。在国家陷于危困之际,财富与经济事务展露其政治意义。严复与吴汝纶虽然一致地将斯密之《原富》视为“计学”著作与“言利之书”,但却深刻地认识到“计学”与财富关系到国家兴败以及文明之命运。其远见与斯密的“立法者科学”若合符节,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斯密对政治、文明的思考。
所以,严译《原富》的动机与目的便透露出斯密学说在三个维度上的意义:经济、国家(政治)、文明。《国富论》既是现代经济学的奠基之作,又阐明了现代社会的自然基础和秩序原则。其道德哲学与“立法者科学”则共同阐述了现代文明的精神,并为现代文明做出了强有力的辩护。
作者:康子兴
来源:《读书》